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竹馬1
十五歲時,越清多了個妹妹。
在一開始聽到母親說“她跟越夏差不多大,你要多照顧”的時候,他其實是不情願的。
越夏就是他的親妹妹,比他小兩歲,精力旺盛到像隻小牛犢,每天光放學把她順利牽回去就已經讓他傷透了腦筋,成天要跟他“打架鬥毆??[]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力氣還很大。越清知道學校裡有很多女孩子覺得他長得好看,很多男生還哭著鬨著找家長要燙同款小卷毛,所以他更忍受不了越夏動不動就揪自己頭發——要打不能換個彆的地方打麼!
他畢竟對妹妹這種生物隻有這樣的印象,所以當李美珠牽著個圓頭圓腦的小女孩走進來時,他還以為是自己看錯了。
女孩穿著顏色明亮的上衣,很柔軟的褲子,但表情卻既不明亮、也不柔軟,反而很有些垂頭喪氣,眼睛很大,黑白分明,眼尾微微挑著,緊緊地抿著嘴角,看上去好不開心,手還緊緊攥著衣角。
越清原本靠在沙發上看電視,她抬起頭,視線跟他對上一瞬,就驚弓之鳥似的移開了,隻看著地面,乾巴巴地眨了眨眼睛。
氣氛有點尷尬,越清坐正,把背挺直。
“這是項葵。”事先打過預防針了,李美珠咳了聲,有點含糊地說,“因為學校的原因,所以她以後周一到周五就都住我們家了……嗯,她比你小一歲半,是妹妹,你得多照顧她。”
越清說:“好。”
李美珠說,“來,叫聲妹妹。”
“……”正牌妹妹越夏到國外交換訪學去了,越清嘴角一抽,也隻能道:“妹妹。”
一個稱呼而已,叫就叫吧,他懂事,就算心裡不這麼想,但至少不會讓面前人下不來台。
李美珠輕輕捏了捏項葵的手,想儘力讓小孩們有個破冰儀式,笑道:“你呢?”
真隻是一個稱呼而已,彆說哥哥妹妹了,以前扮家家酒時爸爸媽媽奶奶爺爺都叫得,越清正神遊地想著那她住哪,半晌沒聽見聲音,才發現項葵死死抿著嘴唇,一副要上刀山下火海的架勢,他連氣都屏住了,終於聽見細聲細氣的一聲“哥哥”。
要不是人就站在面前,他還以為是蚊子叫呢。
不得不說,越清對這個便宜妹妹的第一印象不算太好。
說是討厭吧,也不至於,單純是彆扭,不知道怎麼相處。就好像吃慣了鹹豆腐腦的人見著人在吃甜豆腐腦,有點理解不了,怎麼會有人這樣?
後來他才知道,李美珠那時的含糊其辭和項葵的臉色是有理由的。
項葵父母早離婚了,哪個都不想要她,嫌不好找到下家,隻能跟著舅舅一家住。寄人籬下能有什麼好日子,更何況還被人當成了搖錢樹。她五官好看標致,又有辨識度,路上被人問要不要去當童模,舅舅一家都是眼皮子淺的,給個幾百塊錢就讓她拍一整天,期中考試都能說翹就翹。
李美珠在攝影棚裡見著她的時候,她正坐在小板凳上吃三明治當午飯,幾片菜葉
一片肉,連加熱一下都不給,手上就握著瓶礦泉水。說是她樂意吧,這孩子明顯不是喜歡面對鏡頭的類型,和人說話都不會看著眼睛說。李美珠家裡也有個年紀相仿的女兒,心疼得要命,問了下具體情況,就風風火火地把人接過來了——正好不用管吃飯誰不樂意,他們也不在乎項葵樂不樂意,條件是周末還是得回到監護人那去,得工作。
搬進來就搬進來吧,就算是放養也總比待在那倒黴舅舅家好,越家家大業大,就算彆的不多,房間也有的是。
越夏和老兩口一起住一樓,越清圖方便住一樓,剩下項葵想住哪都行,都能收拾,結果越清次日就看到有人把行李吭哧吭哧往上運,得出個驚人的結論,項葵選了五樓。
要知道他們家最高就是五樓!就算有電梯,也夠不方便了!
