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明未明的天色下, 明燭山上方的那個黑點在萬眾矚目中一點一點變大。
“那是什麼?”
“石塊?還是流星?”
“不對……不是那種東西……是島嶼!是山!是一座山朝明燭山壓來了!!”
整個流靄峰一片嘩然。
鐘離舜原本還在困惑於昭昭的那句話,此刻抬頭一看,滿心震撼, 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這東西是怎麼……”
“是靈山的搬山陣法。”
鐘離舜渾身僵直地看著從天而降的山越來越近。
之前靈山整座山轉移至鬼界之後,鬼兵門曾出面向修界解釋過,那陣法應該是鬼兵門那位飛升的掌門贈予靈山的上古法陣,有搬山之力,但隻可使用兩次。
修界本以為靈山會留著這法陣,作為下一次逃脫的殺手鐧,卻沒想到靈山竟然會將整座山搬回修界!
這不是自投羅網嗎!
但此刻眾人顯然都無意揣測靈山的意圖。
上古法陣的搬山之力豈是人力可以抗衡的,明燭山眾人都亂了手腳,無頭蒼蠅似的亂跑亂竄。
鐘離舜蹙眉大喊:“莫要慌亂!諸位長老帶著弟子們離山, 親傳弟子隨我一道去主峰提醒其他人撤離——”
嘩然聲壓過了他的聲音, 鐘離舜額頭冷汗涔涔,不知該如何應對這樣混亂的局面。
以山滅山,聞所未聞。
面對這等突如其來的變故, 任誰都不可能絕對理智。
冷靜下來, 冷靜下來, 今日師尊才剛剛複生,曜靈容與他們又都不在明燭山,如果他再不能冷靜下來想出辦法, 雲麓仙府的弟子們眼看著就要全被靈山壓死了。
可是——
可是——
明燭山上的眾弟子眼看著那山越來越快, 越來越近, 那股非人力可及的力量卷著駭然威壓傾覆而下。
面對此等近乎天災的場面,一個人的力量顯得如此渺小,幾乎連與之對抗的念頭都生不出來。
就在絕望開始在眾弟子們心中蔓延開來時,一道瑩綠色的靈流從他們身後如通天柱一般, 支撐在靈山與明燭山之間。
眾人回頭。
“是……是掌門……”
有弟子指著那邊驚訝出聲。
鐘離舜詫異地看著才剛剛複生,本該如初生嬰兒般羸弱的昭昭。
剛剛釋出靈力時,她膝蓋軟了一下,差一點就跌倒在地。
不過很快,眾人見她手中結印,碩大的陰陽法陣在兩山之間張開,令原本亂成一團的流靄峰霎時鎮定了幾分。
因為他們看到,橫亙在兩山之間的陰陽煉神陣正在吸收整座靈山的木靈之力!
鐘離舜恍然記起,當年曜靈與他閒聊之時,曾經提過師尊在琅嬛福地時機緣巧合習得了陰陽家的秘術陣法,這才在碎魂深淵中保住性命。
陰陽煉神陣可以凝聚天地間的木靈之力,充盈著整座靈山的木靈之力可比當年的招魂林更加洶湧。
但鐘離舜很快又緊張起來。
太過精純強大的靈力也有撕裂魂魄的風險,師尊能承受得住嗎?
如此精純的靈力在她體內不斷的吸取、輸出,若是沒進過三千世界的昭昭的確承受不住。
但在三千世界中,人柱內的幾位前輩用最後一點理智,將他們的修為加注在她的魂魄上,同時,還有謝蘭殊在其中一個小世界時,為她尋來的許多神農宗的秘籍心法。
她一定可以。
她必須可以。
流靄峰上蕩開又一層靈流,將靈山下壓的速度再減緩幾分。
眾人望著那靈流中央,如翠鳥般嬌小的身影,讓許多第一次見到昭昭的弟子們,真正意義上地記住了這位從前隻活在一部分弟子們口中的掌門。
原來他們的這位掌門,並不比修界其他任何宗門的掌門差。
“師尊——!”
“阿舜,去做你該做的事情。”
瑩綠色的光芒中,昭昭回頭看了他一眼。
“不要用這種怕我死掉的眼神看著我,師尊好歹也是你師尊呢,快去吧。”
雙腳仿佛被釘在了地裡。
今日原本是該高高興興迎接師尊回家的日子,鐘離舜怎麼也沒想到會有這樣的災厄臨頭。
他最後看了昭昭的方向一眼。
“還愣著做什麼,不要浪費師尊給我們拖延的時間!”
