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霧繚繞, 清風拂面。
三十三重宮闕的至高處,金鈴在風中輕響,昭昭重新回到這裡, 恍若隔世一般。
殿內的擺設分毫未改, 降真香混著佛手柑寂寂燃燒著,四處彌漫著與那個人一樣的氣息。
“謝姑娘請坐。”
搖光君推開內室的門, 雖然每日都有人打掃擦拭, 但因為久無人至, 屋子裡還是蒙上了一層淡淡的寂寥。
昭昭在案幾前盤膝而坐,搖光君打開了通向斷崖的紙門,一陣清風送入室內。
她的視線落在斷崖附近的那些劍痕上。
“為什麼……會有那麼多的劍痕?”
昭昭雖不是劍修,但曜靈和鐘離舜都是,每日練劍修習, 她時常在旁監督, 但也從沒見他們練劍時在地面或是石壁上, 留下如此多的斑駁劍痕。
搖光君朝那個方向看了一眼, 手中金扇輕搖。
“那個啊……”他微微拉長語調,眼尾掃過昭昭的神色,“是他劍心失控時留下的。”
意料之中的, 對面的女修眼神閃爍了一下。
搖光君俯身靠近了些, 問:
“你想知道他為何道心動搖, 劍心失控嗎?”
昭昭緩緩地抬起漾著碎光的眼眸, 那雙濃黑眼眸清澈地倒映著他的模樣。
“如果我說不想知道呢?”
搖光君愣了一下。
“我今日來這裡, 並不是聽你說那些他自我感動的過去, 是真的與你來商議靈山百姓要如何安置的問題。”
昭昭平靜地陳述著:
“陰陽家、鬼兵門、神農宗、墨偃宗四大宗門的四位前輩,本該得道飛升,光耀修界, 卻被靈山困住,四大宗門的榮耀頓時蕩然無存,他們想將這些靈山百姓流放出修界,所以,我想請昆吾能夠站在我們這一邊。”
搖光君單手撐著下頜,默不作聲地瞧了昭昭許久。
良久,他長歎一聲。
“誒——那些老頭子真沒眼光,你當初若是真的嫁給天樞道君,事情或許真的不至於發展到如此地步。”
昭昭垂下眼睫,認真與他強調:
“現在與你說的是靈山百姓的事情。”
“知道了知道了。”
搖光君拖聲懶調地應了一聲,又態度閒散地問:
“我知道你們明燭山被毀,不過沒了明燭山還有靈山,修界各宗都讚成你們雲麓仙府成為靈山的新主人,至於那些靈山百姓……本就與你們無關,何必非要維護他們呢?”
昭昭抿了抿唇:
“如果當時不是靈山巫女與我一道支撐,雲麓仙府的必定會有死傷,我答應了她會護靈山百姓周全,就一定會做到。”
“……靈山十巫死於你們雲麓仙府的人之手,或許會有彆有用心之人暗中作亂哦。”
她眨眨眼,唇角微彎:
“靈山之上的金銀財帛都歸我們雲麓仙府所有,這點代價不是應該的嗎?”
搖光君被她這番話懟得一愣,半晌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自聽說了天樞道君的死訊之後,這還是他第一次心裡那根緊繃的弦鬆了鬆。
“你想讓昆吾如何站在你們這邊?”
昭昭大致同他說了說自己的想法。
目前靈山的百姓,大部分被她派去做一些重建雲麓仙府的工作,但這份工作總有做完之時。
從前的靈山百姓,因為靈山人修為較低,在修界行走無力自保,大多在靈山從事與凡人無異的耕種農桑等等工作,勉強足夠生存,其餘全靠靈山十巫從其他宗門得來的利益補貼。
昭昭不打算養著他們,也不打算讓他們隻能勉強生存。
所以她準備安排一部分靈山百姓,在雲麓仙府名下的丹藥鋪工作。
而剩下的那部分,就要拜托昆吾名下的鑄劍鋪,北辰儒門的製筆鋪等等,與雲麓仙府一道分擔。
這樣,靈山的百姓就不必被流放到人生地不熟的修界之外。
名義上,他們也仍然屬於雲麓仙府,若在修界遇到不公,儘可上報宗門,由雲麓仙府為其出面撐腰。
這是昭昭能想出的最兩全其美的辦法了。
搖光君聽完昭昭這一席話,一時間不知該說她善心泛濫,還是該誇她聰慧過人。
這的確是一個最好的處置辦法。
“我如今剛剛執掌昆吾,許多細節還需與眾位長老商議,不過你這個辦法可行,昆吾那些老頭子雖然迂腐頑固,但對修界有益的事情不會拒絕,那我就……”
他剛要起身,昭昭卻忽然拿起桌上的茶壺,給他添了一點茶水。
“正事說完,可以說說你方才沒說完的話題了。”
搖光君的動作頓住。
他緩慢地坐回了原位,唇邊抿著幾分笑意,用一種“果不其然”的語氣道:
“雖說這些年來成長了許多,但果然還是跟我第一眼見到你的時候一樣,在天樞的事情上特彆容易心軟……”
“不想說我就走了。”
“開玩笑的開玩笑的——”
搖光君收起調侃的語氣,正色幾分。
“那些劍痕的事,至少得從琅嬛福地那一年開始說起了,你還記得當時你和師嵐煙一起落入碎魂深淵嗎?”
