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符令已經送至酆都城中的六處兵營, 大約半個時辰後便能前來拱衛宮城。”
“報!探聽到離開宮宴的千墟城城主準備調兵反攻酆都。”
“報!妖族來使已全數從宮中消失,巫女大人是否要派人搜尋?”
“報!闖入朝天闕的一行人久攻不下,是否還要繼續……”
坐在鬼王寢殿內的靈山巫女霍然起身, 她低頭看著左手小指的位置,臉色驟然變得慘白如紙。
……斷了。
她和姐姐心手相連的紅線, 斷開了。
“繼續, 當然要繼續,為什麼不繼續!”
靈山巫女拔高的嗓音尖銳恐怖,宛如複仇惡鬼的淒厲哀鳴。
她的手上和衣襟前還留著鬼王的鮮血, 身後的床榻上,被剖開心臟的鬼王怒目圓睜地瞪大了眼, 似乎不敢相信這個被他當做玩具娶回來的女人, 會要了他的性命。
靈山巫女原本已經做好了與鬼王真正成婚的打算。
但今夜, 靈山巫鹹卻突然傳來命令, 說要改變計劃, 讓她在保證自己安全的情況下, 想辦法勸說鬼王調集人馬圍攻天樞道君等人。
她猜到姐姐那邊遇到了變故。
她的勸說沒有成功。
鬼王雖然瘋瘋癲癲,卻也貪生怕死, 不敢與天樞道君起正面衝突, 她憂心姐姐的安危,鬼王卻隻想解開她的衣帶——
既然是個無用的懦夫,那還不如讓她吃下這顆心臟, 讓她自己來保護姐姐。
但即便如此, 她還是沒能來得及幫上姐姐忙。
靈山巫女低下頭, 眼淚大顆大顆砸在左手小指上。
她還記得當初姐姐給她纏上這根紅線時告訴她,今後宓瑤若是遇到什麼危險,勾勾手指, 姐姐一定會來救你。
姐姐那麼厲害,她的紅線怎麼會先斷呢?
靈山巫女赤紅著雙目,緩緩抬起頭來:
“不用你們,我親自去殺。”
整個酆都宮城中的鬼兵鬼卒,幾乎都在向著朝天闕的方向湧去。
朝天闕的暗道與靈山洞窟相連,姐姐曾經告訴過她,如果天樞道君執意要與她們作對,不得已的情況下,她會浪費掉一次開啟三千世界的機會。
現在姐姐死了,應該是與天樞道君在三千世界中發生了什麼同歸於儘。
靈山巫女找不到真正的凶手,隻能圍住餘下的殘黨:
“你的同伴們呢?”
到了朝天闕外她才發現,這裡隻有離風一人,消息中提到的曜靈容與還有名叫扶雪的妖族將軍,竟然都不在此地。
“少廢話,”留下來斷後的離風擦了擦唇角溢出的血,“對付你們這些鬼族巫族,我一個人綽綽有餘。”
靈山巫女怨毒地緊盯著他。
他記得,這是雲麓仙府那個掌門的妖使。
可惜,可惜,要是在這裡的那位掌門本人就好了,聽說天樞道君對她情根深種癡心不改,要是能當著他的面殺她一次,一定能讓他明白,什麼叫失去重要之人的痛苦。
“他隻有一個人,殺了他。”
靈山巫女冷冷地對身後鬼兵下了命令。
離風看著這些烏泱泱包圍上來的鬼族士兵,背後冷汗涔涔。
方才為了掩護容與和扶雪離開,他錯過了宮城上方結界最後收攏的時機,沒能及時逃出去。
現在又被這個吃了鬼王心臟,繼承鬼王修為的靈山巫女帶著鬼兵圍困。
可惡……那個天樞道君不是很牛嗎!關鍵的時刻怎麼人說沒就沒了!
“彆癡心妄想了!就算你殺了我,你們靈山也不會有出頭之日!”
離風氣喘籲籲,儘可能地為自己拖延時間。
“妖族、魔族,還有修界,很快都會知道你吞下鬼王心臟,掌控鬼界的消息,沒有了鬼王這個幌子,你以為其他三界會放縱靈山的狼子野心嗎!”
“實話告訴你,妖族和魔族很快就會帶著大軍趕來,修界也不會坐以待斃,你們靈山已經死期將至了!”