發愣的弟子們回過神來,立刻按照鐘離舜的指令,開始帶著整座明燭山的人撤離。
山可以毀,宗門可以重建,但是雲麓仙府的人絕不能有一個死在這裡。
靈山之上。
沉睡多年的大山再次有了不詳的震顫,以靈山為家世代居住的百姓們恍然不安地聚集在一起,望向靈山之巔的位置。
五十年前也是這樣,靈山又要搬走了嗎?
好不容易才適應了鬼族的環境,這一次是去魔族,還是去妖族?
與恍然不安的百姓們相反,靈山巫女站在靈山之巔,俯瞰著底下渺小若螻蟻的雲麓仙府弟子,複仇的快意在她胸中激蕩。
先除掉謝檀昭和她的宗門,再趁天樞道君道心動搖之時,將其強行獻祭,成為第五根人柱,徹底完成五行陣法。
這是個極其瘋狂的想法,若是靈山巫鹹還在,必定不會同意。
但現在,巫鹹已死,他們退無可退,這是最後的機會。
靈山巫女死死盯著下方那道瑩綠色的光柱。
又是她。
又是這個叫謝檀昭的凡人。
她不過才剛剛複生,真以為自己憑借那個陣法,就能攔住鬼兵門初代掌門設下的上古陣法嗎?
“來人,靈山上所有人的鬼族士兵出動,隻要殺了謝檀昭——”
“來人?你哪裡還有人?”
猝不及防地,身後傳來了一個不應該出現在這裡的聲音,靈山巫女猛然回頭,發現原本應該被她甩在鬼界的曜靈一行人,竟然出現在了靈山之上。
站在謝蘭殊身旁的小姑娘得意地笑了笑:
“不好意思,拜聰明機智的檀昭仙子座下首徒所賜,你那些鬼族的蝦兵蟹將已經統統死光啦!”
離風雙手環臂,翻了個白眼:
“不過就是想到了吊在靈山山下跟過來的鬼主意而已,那位難纏的鬼族將領還是我和我姐一起殺的呢。”
“誰說的,最後一擊明明就是靠我家阿與出手,對不對?”
“湊、湊巧而已……”
靈山巫女:“你們——”
“停下此陣,”謝蘭殊沉聲打斷了靈山巫女的怒喝,“否則,你們靈山也同樣會死掉無數百姓。”
原本在暴怒邊緣的靈山巫女因這句話而冷靜下來。
“……停不下來。”
靈山巫女唇色蒼白,冷笑一聲:
“你以為這是什麼,這是上古陣法,集飛升大能畢生所學之精華製成的陣法,沒有中途停下的辦法——明燭山注定被毀。”
謝蘭殊冷白的臉上浮現出沒有溫度的笑容:
“是嗎?假如劈開靈山呢?”
靈山巫女不敢置信地屏住了呼吸。
他說得沒錯,如果這些人與雲麓仙府合力,為了保護雲麓仙府弟子的安全,將整個靈山劈開也不是不可能。
那樣的話,靈山這些沒什麼修為的百姓,就死定了。
“彆跟她廢話了,時間緊迫,救人要緊。”
曜靈朝著下方的明燭山看了一眼,心中焦急:
“容與,你帶著你們魔族的人,我們一起下去救人!”
容與點點頭,明燭山周圍也有許多圍繞仙山而居的百姓,他們雖有修為,但卻不高,遇上這樣的天災,如不及時疏散,唯有死路一條。
離風見他們都走了,一時猶豫:
“那到底還是先救人還是先殺……”
話音未落,靈山巫女猝不及防地翻身而下,朝著底下那道瑩綠色光柱的方向而去。
“糟了!”
離風立刻要追,卻聽謝蘭殊淡聲道:
“她要是殺了謝檀昭,整個靈山就真的完了,她不會做這麼愚蠢的事。”
“……”
既然你想得這麼明白,又為什麼追得比我還快啊?
下方的昭昭看著靈山巫女的身影離自己越來越近。
“謝檀昭!!”
她高喝一聲,昭昭隔著洶湧靈流,勉強抬眸朝她看去。
“搬山法陣一旦開啟不可中止,你們明燭山注定會被碾做塵土——”
昭昭蹙起眉頭,她來就是為了說這個的?
靈山巫女深深望向以一己之力為整個宗門拖延時間的女修,狀似瘋癲的神色下,掩藏著平靜如深海的理智。
“我可是助你一起為他們撤離明燭山脫離時間,甚至整座靈山,從今日開始就屬於你們雲麓仙府,但是——”
“不可以傷害任何一個靈山百姓,謝檀昭,你能答應我嗎?”
