聽完普林斯的講述後, 弗雷姆不置可否，隻是靜靜地觀察了一陣看似毫無破綻的小龍。

“劈啪。”

他冷不防地開口，問正聚精會神地看泡泡比劃的小火龍：“記得那些大龍的名字嗎？”

喋喋不休的泡泡差點咬到了舌頭, 而根本不等另兩隻狀況外的幼崽投去疑惑的視線, 劈啪就條件反射地回答了：“是修爾！”

於是……他還順道清晰無比地展示了掉了兩顆牙的嘴。

話出口的下一瞬，劈啪就瞪大了眼睛，不知所措地捂住自己的嘴巴, 同時求救般看向驚呆了的泡泡哥哥。

——可惜已經太晚了。

弗雷姆漠然頷首：“嗯。”

泡泡：“……”

他眼前一黑。

果然, 弟弟就算比他想象中的要乖一點，也還是個無可救藥的大笨蛋, 太沒用了！

“輪流說，劈啪先來。”火焰巨龍的視線掠過四隻幼崽後，很快就確定了當事龍，定格在了一臉心虛的泡泡和劈啪身上，平靜地詢問：“剛才具體發生了什麼？”

……果然不可能瞞住弗雷姆叔叔呀。

泡泡和劈啪交換了個“完蛋了”的眼神，彆彆扭扭地磨蹭了一陣，還是把剛才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說了。

等兩隻受了委屈的幼崽把經曆都交代清楚後, 脆弱的人類小隊雖然聽不懂，卻瞬間感覺到周圍的溫度開始飛速攀升, 很快到了讓他們汗流浹背的地步。

弗雷姆沉默許久後，開口：“我知道了。”

讓泡泡倍感吃驚的是，一向嚴厲又冷冰冰的弗雷姆叔叔，這次居然沒有斥責他們跑出領地範圍的事, 而是淡淡地看了無措的劈啪一眼：“能記住名字, 乾得不錯。”

劈啪：“！”

他又被弗雷姆叔叔表揚了！

他歪著腦袋看弗雷姆，有些結巴地說：“但是，我隻記住了一個……”也能被誇獎嗎?

弗雷姆淡定地說：“記住一個就夠了。”

一個都跑不掉。

看著受寵若驚到當場站了起來的笨蛋弟弟, 泡泡的心裡一下又變得酸溜溜的。

儘管他對弗雷姆叔叔的認可沒那麼看重，而是最在意西爾爸爸對自己的看法，可是……哼！

不等泡泡心裡的悶氣繼續發酵，火焰巨龍那隻帶著灼燙溫度、而且寬闊得足夠蓋住他的腦袋的大掌，就落到了他的頭上。

弗雷姆什麼也沒有說，隻是有些僵硬又生疏地模仿著西爾平時撫摸幼崽時的舉動，安慰性地摸了兩下泡泡的頭，就收回手了。

動作短暫得甚至有點敷衍，泡泡卻徹底呆住了。

他愣愣地舉起兩隻小前爪，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剛被大火龍碰過的、還有點發熱的地方。

弗雷姆叔叔，好像是想安慰他？

小水龍眨巴了下眼睛，還是有點不太敢相信難得流露出溫和一面的大火龍。

弗雷姆並沒有立即去找罪魁禍首們展開報複。

他將結界籠罩的範圍擴大了幾倍後，也沒有找到其他龍的蹤跡，足夠證明他們已經跑遠了。

而西爾正處於蛻變的最後關頭，還在沉睡著，他必須親自守護才會放心。

他不可能拋下一窩毫無反抗能力的幼崽，一隊比幼崽更孱弱的人類，還有他最重要的西爾離開……除非那群龍有魄力到連夜出逃，否則隻要還在島上，就遲早能找到。

弗雷姆並不著急。

而隨著他的情緒重歸平靜，巢穴內的溫度也終於開始下降了。

擺脫了窒息感的普林斯小隊，這才有餘力打量周圍這絢爛晃眼的金光。

真說起來，這個巢穴簡直比他見過的所有國王居住的宮殿都來得奢華，也來得簡陋：簡陋是因為它的內部幾乎沒有任何裝飾可言，大量珠光寶氣的珍藏被隨隨便便地放在地上，隻按照基本的元素屬性分類擺放。

而說它豪華的原因也很簡單：卡普頓敢發誓，哪怕撇開那些個頭碩大的珠寶和數不勝數的魔鑽，隻是他肉眼能看見的這些金子，總量上就要超過任何一位國王私庫裡的儲存量了。

神啊，西爾聖下竟然就在那裡！

普林斯倒抽了口涼氣。

因為巢穴裡到處都是金光閃閃的，又被四隻幼龍陸續嚇得滿身冷汗，再加上火焰巨龍那高大巍峨的身形之前一直擋住了，他們才沒有第一時間注意到這洞穴裡那道最為迷人璀璨的金色身影。

