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爾對自己身上正發生著的變化, 當然還處於一無所知的狀態。

他的軀體自始至終都在弗雷姆的忠實守護下，看似睡得深酣舒暢，可他的意識依然被困在另一個一片漆黑的領域裡。

除了蘊含傳承記憶的星點在連綿不斷地落下外, 還偶爾閃現出一些讓他本應該感到既陌生, 又莫名熟悉的畫面。

比如現在的他, 就仿佛是被記憶殘片束縛在一具大約是屬於遠古巨龍的軀體裡, 在萬裡高空中悠然翱翔, 風與水元素亢奮地親吻著“他”, 簇擁著“他”, 睥睨雲層下時隱時現的綠色大陸。

“他”從容自在地掠過被縮得極小的山穀溝壑, 等“他”似乎是在這無比孤獨的高度飛夠了, 選擇降到低空、進行速度恐怖的衝刺時，偶爾會與背生雙翼的“人”擦肩而過，惹來對方發出一陣陣混雜著驚訝和喜悅的叫聲。

每當這時, “他”會因為小小的惡作劇得逞, 而發出輕輕的笑聲。

新得到的傳承記憶告訴他, 那是這個世界還未進行大分裂過前的初始模樣, 充滿勃勃生機，是粗魯直白的。據說是由創世神的軀體所化成的——隻是不知道為什麼, 在後來變得四分五裂了。

“他”暢通無阻地飛到了世界的南部儘頭, 充沛的魔力如高空那源源不斷的氣流般穩穩地托著世界的寵兒，得創世神獨愛的軀體裡的六大自然元素達成了最完美的循環，根本不需要中途停歇來補充魔力。

元素精靈跟得越來越吃力, 攀附在“他”身上的那些很快就因為支持不住厲風的吹刮而滾落, 又很快有新的元素精靈鍥而不舍地黏上來。

順利地抵達了南部末端那漆黑幽暗的深淵，見到了隻露出細微痕跡的裂縫，底下隱約翻滾著暗紅色的岩漿, 像夜間那暗潮湧動、凶險無比的海面。

“他”隻稍微停頓了一下，就重新振翅，果斷地朝最北部的方向啟程……在漫長的旅途過後，又看到了相似的情景。

西爾感覺到了“他”的遲疑，“他”的歎息。

當“他”再度朝南部飛去時，一成不變的優美風景終於出現了一絲變化——連擅長飛行的有翼族都難以抵達的萬裡高空，忽然出現了一團……不，是一大簇皓白如雪的繁茂枝葉，不知道是受到微風吹拂、還是有意識地向這位優雅孤傲的龍族打著招呼，葉片微微地晃動著。

——這是生命樹嗎？

西爾剛朦朧地意識到這點，還來不及仔細看下去，畫面就被突兀地打斷了。

和諧的樂曲戛然而止，他被一陣難以抵禦的強大力量粗暴地拽到了另一枚記憶碎片裡。

好奇心被徹底勾起的幼崽們並不知道西爾爸爸此時的遭遇，雖然已經天黑了，但他們可沒半點睡意。

他們太擔心西爾爸爸啦……而且西爾爸爸變得越來越漂亮了呀！

對超凡美麗的事物毫無抵抗力，向來是龍族的天性——他們硬是頂著弗雷姆叔叔不讚同的危險眼神，在他們彼此公認最厚顏無恥的泡泡哥哥的帶領下，把沉睡的小……不，已經是大金龍給圍了個嚴嚴實實，一雙雙葡萄般圓溜溜的大眼睛紛紛盯著他看。

隨著成熟期的步履逐漸接近，裹著輪廓優美的身軀的金色鱗片也終於要迎來徹底蛻變的關鍵時刻了。

原本偏淺的淡金色龍鱗的顏色緩緩加深，從剛點亮玫瑰色天空的黎明時灑落的那點溫暖晨暉，到旭日越過崇山峻嶺、穿透雲層後綻放出萬丈光輝的耀眼奪目，再到濃稠無比的深金色蜂蜜的誘惑色澤。

這滲出蜂巢的那一絲熟蜜，就是徐徐脫落的第一枚龍鱗。

在有那宛如漫長無比的第一枚落鱗出現後，接下來的就要快多了。

兩枚，三枚，四枚……

是站在價值連城的畫布前的才華橫溢的畫師，他手中謹慎托著的精致調色盤裡揉融出的最完美的瑰麗金色，是經被神親吻過的巧手一層層、一縷縷蓋上去，又將枯乾的表層小心剝落，露出如神明恩賜的畢生傑作。

“哇……”

一枚枚舊鱗褪下後，露出超出所有觀者能想象的美麗的新鱗片的真容。

它比舊鱗片要大許多，邊角的圓潤如被能工巧匠親手打磨過、每一枚都堪稱完美無暇。體態輪廓的每一處起伏都掀起一陣生機勃勃的流光溢彩，是惹觀者無限讚慕的亮金輝映，是水勢深鴻海面上映照的那片粼粼金影。