昭昭點點頭。
“其實那個時候,天樞一直以為他救的人是你。”
一個從來沒有設想過的事實出現在眼前,昭昭瞳孔微縮,一時有些怔然。
他將東華珠帶來的誤會解釋了一遍,又提起了之前在魔族邊境時他們被幾位魔將圍攻的事情。
“因為沒能救下你,他琅嬛福地閉關時便開始有了無法控製一念劍的跡象,每當他試圖重新掌控一念劍時,就會被靈劍噬主,與你分開的那七年,幾乎每一天,他都會被自己的本命靈劍所傷。”
搖光君眸色隱隱含著悲痛之色,垂眸輕歎。
“我說這些並不是想要讓你愧疚什麼,自責什麼,隻是因為聽說了當日在魔族邊境,你身死之日,天樞就在旁邊,他卻沒能救下你,你或許會因為不知道那時他無法操控一念劍的事,而誤會他沒有儘心救你。”
“謝姑娘,天樞曾經辜負你的事,我並不想替他辯解一個字,隻是有一點想告訴你——”
“他愛你這件事,你實在無需有任何質疑,七年來他身上的每一道劍傷,都是他愛你的證據,如果那時他有辦法救下你,他一定會比任何人都義無反顧。”
喉嚨像被什麼東西堵住,昭昭覺得自己的眼眶一下子就不由自主地熱了起來。
她掩飾般的起身,走向山風凜冽的斷崖邊。
劍痕斑駁,根本數不清有多少條。
她指尖輕輕拂過石壁上留下的痕跡,邊緣鋒利得可怕,連如此堅硬的石頭也能留下深深痕跡,不知割破血肉是怎樣的痛楚。
可這些又算什麼呢?
如果真的願意一心愛她,又為何會被一念劍折磨?
這明明是他抗拒著,不肯愛她的證據。
……真奇怪。
即便清楚的知道這一點,可是,因為更清楚地明白了他不肯愛她的原因,見過了他是如何被教養長大的過去,所以,連這一點怨念的分量也變輕了。
昭昭想,她不打算再恨他了。
恨與愛一樣濃烈,如今情絲重續,那些愛恨混雜糾纏在一起,讓她分不清到底那種情緒更多一些。
她站在這裡,將他們的過往一一縷清,將那些隱秘的愛恨都在太陽下攤開,捋平每一個被揉碎的褶皺。
一切從仇怨從這裡開始。
也從這裡放下。
離開昆吾仙境之後,搖光君將一個芥子袋送給了昭昭。
“當年天樞離開昆吾的時候,除了他的一念劍外,什麼也沒帶走,雖然他自己的物件很不多,但留在這裡也是空置,還不如和他的小金庫一起給你,你是他的前妻,繼承亡夫的遺產也算理所應當——”
昭昭朝裡面看到一件,入目便是一盞已經熄滅的魂燈。
通常魂燈都會寫上主人的姓名,但謝蘭殊在昆吾仙境沒有姓名,隻寫了“天樞道君”四個字,與他前面的幾任“天樞君”區分。
“……我會好好保管的。”
搖光君見她沒有推辭,滿意地笑了笑。
他將昭昭一路送到了昆吾仙境的山門外,正值白梅盛開的季節,昭昭在梅樹下停步,忽而伸手折了一隻花插在發間。
她回頭很突兀地問了一句:
“你覺得我穿白衣服好看嗎?”
搖光君愣了一下,笑道:“怎麼突然這麼問?”
“沒什麼,隻是有人想看我穿白衣服,還要特地回去裁一身,也不知道好不好看。”
搖光君在她身後咂舌,感慨真是人死如燈滅,謝姑娘你這新歡找得未免太快了些。
昭昭眨了眨眼,故意沒有同他解釋,就這麼插著昆吾帶回的一支白梅回到了雲麓仙府。
雲麓仙府的弟子們正在為了重建宗門而忙碌。
靈山遺留下的建築要改造,弟子們的居所要增添,服下靈山仙草製成的長生丹的明決道人鬨著這次他的屋子要離昭昭遠一些,否則一吃燒烤就被她聞著味揪出來。
要做的事還有很多。
“呦呦呦~”
在靈山愉快啃著滿山靈草的仙鹿見她回來,高興地叫了幾聲。
“吃飽了嗎?”
昭昭的手剛一伸出去,就被仙鹿熱情得拱了拱手心,昭昭笑道:
“吃飽了就跟我一起回家吧。”
仙鹿歪歪頭,像是有什麼話想對她說,隻是昭昭已經邁出腳步走在前頭,慢了半拍的仙鹿快步快到它挖出寶貝的樹下,叼起寶貝就跟在了昭昭的身後。
那是一柄泛著銀光的靈劍。
若是有人推劍出鞘,必定會看到劍身之上,刻著“一念”二字,是上一任昆吾掌門用稀世的昆吾鋼親自打造,再親自贈給他徒弟的一把本命靈劍。
仙鹿不知這是什麼,隻知這東西靈氣豐盈,是個好東西,要獻給主人。
隻不過主人現在好像還沒發現。
但沒關係,隻要她回頭,就一定能看到。
——和沉睡在劍中的魂魄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