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呼貌似重新睡著了, 西爾卻還不敢動——連帶著弗雷姆也一動不動,兩頭大龍一起屏息靜聽。
等確定呼呼一時半會的不會醒來後,他才鬆了口氣, 忍不住小瞪了本來好端端地說著悄悄話,結果忽然鬨出大動靜的弗雷姆一眼:“弗雷姆, 你差點把她吵醒了!”
要是呼呼被吵醒了的話,他們短時間內可就沒有那麼輕易脫身了:要麼得帶上小的一起, 要麼得哄她重新睡著。
小金龍絲毫沒有注意到, 他與弗雷姆這時的互動, 簡直就跟“粗心大意的丈夫因為差點吵醒了熟睡的寶寶,而被妻子一頓埋怨”的畫面如出一轍。
弗雷姆非常虛心,立即低頭認錯:“對不起, 是我沒有注意。”
——明明才剛收了好友的貴重禮物, 下一刻就把對方訓得道歉了。
在冷靜下來後, 西爾後知後覺地有些赧然,於是趕緊給彼此遞了個台階:“也不用這樣,我也有錯,沒有提醒你……還好沒事,我們趁泡泡他們還沒玩累, 快去快回吧。”
弗雷姆肅然點頭。
在土龍寶寶和黑蛋附近布置下簡單的防護和傳訊魔法後, 西爾便與弗雷姆一前一後,躡手躡腳地離開了巢穴。
等離開洞穴一段距離後,弗雷姆才詢問:“西爾想把果子種在哪裡?”
西爾正凝望著不遠處的那白浪滾滾的蔚藍海面,不知道在想著什麼。
聽到弗雷姆的問題後, 還有些心不在焉,有些含糊地回答:“我感覺,應該就在前面。”
是“感覺”。
西爾多少感到有些微妙:明明自己的這個決定下得十分倉促, 但真到了要找種生命樹果的地方時,他卻像受到了一種無形的指引,立即就想到了一個明確的地點。
是你在影響我嗎?
西爾若有所思地看著爪心裡乖乖躺著的那枚生命樹果,無聲地問。
圓滾滾的果子微微發燙,不知道是他的錯覺,還是它現在隻能通過自身那略微提升的溫度,來嘗試回答這個問題。
它的能量似乎即將耗儘,已經無法像之前那樣活潑地閃爍了。
西爾能明顯地感覺到自己必須抓緊時間了:另一枚始終死氣沉沉,這一枚也不再像之前那樣活潑好動,鍥而不舍地為更親近他一些做各種各樣的努力。
他也能清晰地感覺出從生命樹果內部傳來的生命力,比剛摘下來的時候要孱弱許多。
弗雷姆所說的果然沒有錯:儘管不知道為什麼,它生命力流逝的速度比已經悄無聲息、徹底死去的另一枚的要慢很多,但也不可能再熬過一個完整的白天了。
必須在天黑之前種下去——當然,種下去後能不能存活,也完全是個未知數。
西爾這麼想,就有點想笑:虧他之前還想著弗雷姆放著生命樹果一直不吃的行為很暴殄天物,現在他決定做的事,簡直比弗雷姆的還要來得離譜。
整座龍島上,恐怕也隻有弗雷姆會無條件地支持他這個無比浪費的決定。
“就是這裡。”
或許是生命樹果的引導,也或許是他血脈深處潛藏的某一縷傳承記憶在作祟,西爾帶著弗雷姆走了一段不長不短的路後,最終在這片雪白沙灘上突兀嵌入的一塊巨大的黑色礁石上停了下來。
海邊是不會有積雪的,而常年累月的風吹雨淋,則讓本就斑駁的礁石上覆蓋了一層層厚厚軟軟的泥土與苔蘚,海水特有的淡淡腥味與青草的淺香混在一起,像是一股戰場結束後的寡淡餘燼。
當堅實的重重龍鱗覆蓋的龍爪踩上去時,西爾感覺,就像踏到高級的羊絨地毯上一樣柔軟深陷。
西爾閉上眼睛,靜靜感受著周圍的風、木、水、土和金元素的濃度,意外地發現它們幾乎同樣充沛,達成了一個奇跡般的完美平衡。
這麼特殊,也許就是它成為生命樹果自行挑選的栽種地的原因吧。
西爾微眯起眼,不知道為什麼,他總覺得這個地方有一點點眼熟,好像在哪裡見過。
可真仔細回想,他又一時間沒能在記憶裡翻找出相關的畫面來——就算是為了幼崽,他的活動範圍也僅限於家附近和一些自然資源點,根本不會往這種地方來。