——是被一大四小的龍族密不透風地圍著的，正在沉睡中的黃金巨龍。

舊鱗褪儘，作為正式邁入象征巔峰的成年期的證明，新鱗就像一件被黎明時劃破天際的第一縷朝暉所織成的華服，耀眼奪目，又溫暖和煦，被細心地披在最優美的修長軀體上。

是陽光明媚的海面上那如夢似幻的粼粼金波，是讓人神魂顛倒的光華燦燦，又像是濃稠醇香、讓人迷醉的蜜糖。

任誰都不會懷疑他被造物的神深深地偏愛著，仿佛每一寸瑰美閃耀的亮光都曾受神的親吻。

空氣中彌漫著香香甜甜的氣息，連最昂貴的香蜜燃燒時釋放出的奇香也不能與它媲美，是柔和的，是讓人放鬆，是獨屬於聖靈的美好香氣。

普林斯毫不懷疑，不論是哪所神殿供奉的所謂聖物，都不可能比得上眼前的黃金巨龍一枚鱗片所綻放出來的光彩。

單是能將這聖潔唯美的生靈納入視線之中，就讓觀者感到了深切的幸福與榮幸，他靜靜的沉眠也帶來令人心平靜的感動，很自然地產生想對金龍頂禮膜拜的願望。

普林斯的眼睛睜得大極了。

長時間暴露在灼熱的空氣中的眼球表面乾澀無比，他情不自禁地落下了淚，卻依然一無所知。

他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現在的表現就像不小心聽到了傳說中的海妖塞壬吟唱的歌曲的水手，在蠱惑的歌聲中被吸取了所有的神魂。

被一群龍和人狂熱地盯著，即使意識還很模糊，但隨著魔核慢慢平靜，傳承記憶漸漸平複，西爾也還是隱約感覺到了灼灼的視線。

他起初以為是自己的錯覺。

他的意識像是被兩股勢均力敵的力量反複拉拽著，一直穿插在浩瀚的傳承記憶和獨屬於那位遠古龍族的特殊記憶間，根本不受他的控製。

西爾難受得像被丟進水池裡的海綿，感覺腦海裡就沒有不漲得厲害的地方。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熬過了麻木，熬過了思緒分裂帶來的痛苦，也受到了記憶碎片的撫慰。

他漸漸恢複過來。

至少，他現在沒有再被困在龍族的傳承記憶裡面，終於能夠準備真正地清醒過來了。

就在西爾的意識還徜徉在迷霧裡，處於半夢半醒的階段時，忽然感覺右前臂被什麼推了推。

這個動作他可以說是再熟悉不過的了：那個力氣和角度，絕對是泡泡。

泡泡。

西爾愧疚地想，自己也不知道暈倒了多久，一定麻煩了弗雷姆，也肯定讓幼崽們嚇到了。

比起弟弟妹妹們，消化的傳承記憶最多、從小就表現得非常聰明伶俐的泡泡，一定是嚇得最厲害的一個。

他要趕快醒來，安撫一下龍寶寶們才行。

西爾越著急睜開眼睛，就越感覺眼皮沉重，渾身也像被灌了鉛塊一樣，連挪動一根指頭都困難。

不過在他接連不斷的努力，以及意識和軀體的重新融合下，他的右爪終於能微微顫動了。

接著，就是要努力睜開眼睛。

“媽媽！媽媽醒來了！”

最眼尖的水龍幼崽立馬開心地叫了出來，一下就把弗雷姆叔叔剛才那詭異的溫情表現丟到了腦後。

他一蹦而起，興奮得在原地轉起了圈圈，不斷用腦袋和脖頸的軟鱗蹭著西爾身上那鋥亮的金色新鱗：“媽媽媽媽！”

最愛他的媽媽終於要醒來了！哈哈哈！

西爾則一個激靈，下一瞬就抑製不住地睜開了金燦燦的眼睛，難以置信地盯著泡泡：“泡泡，你剛才叫我什麼？”

怎麼老趁他不備亂叫媽媽！

藍汪汪的水龍幼崽一臉無辜，在短暫的安靜後，就像沒聽到那個問題一樣，徑直歡天喜地地朝西爾撲了過去，緊緊抱住了最愛的黃金巨龍：“西爾爸爸終於醒啦！泡泡要抱抱！泡泡好想念爸爸呀！”

愣愣看了一陣的劈啪也火速反應過來了，立即跟著撲了上去。

他下意識地要掩飾自己掉了的那兩顆牙齒，深深將腦袋埋進了西爾懷裡，故意蓋住上半截牙，甕聲甕氣地說：“我也要爸爸抱抱！”