緊隨其後的謝蘭殊幾乎瞬間就明白了靈山巫女的用意。
原來如此。
她不是真的發瘋要與雲麓仙府同歸於儘。
她心裡很清楚,就算靈山什麼都不做,也難逃覆滅的命運,如今她將整個山搬至明燭山上方,說出什麼可以替她抵擋一段時間,甚至將整個靈山都送給他們。
但其實,這隻不過是她在試圖撇清靈山與她的關係。
她想用自己的死,來保全靈山的百姓。
“不要答應她——”
“我答應你。”
昭昭的聲音和謝蘭殊的聲音同時響起,她抬眸看了他一眼,笑了笑。
“隻要雲麓仙府的所有弟子能夠平安無事,我可以想辦法周旋,讓靈山的百姓能夠在修界生存下去。”
若不是到了這種關頭,昭昭絕不會答應這種要求。
但現在,明燭山被毀已成定局,她就算不答應靈山巫女讓她去死,也無濟於事。
隻要能保證雲麓仙府的弟子安然無恙,就算保全靈山百姓會遇到諸多困難,修界各方不會因為始作俑者之死就這麼放過靈山——
她也必須答應下來。
再困難的事情總有解決的辦法。
但雲麓仙府的弟子如果死了,就再也不會回來了。
謝蘭殊在她的眼中,清晰看到了這樣的決心。
靈山巫女靜靜與她對視片刻。
“……真是愚蠢的善心。”
但也多虧她這一點善心。
這樣,她就能放心地去見姐姐了。
兩道洶湧的靈流疊加,將距離明燭山最高處還有百丈的靈山,勉強地托在半空中。
山上的弟子朝著山下湧去,山下的百姓被弟子們拉扯著以最快速度離開。
被鐘離舜背在背上的明決道人回頭看了一眼流靄峰的方向。
流靄峰上,半個時辰過去了。
原本定在半空中的靈山最終還是又開始緩慢地下沉。
已經是一個極其危險的距離,謝蘭殊厲聲道:
“你該走了,必須留出足夠的距離從這裡離開,否則靈力一旦終止,整座山會以極快的速度壓下來,你來不及離開!”
靈山巫女吞食鬼王心臟換來的靈力已經瀕臨極限,昭昭回頭看了一眼山中隱約移動的身影。
“還有人在明燭山中,再等一會兒,一炷香的時間就夠了……”
謝蘭殊臉色慘白地看著她的身影。
“你是真的不怕死嗎?”
“你會死的。”
“你已經死過一次,難道還想再死一次嗎?”
他向前走了兩步,幾乎是哀求一般:
“跟我走,昭昭,你不能再留在這裡了。”
籠罩瑩綠色靈流中的身影恍若未聞。
他站在不遠處,腦海中翻湧的全都是衝進去將她強行帶走的念頭。
即便是如今重傷的他,想要強行打斷她也並不是做不到。
——“謝蘭殊,你根本不懂什麼是愛人。”
曜靈說過的話清晰地在他腦中回響。
近乎崩潰的他想,他或許的確不明白怎麼愛一個人,從他出生至今,昆吾給予他的是嚴苛的訓練,冷漠的命令,是隻用來殺人的靈劍。
一個從沒得到過真正的愛的人,要如何正確的愛一個人?
他隻想和她永遠在一起,拋開一千多年來束縛著他的責任,沒有任何人任何事物的阻撓,即便彼此怨恨也好,永遠糾纏在一起也好過與她分開。
他以前,一直是這樣認為的。
即將觸碰到她的那一瞬間,他的指尖卻驀然頓住。
“剩下的那些人,我會去救,隻要明燭山還有最後一個人,我都不會離開,如果你聽到我放出來的雪鴿鳴叫,就意味著這山裡再沒有其他要救的人了。”
溫和低緩的聲音在耳畔響起,昭昭卻莫名有種不好的預感。
“你要做什麼?”
以他現在的情況,能救幾個人?
就算救了剩下那些人,他還有餘力離開嗎?
“你還記得琅嬛福地的那位書樓主人嗎——”
昭昭的腦海中驀然響起那句話。
——隻要汝情絲所係之人身死魂消,情絲便能重續。
他握住風中翻飛地一縷發絲,珍重地、小心地放在唇邊輕吻。
那樣溫潤輕柔的語氣,但他的眼底卻有不肯罷休的執念,灼灼燃燒著。
“我要你愛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