由於時間緊迫,西爾並沒有細想,而是在把那枚生命氣息尚存的果子捧在了手心,然後看向了弗雷姆,輕輕地碰了碰他的臂側。
——此時此刻,唯一欠缺的自然元素,就是火了。
火焰巨龍瞬間會意。
深紅色的豎瞳裡亮光如流星般劃過,濕漉漉的苔蘚瞬間就被猛然噴薄而出的赤焰侵吞。
被弗雷姆完美聚集、控製流出的火元素群,隻將西爾需要的那部分焚燒殆儘,便迅速縮小成了肉眼難見的火星,態度裡甚至帶著明顯的討好。
平時在火焰巨龍的催動下總是氣勢洶洶的烈焰,現在卻像綠色天鵝絨的毯子上綴著的一顆顆無害的珍珠,乖乖地在落葉化成的腐土下匍匐著。
隻等西爾一聲需要,它們就能立馬凶相畢露地卷土重來。
“應該夠了。”
西爾無意識地嘟囔著,小心翼翼地將那枚奄奄一息的生命果放到了被燒得十分溫暖的漆黑土壤上,然後親手刨出一個形狀和深度都剛剛好能完全沒過它的坑,將果子輕柔地放了進去。
說實話,這樣讓他感覺有些怪怪的:或許是因為兩者在外形上的高度相似,這樣做的時候,總感覺就像掩埋了他的黑蛋小五。
就跟他決定孵蛋時一樣,這樣做根本沒有先例可以參考……但願他的感覺沒有出錯。
憂心忡忡的西爾,很快就在受到嶄新的回饋後放心了:當他親自將薄土一層層地撥到果子身上,把它徹底埋起來的過程中,就能越來越清晰地感覺到果子裡傳來的生命氣息越來越茁壯,就像傾聽著一顆孱弱的心臟重煥新春、將輕微的脈搏帶得愈發明顯有力。
他甚至能感覺到它源源不斷地傳遞出來的歡喜、期待、激動和感謝的情緒。
太好了。
西爾這才長出了口氣。
在忙完這一切後,他才有點閒心欣賞這附近的景致。
其實這裡離他的住所並不算遠,但一直宅得徹底的他,之前一直沒有留意過這邊——對家附近的探索度,他可能連活潑好動的幼崽們都不如。
現在看來,在雪白細膩的廣闊沙灘上,能居高臨下地望遠,毫無疑問是個很適合觀景的地方,尤其是觀看日升時的壯闊海景——
“啊!”
這個念頭剛剛掠過,西爾總算是想起來自己是在哪裡見過了!
“西爾?”
弗雷姆皺起眉頭,擔心地看向他。
“抱歉,弗雷姆,你先等等。”
西爾卻暫時顧不上解釋,為了印證自己的想法,他收起心裡的驚愕,原地展翅飛了起來。
他越飛越高,等到抵達一個最適合俯瞰地表的高度時,他才減緩了振翅的頻率,懸停著往下看。
畢竟過去了好幾千年,哪怕是在島嶼上這個鮮少有龍踏足的遺忘之地,光是風吹雨大、砂飛浪滾,就足夠讓地貌發生不小的變化了。
在緊跟在他身後展翼的弗雷姆的跟隨下,西爾在原地小範圍地盤旋了幾周後,才緩緩落地。
“竟然是這裡。”
他心情複雜地自言自語了句後,便看向弗雷姆:“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去生命樹的時候,我跟你說過的話嗎?”
他並沒有向好友隱瞞的意思,在證實了自己的想法後,立即就把這個不可思議的發現告訴了好友:“這裡竟然就是我那天在生命樹的記憶裡見過的地方。”
弗雷姆:“我記得。”
他應著,心思卻一點沒有放在當時的對話上,而一直集中在明顯不太對勁的西爾身上。
西爾並沒有察覺到弗雷姆緊張的視線,兀自陷入了沉思。
他絕不認為這是巧合:不管是特意將那段記憶給他看,似乎也隻給了他看的生命樹,和有意指引他將自己種到曾經那兩位神祇並肩看海的地方的生命樹果……
“可是,為什麼呢?”
西爾喃喃,心裡的疑惑雖然解開了一個,可更多的疑問也隨之而來。
如果生命樹的樹果在被種下來後,真的能夠在浮空島外的地方存活的話……那不就徹底顛覆了龍族傳承記憶裡關於‘生命樹隻會有一棵’的認知了嗎?