連一向最不積極的滋滋也著急地在原地蹦了蹦，但最好的兩個位置已經被哥哥們占據了，他火急火燎地繞著西爾爸爸轉了小半圈，委委屈屈地將腦袋枕在了西爾身體的另一側，甕聲甕氣地說：“滋滋……也要抱抱。”

平時看起來最佛最懶，能躺著絕對不坐著的小土龍呼呼，早就“哼哧哼哧”地抱住了西爾的尾巴，將小腦袋依戀地貼了上去。

她的爸爸終於回來啦。

“對不起，嚇到你們了。”

被幼崽們團團抱住，西爾是既幸福又愧疚，完全忘記了跟泡泡算賬這件事，本能地回抱住了他們。

他還將尾巴微微一卷，將不夠哥哥們爭的呼呼一起帶到了懷裡，然後挨個充滿愛意地在額頭上親了親：“爸爸沒事的。你們都很乖哦。”

等親完呼呼後，西爾一抬眼，就看到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緊貼到了他的身前，卻不知道為什麼低著頭，一聲不吭的弗雷姆。

他並沒有注意到弗雷姆的呼吸有些沉重和急促，鱗片也微微張開了，底下暗暗流動的魔力如即將噴發的火山下的沸騰岩漿，儼然是在艱難地忍耐著什麼。

他怔怔地眨了下眼，下意識地笑了，問：“弗雷姆也要嗎？”

不等火焰巨龍開口，心情極好的黃金巨龍仿佛就已經猜到了答案，溫柔地笑著，微微前傾，就在弗雷姆的龍角上落下很輕的一吻：“這次最辛苦的就是你了，謝謝你，我親愛的朋友。”

貼心的黃金巨龍，當然還記得好友最喜歡被親的位置。

他此時對弗雷姆所懷的感激之情，也的確多到難以言表。

他非常清楚，如果不是弗雷姆堅持贈送給自己生命樹果，他不會那麼快突破進入成年期；如果他吞下生命樹果時弗雷姆不在身邊，玩耍回來後隻看得到空蕩蕩的巢穴的幼崽們，不知道會受驚到什麼程度。

弗雷姆真的……太好了。

從沒有過這樣暖融融的體驗的西爾，隻能從自己貧瘠的形容詞裡找到這個描述。

剛剛從漫長的沉睡中醒來，又是才進入成年期、對周圍的環境變化不太敏感的西爾，他並不知道的是……這時可不隻是他覺得暖融融的，而是巢穴裡的溫度已經再度驟升到讓人類、甚至大部分魔獸都無法忍受的地步了，連龍崽都有點焦躁不安。

普林斯等人之前傻愣愣地站著，親眼目睹了金龍蘇醒、如同朝陽輕輕拂去遮蔽他那萬丈光輝的雪白雲層一樣，迎來喚醒萬物的黎明的絕美一幕後，就茫然地看著兩頭龍似一對最恩愛繾綣的伴侶般，毫不猶豫地親密交首。

與此同時，周圍的溫度就瞬間攀升，一下到了讓他們難以承受的灼燙的程度。

仿佛隻要呼吸一口這樣的空氣，脆弱的鼻腔就會受到無法逆轉的灼燒、留下可怕的燎泡。

“呃啊……”

普林斯等人痛苦地捂住了臉，本能地屏住了呼吸，但整個人像被蠻橫地丟進一盆滾燙的開水裡，他們——

“好像有點熱，啊，又不熱了。”

西爾自言自語著。

艱難地撥開粘龍無比的幼崽們、終於有機會仔細查看自己身體狀況的西爾，剛後知後覺了巢穴裡的高溫後，就被自己那身金光閃耀的褪鱗給轉移了注意力。

蛇看到自己的蛻皮後，也會是這樣古怪的心情嗎？

西爾很難描述自己複雜的感官，但他非常肯定的是，這褪鱗漂亮歸漂亮，自己可絕對沒有想要收藏的欲望。

弗雷姆真的會想要這種奇怪的東西當禮物嗎？

明明是之前約好的事情，看其他龍的態度，這似乎還挺搶手的……可事到臨頭，西爾反而有些害羞了。

就好像把自己剪下來的長發送給至交好友一樣，不是不可以，就是有點微妙和曖昧。

西爾正糾結著，視線從這身金色褪鱗上移開，就無意中落在了普林斯一行人身上。

“咦。”

西爾本能地以為是自己眼花了。

他眨了下眼，重新定睛一看，依然看到一些陌生裡透著熟悉的面孔出現在了自己的巢穴裡，表情莫名非常扭曲，似乎正在艱難緩解著什麼不得了的痛苦。

為首那人的名字好像是……

“普林斯，”絲毫不知道自己剛剛在無意中救了對方一命，西爾很快就在記憶裡翻出了對方的名字，不解地問：“你們怎麼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