寂寂夜色中,靈山巫女看著他左支右絀的模樣笑了笑。
“這點小事,我當然知道。”
她的聲音輕飄飄的,全然沒有半分慌張。
“靈山的計劃,從來都是姐姐一手操持,我不擅長縱橫謀劃,也不擅長操縱人心,無非是姐姐教我怎麼做,我便怎麼做。”
“可現在,姐姐死了,靈山大勢已去,這我比誰都清楚。”
離風露出詫異神色:
“靈山巫鹹死了?怎麼死的?該不會是……”
“當然是你們那位該死的天樞道君。”
靈山巫女的眸子染著熊熊烈火,恨不得能將唇齒邊的這幾個字眼咬碎咽下。
“隻可惜,他在這世上最愛的人已經死了,我不能將死人再殺一次,但我思來想去,還有一個辦法——”
“靈山的搬山法陣還能夠再使用一次,你知道上一次,靈山降落在鬼界時,原本那處地界發生了什麼事嗎?”
容色嬌柔的女子毛骨悚然地笑了幾聲。
“那處地界,連人帶物,全都變成了鎮在靈山之下的齏粉,哈哈哈哈……靈山若是要滅,那就帶著天樞道君第二心愛的昆吾仙境一同覆滅吧!”
離風用看瘋子的眼神看著這位已然失去理智的靈山巫女。
但聽到她這麼說,離風反而冷靜了幾分。
他不是修界之人,靈山要滅昆吾仙境,與他真是沒有半分關係,他現在唯一憂心的就是天樞道君。
他的安危不重要,但他就算是死,也得把謝檀昭帶回來之後再死。
“——我本人就在此處,何須多此一舉。”
一道熟悉的聲音從朝天闕裡悠悠傳來。
那聲音比往日略顯虛弱,但出現之時,卻令離風精神一震。
“你沒死啊!”
靈山巫女目眥欲裂地盯著那道人影,不敢相信她的雙眼。
“不可能!你怎麼出來的!除了靈山之人,沒有人能精神正常地從三千世界離開,你不是天樞道君——”
渾身浴血的銀發青年並不辯解,跟在他身後出來的曜靈雙手環臂道:
“這世上能長這麼一張討人厭的臉的人,要是還有第二個,那也太可怕了。”
靈山巫女看到這一幕,心中一片慘然。
……為什麼?
為什麼她的姐姐死了,這些人卻可以活著?
離風退至他們身旁,左看右看也沒有看到昭昭的身影。
“你們出來了,她呢?你的儲靈袋呢?”
謝蘭殊沒有說話,離風一把搶過他握在手中的儲靈袋,打開一看,原本枝繁葉茂的靈樹隻餘下一地枯黃落葉,連一點灰燼都沒剩下。
離風被這當頭一棒打得有些懵。
怎麼會這樣?
她不是都快複活了嗎?怎麼會隻剩下一地枯葉?
“不對……不對……”
靈山巫女似乎是發現了什麼有趣的真相,從悲戚中回過神來,她擦掉臉上的眼淚,抿出一個詭譎的笑容。
“她不是死了,她是已經複生了,對吧?”
如果謝檀昭真的灰飛煙滅,這位天樞道君絕不會是這種表情,那就隻有一個解釋。
曜靈的臉色變了變。
“她已經複生,卻不會在這裡複生,聽說當初謝檀昭是葬在明燭山的,雖然被你強行挖走帶在身邊,不知道用了什麼古怪手段令她提前蘇醒,但是,葉落歸根,她在明燭山葬了五十年,一定會在明燭山複生。”
謝蘭殊的長睫微顫,冷寂的眼眸定定看著她。
靈山巫女的視線掃過謝蘭殊和曜靈的臉。
這兩個人,一個所愛之人在雲麓仙府,另一個本就是雲麓仙府的弟子。
她想錯了,帶著昆吾仙境陪葬有什麼意思,帶著雲麓仙府,帶著這兩個殺了她姐姐的凶手最喜歡的人和最寶貴的師門陪葬。
這才是她的複仇。
“攔住她。”
“重開結界,傳令整個鬼族士兵隨我一道入靈山!”
兩個聲音幾乎同時響起。
謝蘭殊毫不猶豫飛身而上,試圖阻止靈山巫女回到靈山,開啟那個搬山法陣。
然而吞下鬼王心臟的靈山巫女比他想象的要強,斷去右臂給他帶來的傷也比他想象中的更重。
一念劍在揮出去的同時便被震飛。
就連靈山巫女自己都有些訝異。
但旋即,她的臉上露出了幾分瘋癲的狂喜。
“原來你受了那麼重的傷啊……真想現在就把你殺了,可是還急不得,你還沒有親眼看到你守了五十年,盼了五十年才複生的心上人在你面前再死一次,就這麼乾脆利落的死了,如何解我心頭之恨?”