像熊熊燃燒的烈焰裡最溫柔明亮的那一點金色焰心，又像是天際為普照世間的太陽留下的奢麗金座。

泡泡那水藍色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看著眼前如夢似幻的光景，一時間都不知道是該對媽媽褪下的舊鱗片流口水，還是多多欣賞那身比之前還要漂亮，漂亮到讓他難以形容的新鱗片了。

“啪沙。”

突然響起的聲音喚回了泡泡暈飄飄的意識，他朝聲音的來源看去，就見到了臉色慘白的妹妹呼呼、地上突兀掉落的一枚深金色舊鱗，以及她那根闖禍的爪子了。

顯然是呼呼被這不可思議的美麗畫面蠱惑，情不自禁地伸出了爪爪想觸碰其中一枚鱗片時，卻不小心碰掉了隻是虛虛連在一起的其中一枚。

泡泡倒沒有怎麼在意。

反正溫柔美麗的西爾爸爸從來不會跟他們真正生氣的，況且還是他看起來那麼寵愛的新妹妹的，不過……爸爸正睡著呢，幫不了呼呼，那弗雷姆叔叔會生氣嗎？

想到這裡，泡泡忽然靈光一閃。

他拖著長尾巴，屁顛屁顛地小蹦了過去，當著豔羨又害怕的呼呼的面撿起了那枚鱗片，然後擺出了對西爾媽媽百試百靈的水汪汪、亮晶晶的乞求眼神：“弗雷姆叔叔~西爾爸爸褪下來的鱗片，我可不可以拿一枚？隻要一枚就夠了！我一定把它當我最最重要的寶藏，一直都好好珍藏的！”

聽到泡泡哥哥厚顏無恥的話，呼呼隻是茫然地眨了下眼睛，並沒有真正反應過來，劈啪和滋滋卻都愣住了。

他們這次是真的佩服泡泡哥哥的貪心和膽大了。

彆看他們平時雖然也很親近弗雷姆叔叔，但其實，那一定得是在西爾爸爸在場的情況下的。

由於正處於龍族這個最強大的血脈最弱小的時期，幼崽們針對危險的直覺，其實遠比一些常常會錯估自己的實力、然後挑釁錯龍而遭到暴揍的成年龍的要靈敏準確。

他們一早就察覺到，隻有在西爾爸爸面前時，弗雷姆叔叔才是沉默但耐心可靠的“叔叔”——否則，就真的隻是會讓其他叔叔阿姨害怕得瑟瑟發抖的“弗雷姆”。

弗雷姆斷然拒絕：“不可以。”

果然，像劈啪和滋滋隱約察覺出來的那樣，當不在西爾爸爸的視線中時，弗雷姆叔叔周身的氛圍都徹底改變了。

雖然並不像對其他龍那樣的淩厲威懾，而更接近是刻意克製下的平靜……但就像看似微波粼粼的海面，隨時都可能掀起吞噬一切的驟風駭浪。

——這才是更接近弗雷姆叔叔那冰冷無情的真實性情的一面。

泡泡原本討好地上翹著的尾巴尖，下意識地就縮了回去，露出了慫慫的模樣。

他依依不舍地看了看手裡金光璀璨，簡直比所有他最愛的水係魔鑽加起來都來得吸引他的鱗片，嘴巴委屈地扁了扁，還想為了這勾得他心癢癢的寶貝堅持一下：“但是，弗雷姆叔叔，我隻要一枚。真的不可以嗎？”

要是西爾爸爸醒著的話，肯定會願意給他的！

火焰巨龍隻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下一刻，泡泡小心捏著的那枚金鱗便被受到絕妙控製的風魔法一裹、倏然去到了火紅色的龍爪中。

弗雷姆非但用行為詮釋了他一枚都不會放過的堅定原則，還讓從小就被西爾泡在寵愛的蜜水裡的小水龍遭遇了破殼後的第一盆冷水：“在你破殼之前，西爾就答應把他的褪鱗全部送給我了。”

並不像尋常龍族那樣鐘愛收藏金光閃閃的寶物的火焰巨龍，卻無論如何都不願意讓心愛的黃金巨龍身上的任何東西落到其他龍的手裡。

哪怕是他受西爾的影響、一向還算疼愛幼崽，也不可以。

說到這裡，弗雷姆微妙地頓了頓，向呆呆的小水龍示威般強調：“——是全部。你的西爾爸爸，可不會喜歡耍賴的孩子。”

不過作為對疼愛的小崽子的補償，也或許是有一點點擔心泡泡會之後向西爾哭著撒嬌告狀……剛剛才身體力行地演繹了什麼叫小氣的火焰巨龍，下一刻就慷慨無比地將一小堆足夠讓任何龍欣喜若狂、蘊含他精純魔力的大塊火係魔鑽補給了泡泡：“這些可以給你。”