其實,但凡他們家能建到十八樓,項葵就能選到十八樓。
小孩的領地意識還是挺強的,半大孩子尤甚,就算是越清這個一向早熟的人也免不了俗。他原本還在想,家裡多了個人之後做什麼都要注意些,結果項葵來這住了一整月,不知道成天在自己的房間裡煉魔法藥水還是學習當鵪鶉,總之一天到晚能見到她的時候隻有吃飯的時候——住得太高,李美珠沒法像以前那樣扯起脖子就喊,於是給她買了個小bb機掛在脖子上,飯前給她發條消息,五分鐘以內,她就跟夜遊神一樣晃悠下來了,吃完飯變成很飽的夜遊神,又再度溜達上去,動靜不如一個屁大。
越夏天天咋咋呼呼,越清對她煩不勝煩,但現在人不在,又碰上這麼個極端,他想儘“哥哥義務”而不得,渾身難受。
觀察幾天,他終於發現個事,項葵每天吃飯固定夾面前三個菜,筷子範圍就那麼一小片,需要掄直了手臂去夠的一律不考慮,更彆提站起來了。
那天晚上,他看了眼自己面前的粉蒸肉,像模像樣地一撇嘴,“今天有點膩,想吃點綠葉菜。”
他伸手就把這盤疑似項葵愛吃的菜跟她面前綠油油的養生菜湯掉了個個,又不著痕跡地去看,項葵咬著筷子,很隱晦地笑了下,那顆小小的尖牙若隱若現,兩人視線撞上,都愣了。
越清那時候以為自己那點雀躍隻是因為終於撈到了個好臉。
後來他才發現,他那時就覺得項葵笑起來很好看。
————
項葵對越清這個便宜哥哥的心情也挺複雜。
按理來說,她這個年紀的孩子,很少能用“複雜”來形容心情,但她的腦袋裡似乎裝了太多事,對她來說,生活的變故就是從寄人籬下改成了寄另一個人的籬下,但後者比前者要好得太多,至少她不用擔心自己跟不上進度或者直接被辦退學——她不傻,當然知道舅舅家對她不好,可她沒地方可去。
至少現在,她還隻是個初一生,不管她怎麼暗自下定決心要好好學習之後報答,也不能改變她目前什麼都做不了的事實。
項葵能儘的最大努力,就是不給越家人添任何麻煩。
……雖然她本身就是
麻煩了。
她抱著這略有些鑽牛角尖的想法,勤勤懇懇地活成了個小羊犢,近期目標是隻要喂頓草就可以撒手不管大幾十天,依舊活蹦亂跳。
進門後那句“哥哥”不算破冰,真正的破冰應該從那盤粉蒸肉開始算起。
彼時的學校還是按片區劃分的,李美珠想了點辦法,把她的學籍挪到一中附屬部來了。澄江一中是本省升學率最高的學校,分初高中部,初中是後來才開始建了新教學樓招生的,名額不多,兩棟樓之間就隔著個大操場,隻要中考成績差不多過得去,直升高中沒問題。
其實澄江也不是沒有什麼精英式教學的貴族學校,隔三差五辦個舞會動輒國際交流的那種,學費高得像在開玩笑。越夏和越清都去試過一次課,越清沒表達出什麼喜惡來,隻說學風不太合適,他妹越夏就直白多了:
“隔著十裡地都要被那股端味熏出來了。”越夏篤定地說,“我還是更喜歡在草叢裡捉蟲玩。”
她一向是個自由的靈魂,長大了點,理想就從捉蟲變成去夏威夷學開飛機了,總之,這段時間項葵和越清一同上學,坐同一輛車,後座的兩邊。
項葵每次會提前十分鐘到車上等著,今天這十分鐘多了個任務,她聽到側邊車門傳來動靜的時候,破天荒地主動說了句,“昨天,謝謝你。”
儘管語氣儘力潤色過,還是乾巴地像條晾足了一百天的鹹魚。
“昨天?噢。”越清挺隨意地應了聲,也就沒後續了,他已經步入抽條時期,才換的校褲又短了,露出一小截清雋的腳踝來,項葵沒看他的臉,旁邊遞來盒牛奶,“喏。”
項葵抬頭:“謝謝,我不……”
越清已經咬著吸管了,鼻梁很挺,有種特彆的骨骼感,看著有點困,睫毛在晨光中泛著些微金色,“我有了。”
項葵接過來,一時後座裡隻有咕嘟咕嘟的喝牛奶聲音。
她差點喝飽,垂著眼去看上面印著的字,“多喝牛奶真的能長高嗎。”
“不知道,但應該能補鈣。”越清很自然地接上她話,“你是不是更喜歡酸奶?”