不,現在還不能確定是不是能存活,也不知道是不是會影響到浮空島上的生命樹——撇開這些不說,唯一受到生命樹額外指引的他,偏偏是唯一沒有得到任何生命樹相關的記憶傳承的龍,光是這一點,就非常耐人尋味。
以生命樹公然對他表現出的誇張偏愛,在傳承記憶上唯獨漏過他,就顯得很不合情理。
在這點的基礎上,他據說還是整個龍島上唯一一頭黃金巨龍——與重要到能出現在生命樹的核心記憶中的那位,有著如出一轍的璀璨金發的龍族。
西爾抿緊了唇。
他一開始隻以為自己傳承記憶裡會缺少關於生命樹和龍神的部分,隻因為自己前世是個人類、又或許是靈魂在穿越後的構成不純粹,才會有些奇怪的丟失。
可從現在的情況看,恐怕遠比他以為的要複雜得多。
……該不會以後會像古早的網絡遊戲一樣出現什麼強製主線任務,需要他解開龍族傳說裡深藏的謎題,否則就不能繼續劇情吧?
自嘲般想到這裡,西爾原本因為安逸自在的生活而鬆懈了很久的神經,就一下久違地緊繃起來了。
因為潛意識告訴他,這個猜想很有可能是對的。
在意識到自己可能受到了生命樹果無形中的指引、才來到這個地方時,他其實是沒有任何反感的。
或許是龍族天生就對生命樹果有著強烈的親近之心,他很自然地響應了果子的請求,隻是有些困惑不解。
可如果後續還有更多的麻煩的話……
不受控製地喚醒起了前世的許多不愉快、不,或者說是折磨般的糟糕經曆,西爾感覺到呼吸的節奏開始變得急促,變得混亂,渾身也抑製不住地發起抖來。
他的理性與情感似乎被撕扯成了獨立的兩面,又仿佛是人類的靈魂和前世記憶忽然被龍族的傳承記憶壓製,分開的間隙飛速擴大著。
——不對。
西爾儘可能地保持著冷靜。
——按照他的性格,根本不可能會因為這些還沒影響到自己的設想,就在情緒上產生這麼大的波動。
一定是有什麼在影響他,在激化他的負面情緒——
事與願違的是,在那股神秘力量的催動下,他敏感脆弱的情感那面逐漸占了上風。
小金龍的眼眸像太陽剛剛落下的黃昏餘燼,輝光淡去,漸漸失去了焦距。
不,西爾。你真的無比厭煩這種受到無形的操控,受到力量遠遠強於自己的存在的不斷逼迫,無時無刻都要疲於奔命、為了活下去而傾儘全力的感覺——
一直目不轉睛地盯著他、觀察他每一絲神色變動的弗雷姆,這時終於抑製不住了。
“西爾。”
他第一次出聲時,正沉浸在突發失控的焦慮感中,瀕臨被突然澎湃的負面情緒吞噬的西爾,根本沒有聽到。
就像是有一道無形的屏障,從不久前起就悄無聲息地隔開了他們。
“西爾!”
弗雷姆再次出聲,不但聲音大了很多,還毫不猶豫地上前幾步,緊緊地從身後抱住了他,試圖喚醒像是深陷在一場突如其來的噩夢裡的西爾:“西爾!不要害怕。我在這裡。”
他沉聲強調著:“你的弗雷姆在這裡。”
但沒有用。
活了上千年的火焰巨龍,此時卻完全猜不到心愛的小金龍到底在恐懼什麼,在慌亂無措著什麼。
但他能感覺到西爾身上源源不斷地傳遞出來的極度不安的情緒——這是他從未見過的、一向總跟太陽一樣明亮溫暖的西爾冰冷陰沉的一面,也是讓他的胸口傳來一陣陣窒息般的疼痛的一面。
一向毫無畏懼的火焰巨龍,在發現自己根本無法緩解西爾這時的痛苦情緒,甚至連反反複複的呼喚都得不到任何回應時,第一次感到了手足無措的煎熬與恐懼。
當他的餘光落在另一枚被徹底遺忘在地上、眼看著就要失效的生命樹果上時,幾乎是本能地將它撿了起來,立即喂給了失魂落魄的西爾。
弗雷姆並不知道能派上多大用處:但他至少知道,這對龍族是有很大好處的,是絕對不會傷害到西爾的。
——它確實起到了效果。
小金龍在無意識地咽下那枚果實後,當場就陷入了昏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