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在半夜不明緣由地被驚醒。
心臟不安的狂跳起來, 她盯著頭頂的紗幔,因疲憊變得遲鈍的思維終於再度運轉起來。
如果在這個小世界,謝蘭殊是帶著鐘離氏的人從修界逃出來的, 那麼這個世界的靈山很有可能還會繼續追殺他們。
雲夢澤並不是世外桃源, 修士想要蕩平此處, 不過是一個念頭的事。
昭昭幾乎是從床上彈起來。
她從前救下謝蘭殊,害自己受了一場情傷, 這沒關係, 這是她自己識人不清的報應, 可是她絕不能讓謝家也跟著她受牽連。
謝蘭殊連昆吾的弟子也能動殺意,他不會管謝家人的死活的。
“謝蘭殊——謝蘭殊——”
匆忙跑出去的昭昭四處喊著謝蘭殊的名字,他們必須馬上離開, 一刻都不能多留。
一片寂靜的謝府亮起了燈火。
“出什麼事了?”
披衣而起的謝家嬸嬸擔憂地趕來, 緊緊握住昭昭的手。
“手這麼涼,是做噩夢了嗎?”
昭昭的心臟狂跳,但面上不敢露出半分痕跡,深呼吸幾個來回, 她說:
“是啊, 可能是做噩夢了,做了個很可怕的噩夢。”
握住她的手是溫熱的,謝家嬸嬸半摟著她,心疼地將她送回房間, 像小時候那樣給她掖好被子。
她以為昭昭還在為白日的事情糾結,手指捋了捋她鬢邊被汗潤濕的發。
“你實在喜歡, 不必顧忌我們的想法。”
“那孩子雖然看上去像是個不適合過日子的,不過,嬸嬸看得出來, 他很喜歡你,咱們這樣的人家,找個門當戶對的很容易,可找個真心喜歡你的人卻不容易。”
夜色中,昭昭望著嬸嬸的雙眼沉默了一會兒。
她已經很久沒有見過嬸嬸了,一想到馬上就要離開這裡,有些眷戀地握住她的手。
“可是嬸嬸,喜歡一點也不值錢。”
謝蘭殊根本不明白什麼是喜歡。
嬸嬸笑了笑:
“我們昭昭真是長大了,不過等你再長大一點就會明白,喜歡怎麼會不值錢,隻是不會愛的人,讓它變得廉價而已,等它落在懂得愛人的人手中,喜歡就是這天底下最值錢的東西。”
吹熄燭火,嬸嬸輕輕闔上房門離開。
昭昭從床上翻起身,乘著月色躡手躡腳地離開了謝府。
她的身體雖然的確是凡人的身體,但在上個小世界中,昭昭的修為已至第四大境界。
哪怕換了一具身軀,魂魄中蘊含的境界和領悟力,足矣使她在最短的時間衝破凡人與修士之間的壁壘。
就在那裡。
謝府的後山附近,傳來了極其強烈的靈力波動。
因為被一道結界擋住,所以後山上的動靜完全沒有驚動雲夢澤的凡人。
直到昭昭闖入結界內,才發現這裡已經到處屍橫遍野,血腥味被山野間的風一吹,盈滿了她的鼻息。
咕嚕嚕。
一截斷掉的手臂滾落至她腳下。
隨手臂斬落的,是一片繡有流雲紋的衣袖,那隻冷白如玉的手指因脫離身體而顯出了灰敗之色,鬆鬆垂落在她的腳邊。
昭昭的腦子有一瞬的空白。
但很快,她回過神來,拿起那一截斷掉的手臂快步朝前跑去。
衣裙被風吹起,她越跑越快,越跑越快。
喜歡是不值錢的東西。
不懂愛的人所謂的喜歡更是如此。
謝蘭殊的喜歡是強烈的獨占欲,天樞道君的喜歡是除她以外不顧及任何人的自我滿足。
昭昭一直覺得,不管以什麼身份,在怎樣的世界相遇,他所謂的喜歡,都是冰冷固執的,傷人傷己的東西,沒有人會想要這樣的喜歡。
可是——
灑滿月光的嶺上,昭昭看著那與靈山巫鹹對峙的身影。
他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果然還是有些輕敵了——”
靈山巫鹹看著周圍幾乎已經所剩無幾的靈山修士,輕歎一聲。
她也被劍氣所傷,不管是這個小世界的本體,還是以離魂出竅的形態附身其中的魂魄,都受損嚴重。
“隻不過,能斷天樞道君一臂,也不算吃虧。”
她的視線落在趕來的昭昭身上。
靈山巫鹹神色平靜,即便她現在也一副重傷倒地,氣息奄奄的模樣,她也並沒有在意她的出現,眉目間笑意淡淡。
“沒用的。”
她對上前扶住謝蘭殊、準備用靈力替他將手臂接回去的昭昭道。
“皮肉的傷可以修複,但魂魄的傷,即便是神農道修士也無能為力,在千世界中,也唯有這個世界我與他勢均力敵,你們的運氣很不好。”
昭昭的手指攥緊了謝蘭殊的衣襟。
她沒說話,隻是默不作聲地專心將他握劍的右手接回去。
雪睫微微顫動,謝蘭殊眼簾輕掀,靜靜看著他眼前的昭昭。
昭昭以為他的第一句話至少會是什麼“我沒事”,又或者是什麼故意示弱引她心軟的話。
卻沒想到他隻是問:
“如果我死了,你會為我穿喪服嗎?”