項葵:“都挺好的。”
“行。”越清絲毫不把她當外人,伸了個巨大的懶腰,“那以後我就隨便拿了。”
之後每天都有一盒牛奶,可能是心理原因,項葵那段時間晚上老抽筋,還做夢自己變成橡皮糖被抻得老長,她懷疑自己是要長高了。
以前她總覺得上學那十分鐘太安靜,手沒地兒放,現在倒成了固定流程,兩人先咕嘟咕嘟地喝完奶,再聊點有的沒的,多半是學校裡的事,偶爾越清會把她不懂的題拿出來講講,隻不過誰都沒再提什麼“哥哥妹妹”那一茬,畢竟也就一歲半,互相都直接叫名字。
隻有一次提過。
項葵說,“最近好像很流行互相認兄弟姐妹,我們班門口經常有高年級的人走來走去。”
“認哥的多嗎?”越清把耳機摘下來聽她說話,一臉迷茫,沒想到這苦差事還有人上趕著做
,“認了有什麼用,幫忙教題打飯提書包?”
“也不是。”項葵解釋說:“好像是在學校門口被人堵的時候,社會上的哥會來幫忙。”
得了吧,血緣上的哥都不一定來這麼及時,越清無言:“舍近求遠麼,少跑幾步路直接去找門衛大爺,好歹人手上還有電棍呢。”
“門衛大爺不靠譜才去找的吧。”項葵如實說出自己見聞,語氣很認真,“上次有混混來找事,大爺那電棍也不知道多久沒用了,一動手把自己假牙先電掉兩顆,嚇得混混趕緊趴下來幫他找了半小時。”
越清:“……”
也不知道是戳到了他哪個穴位,他一路笑得東倒西歪,項葵本來沒覺得自己說了什麼,見他這麼開心,心情卻也莫名雀躍起來。
直到越清傾斜的肩膀無意貼到她的肩頭,項葵才猛然發覺,兩個人的距離不知道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近了。
少年肌膚薄韌結實,隔著層布料依舊溫熱,她鼻端甚至能嗅到他領口淺淡的香味,兩個人用的是同款柔順劑——甚至可能是同一瓶,味道很快融合在一起。
她莫名地有點慌張。
……
初一和初三的教學樓面對面,能看見對面的走廊,整個初中部共用一個操場,所以項葵其實在學校裡也能遇見越清,隻不過沒那麼頻繁。
想想也是,連她都能相處融洽,那越大少爺在學校的人緣必然不會差到哪去,果然,她每次見身後都至少跟著人,少則兩三個,多則一個連——項葵不是很懂男性群體之間的統治地位是如何劃分的,但看他們班男生聚眾玩“阿魯巴”的時候都沒人敢抬著越清去磨柱子,就差不多能明白了。
學生時代中,長得好看、成績好、體育好這三樣占一樣都足夠了,更何況他三樣都占了,再加上對陌生人也不冷淡,開得起玩笑,和誰都能說上兩句,情商又高,這樣的人,不受歡迎都難。
項葵在掰著指頭算這些的時候,並沒有想到自己也占了兩樣,畢竟她臉太臭,又是轉校生,很少人會主動跟她搭話。
她每次和越清偶然遇見,對方都會打聲招呼,身邊有人,總不太方便停下來說幾句。
於是,一種有些微妙的情況就產生了。
兩人在家裡能聊的東西挺多,天南海北都能說上一嘴,甚至還一起養過仙人掌,但一旦踏進學校的門,就變成了一點都不熟的點頭之交。
一個學期就這麼過去了,直到冬天真正降臨,項葵才後知後覺地發現,班上那些認哥哥認妹妹的人,其實本質上是在談戀愛。
互相確定關係叫“男朋友女朋友”已經過時了,這樣更有不用負責的刺激感,又可以美名其曰為“我隻是把她當妹妹”,或許學名應該叫做“搞曖昧”。
初中,正是春心萌動的時期,蠢蠢欲動也很正常。
項葵如此老氣橫秋又一潭死水地想著,她沒有想談戀愛的衝動,也沒有再認個哥哥的想法,她希望時間能過得快一點,多餘的事情可以少一點,讓她能馬上
就長大成人,能自己養自己。
那年冬天實在是太冷了,項葵其實早起的時候就感覺鼻子有點塞,但很快就沒什麼異樣了,她沒說什麼,結果上體育課時跑步,隻感覺冷風刀割似的往她肺裡鑽,下節數學課就開始頭暈,視線模糊,沒怎麼聽進去。