曜靈衝上前去試圖阻攔,大喊道:
“你姐姐是我殺的!有什麼衝我來!我師尊什麼也沒做!”
靈山巫女的視線倏然落在她身上。
“……不著急,等你師尊死在你面前之後,我會送你去見她的。”
有鬼族士兵護衛在靈山巫女身側,她又有了鬼王的千年修為加持,光憑曜靈和離風,無論如何也難以靠近她。
曜靈回想起自己在那個小世界看到的場景。
整座靈山遮天蔽日,懸浮在明燭山的上方,泥土與碎石不斷從半空中落下,將雲麓仙府的樓閣丹房砸得粉碎。
那座山還在不停的下落,帶著無聲的威壓,將那些來不及離開的弟子們全都碾碎在靈山之下——
她本以為隻是一個離他們很遠的、噩夢般的意外世界。
卻沒想到,竟然真的有變為現實的可能。
“……來不及了。”
謝蘭殊望著那邊金光大盛的靈山方向,心沉入無儘的深淵之中。
靈山巫女已經完全不計較鬼族的傷亡,甚至也不計較自己的傷勢,她以必死之誌要拉著整個雲麓仙府陪葬,一切都發生在頃刻之間,沒有人來得及阻止她。
撕拉一聲。
謝蘭殊將衣擺撕碎,用布條將一念劍一層一層地緊緊纏繞在他已握不住劍的右手上。
“叫魔族和妖族的人在明燭山彙合。”
這一次,一定不能再重蹈覆撤。
即墨海。
明燭山流靄峰上。
在謝蘭殊的傳訊下得知掌門會在今日複生後,整個雲麓仙府都停下了平時的日課,聚集在小小的流靄峰上,吵吵嚷嚷地聚集在一起,等著迎接他們的掌門。
留在照月峰的明決道人近日睡著的時間越來越長,原本要叫師祖一起去流靄峰接掌門的弟子轉個身,就見明決道人又睡了過去。
那弟子原本想將明決道人叫醒,可想了想,最後輕輕地掩上門。
相聚的時間還長著呢,還是莫要讓師祖太勞累了。
“五十年了……掌門走的時候我們還隻是不到她腰間的小孩子,也不知道現在這樣,掌門還能不能認出我們。”
當年昭昭收入門下的一批弟子激動萬分。
“我還從來沒見過掌門呢。”
在昭昭沉睡後才拜入門下的弟子們對這位掌門十分好奇,湊在一堆好奇問:
“掌門脾氣如何?會不會很嚴格?我聽在昆吾的朋友說,他們昆吾的長老就嚴格得嚇人,但願我們掌門能比他們好些……”
“那能比嗎!我們掌門可比他們好多了!”
在人聲鼎沸中漸漸恢複五感的昭昭,第一時間便感受到了一股異樣的波動。
她說不出來那種不太好的預感是什麼,隻能先專心於用魂魄中的靈力為自己重新凝聚一個身軀。
化為齏粉的靈樹灰燼一點一點凝聚成樹,枝繁葉茂地在眾人眼前複蘇。
緊接著,青翠的靈樹有了人的雛形。
樹葉化為衣裙,樹枝化作長發,樹乾化為身軀,駐紮在泥土中的根係變成了踩在泥土上的赤足。
在充盈的木靈之力中緩緩化形的身影,在眾人的屏息中睜開雙眼。
靈氣繚繞的少女,恍若九天仙人落入塵世。
這天地之間的木靈之氣,被她如呼吸般輕而易舉地納入體內。
站在最前方的鐘離舜看著這道熟悉的身影,早已長成大人模樣的他仍然像個小孩子般泣不成聲地衝上去,將昭昭抱了個滿懷。
“師尊!”
昭昭回過神來,輕輕拍了拍他的後背。
“……阿舜,師尊雖然以前就叫你多吃飯,但你也吃太多了吧,怎麼能長這麼高?”
鐘離舜沒料到師尊跟他說的第一句話會是這個,有些窘迫地鬆開她,撓撓頭。
“是師尊太虛弱,變得太小了,以後我天天給師尊做好吃的,一定讓師尊重新變回以前那麼健康……”
鐘離舜還在語調激動地要帶她去流靄峰瞧瞧,說這五十年來他每日都讓人打掃她的房間,和她走的時候沒有半分變化。
昭昭卻站在原地沒有動。
她抬起頭,望著天空一個越壓越近的黑點,心中那點不太好的預感終於落到了實處。
“阿舜。”
昭昭收回視線,對鐘離舜肅然道:
“傳令下去,雲麓仙府的所有人,立刻從明燭山撤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