當然，受西爾不管什麼時候都絕不厚此薄彼、致力把一碗水端平的愛崽風格影響，另三隻幼崽的份，弗雷姆也沒有落下。

莫名得了亮晶晶的火魔鑽的兩隻火係幼崽高興極了，當場就忍不住抱著啃了起來，一點也不介意完成這筆交易……隻剩下泡泡還滿臉鬱悶。

他果然不是那麼喜歡弗雷姆叔叔呢！老是霸占著他的西爾爸爸！還老背著西爾爸爸凶他們！

蔫巴巴的小水龍歎了口氣。

他可是水係的龍，就算要交換，也應該有點誠意，給他裝了麗可阿姨或者沃特爾叔叔的魔力的嘛！

憂傷著的水龍幼崽不知道的是，爸爸和叔叔已經在教育方針上初步達成共識——以後的弗雷姆叔叔不光會在背後凶犯錯的他們，還會在西爾爸爸的默許下，光明正大地當著小金龍的面揍他的屁股。

而不遠處的山洞裡住著的那四個人類，也有個不太高興。

這時的卡普頓與其說心情不佳，不如說焦思如焚。

他甚至沒注意到被他拿來搗弄篝火的木棍已經掉了進去，被熊熊燃燒的火焰給吞噬了，還保持著虛握木棍的手勢，繼續做著撥弄火堆的動作。

老早就察覺到他在嚴重走神的魔法師麥基，故意不提醒他，而是優哉遊哉地用臂肘撐著臉，一邊用眼神示意另外倆人也看卡普頓的樣子，一邊好整以暇地等他回神。

但見卡普頓都機械性地來回虛戳了幾十下，火都快熄滅了也沒意識到後，他終於等不下去了：“嘿，我的好隊長，你不如先看看你的木棍燒成什麼樣子了吧！”

卡普頓愣在原地，在消化完麥基戲謔的提醒後，也沒有如對方所願地露出窘迫的表情來，隻是平靜地又撿起了一根新的小木棍，繼續沉默地搗著篝火。

當被開玩笑的對象不感到慌亂的時候，更多的玩笑也就繼續不了了。

菲洛和王子都不在意向來冷靜穩重的卡普頓偶然的走神，尤其菲洛，在確定卡普頓不需要他接手照看篝火的工作後，就繼續擦拭他心愛的盾牌了。

“感謝神明，這天寒地凍的惡劣氣候終於要過去了，我可算感受到春天的溫暖了。”

那些雪片飛舞、寒風勁吹，山洞深處都冷得像在落霜一樣，讓他們隻能裹著單薄的披蓬和盔甲下的普通衫衣、跟脆弱的幼獸一樣抱著入睡的夜晚，可真像噩夢一樣難熬。

他還記得，不管每天擦拭多少次，他寶貝的盾牌邊都會被厚冰封結，必須用小刀小心刮掉。

菲洛隨口感歎著，結果幾乎是同時接收到了卡普頓和麥基的淡淡視線，於是趕緊說：“噢，當然，這必須得感謝那兩位偉大的神龍的饋贈。”

以前一向自稱是無神論者、現在改為自稱龍神信徒的麥基勉強滿意了：“明明正享受著這價值連城的火係魔鑽帶來的恩惠，你要是在這種情況下，都敢忘記真正向我們施恩的尊貴聖龍的話，我可絕不饒恕你。”

受惠最大的，無疑就是他這個之前一直被迫把所有魔力放在火魔法取暖上的魔法師了，他可每時每刻都感激著呢。

菲洛趕緊討饒：“嘿，我的好夥計，就算我敢忘了我父親留給我的姓氏，也不敢忘記那兩位聖龍的恩德呀!”

從惡龍手裡救下他們不說，還恩賜了可供他們居住的安全環境和食物，甚至又慷慨地借出了價值高昂的火係魔鑽、就為了讓他們取暖用……尤其是金發的那一位，就像光芒燦燦的太陽，擁有的是讓他們這些人類根本無法直視的仙神美貌，恐怕連造物的神都忍不住心馳神往。

普林斯王子聽著他們兩個人的閒聊，嘴角隻勉強地扯了扯。

剛來到龍島上時，他最牽掛的就是母妃的病情：在沒有得到傳說中的救命藥草、卻反而得到他失蹤的噩耗後……母妃的身體還好嗎？

等開春冰化後，要是那兩位聖龍允許的話，他們能試試在這附近伐木，找到合適的木材來搭建一艘足夠承受航行的船，想辦法找回去的路吧。

想到這裡，他不禁看了眼同樣顯得心神不寧的卡普頓，輕聲說：“自從接受恩賜後，我們已經好幾天沒見過那位神聖金龍與他的同伴了。”

要知道在這之前，就算是再寒冷的冬日，隻要太陽出來，他們總能在白天看到黃金巨龍帶著活潑可愛的幼崽在湖邊玩水，或者在林中散步的情景的。

隔了好幾天後，他們卻等來三隻幼崽露面，根本沒見到善良無比的金龍的身影，甚至也沒看到那位擁有火紅鱗片的火焰巨龍。

該不會是……

陷入沉思的卡普頓不小心折斷了最後一根長樹枝，心也倏然沉了下來。

——那頭捉他們來的惡龍懷揣著報複的惡毒回返，趁明顯更加強大的火焰巨龍不在的空隙，傷害了那位柔弱美麗的金龍和他的幼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