她感覺自己是感冒了,也有可能是發燒。不過也不是什麼大事,反正最近班級裡打噴嚏咳嗽的也不止一兩個,學生有個頭疼腦熱的,任課老師都司空見慣了。
任課老師叫了班主任過來,班主任很負責,先把她送去了醫務室,讓她先休息一下,說如果還是覺得難受就聯係家長先請假半天回家。
項葵當然不會這樣做,這樣既麻煩了班主任又麻煩了家長,雙倍麻煩,醫務室裡沒人,她默默待著喝了點熱水,又泡了點感冒靈,準備用自己的一身正氣打敗這疑似病毒,喝完藥,就順著窗戶往外看——
窗外正好是操場一角,穿著校服外套的學生們正在往體育室外搬排球筐,一人抬一邊,大冷天的誰都不想動,所以動作都很散漫。如果是籃球課就會好一點,雖然項葵沒搞懂他們對籃球的熱情到底為什麼那麼高漲,下雨下雪也要打,同樣是球,排球和足球的人氣就似乎不太行。
一中的校服是紅白配色的,沒什麼新意的運動裝,能穿出好看的實在很少,項葵就那麼遙遙地清點排球數量,清點著清點著,一個熟悉的高挑人影走過來,敲了敲她的窗。
是越清。
兩人的視線隔著玻璃窗對上,他走近了些,確認是她後,轉頭和那邊的同學說了幾句什麼,很快就從門那兒進來了。
“怎麼了?”他說話時唇邊還有點白霧,英挺青澀的眉眼在冬日裡更顯得清晰,“哪不舒服??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項葵沒想到在外面上課的正好是他班級,有點愣:“可能有點感冒……”
溫度計也不知道鎖哪去了,按照常理揣測,她懷疑其實就放在醫務室老師的抽屜裡,但現在畢竟老師不在,她不能去開人家私人的抽屜,這樣不太好。
“感冒?發燒沒有?”
越清挺輕地皺起了眉,不假思索地就要上前試試她額頭的溫度,這應該是他一貫對待親妹的方法,可手抬到一半,他仿佛才想起來項葵和他的DNA匹配率沒比香蕉高多少,這委實不太合適,那隻初現寬大的手掌就這麼“懸而未決”地停在半空中,放也不是,收也不是。
項葵很快地眨了幾下眼,石化了似的,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
短促的寂靜間,隻有外頭排球砰砰作響的聲音,有點模糊的笑聲,那隻手到底還是落到了她額頭上,隻輕輕一探,就挺快地收了回去。
掌心些微薄汗,不知道是天生體熱還是緊張出來的。
“……好像是有點燙。”越清強裝鎮定地朝她點頭,道:“走,去你班上拿書包。”
項葵:“現在?”
“我正好最後一節體育,跟你一起回去。”越清說走就走,“今天下午不是什麼元旦晚會彩排麼,又是大掃除,沒什麼正經課,回去休息會正好。”
項葵很少在他說話時隻能看見他的背影,他一向都會看著人眼睛再講話。
太陽穴還是有點疼,骨頭裡發冷,但她好像沒有之前那麼難受了,還頗有點天馬行空地想,那聲“哥哥妹妹”已經名存實亡,沒有人再提,那他們就連那一表三千裡的便宜兄妹關係都算不上了。同學?不在一個年級。隻是認識?可他們住在一起,將來沒有變故的話還要再住好些年。很熟?好像也不至於,不然也不會摸個額頭兩個人都這麼彆扭了。
之前聽人說,青梅竹馬是從小就在一起長大,這個“從小”……十三歲半算“從小”嗎?半道青梅竹馬?
越清回頭沒見著她,琢磨道:“不然你在這等著,我去你班級拿了就行,免得你還跑一趟。”
項葵頓了頓,問:“……那你要跟班主任說你是我誰啊?”
越清沒藏好表情,倏地就愣住了。
天還是暗暗的,兩人站在跑道邊上,項葵想。
你看,他好像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