昭昭動作一滯。
“我覺得,你應該不會為我流眼淚,所以我退一步,隻替我穿一次喪服,可以嗎?”
昭昭覺得他是真的在發瘋,捏著他斷臂的動作都用力了幾分。
“你隻是斷了一條手臂,死不了的。”
那雙秋水般靜謐的眼卻隻是笑。
昭昭不知為何被他這個笑看得有些煩悶,胸口像被什麼綿密的東西堵住,翻湧的情緒找不到緣由,找不到出口,隻能變成燥意令她坐立難安。
“不是說不會發瘋嗎?謝蘭殊,你現在又是在做什麼?”
“昭昭,我很清醒。”
他偏頭看了一眼靈山巫鹹的方向。
“就算我們離開謝府,靈山巫鹹為了殺我們,必定會拿謝家人開刀——即便不是屬於你的世界,你也不會希望謝家人出事,對吧?”
昭昭怔住,簡直不敢相信這是從謝蘭殊的口中會說出來的話。
“隻不過——”
他眯了眯眼。
“這的確是個她極有優勢的小世界,即便我斷了一隻手,她也還沒死,並且,她還有後手。”
靈山巫鹹紅唇微彎。
昭昭忽然生出一個不妙的預感。
“曜靈,你還在等什麼?”
-
另一頭。
朝天闕內。
謝蘭殊的身影憑空消失之後,他們一行人翻遍了整個朝天闕,也沒有找到他和昭昭的蹤影。
連暗道後的靈山密室也被他們翻了個遍,除了空無一物的祭台,什麼都沒剩下。
他們彆無他法,隻能暫且從這裡面撤出,以免被趕來的鬼兵圍困在這裡面。
卻沒想到待他們出來之後,外面不僅沒有一個守衛,還收到了一個駭人聽聞的消息。
“——什麼?你說靈山巫女怎麼鬼王了??”
前來稟報消息的妖族下屬看上去也還處在震撼之中,臉色發白地又重複了一遍。
“靈山巫女,在新婚之夜,吃掉了鬼王。”
——準確的說,是吃掉了鬼王的心臟。
魔族以魔族聖子傳承,而鬼族傳承的規矩則是吃掉上任鬼王的心臟。
這既是個象征儀式,象征著強者擊敗弱者,又是實打實的修為傳承,隻要吃掉鬼王的心臟,就能夠繼承對方的修為。
這位鬼王當年自己繼位的時候,便是趁著天樞道君擊敗上任鬼王的空子,吃掉了他的心臟,這才當上了鬼界之王。
卻沒想到,自己竟然也會在新婚夜上,被自己的新娘挖心。
靈山的這對姐妹,真是令人震驚的手腕狠厲,能屈能伸。
“大殿上已經亂成一片,賓客全都在撤離鬼界,聽說那位靈山巫女正在平定宮中亂黨,之後便要掌控整個酆都,下一步一定是要與魔族開戰了,兩位將軍,此事與我們妖族無關,還需儘快撤回妖界啊——”
“胡說八道,我們妖界與鬼、魔兩界毗鄰,怎麼會沒有關係。”
“可是妖主……”
他們妖族那位貪生怕死的妖主可不這麼想呢。
“靈山巫女原本還有和談之意,不應該突然吃掉鬼王,她這麼做,一定是靈山巫鹹那邊情況有變,他們不得不改了計劃。”
容與沉聲分析,下定決心道:
“謝蘭殊不在,我必須回魍魎城調集人馬過來,靈山巫女不可能這麼短的時間就能掌控酆都,我們抓緊時間趕回來,一定來得及。”
離風也頷首,對扶雪道:
“那我就帶著曜靈回一趟雲麓仙府,你回妖族,我們半天之後再回酆都彙合。”
“半天!?半天時間行軍都來不及——”
“這種時候就彆吝嗇你那些名貴的傳送符之類的了,都用上一定來得及!”
離風擺擺手說完,回頭喊了一聲曜靈。
沒有回應。
“人呢!那嘰嘰喳喳的小姑娘人呢!!”
眾人這才驚覺——
曜靈不見了。
靈山暗道的祭台內。
腳步聲已經走得很遠很遠,曜靈卻並沒有跟上他們,而是站在這祭台上,端詳著這祭台周圍的壁畫。
方才大家都忙著找人,根本無人注意這光線昏暗的石洞內,牆上和祭台上都刻滿了奇怪的人和奇怪的舞姿。
其他人看見這些,至多也就是多看兩眼,但曜靈不知為何,看到這些壁畫時,視線本能地被吸引,完全挪不開眼。
就好像血脈中的某種莫名的力量,在指引著她。
她抬起頭,模仿著上面的巫女擺出了那種奇怪的動作。
視線左移,下一個動作是連續的,她繼續按照壁畫上的動作和腳步比劃起來。
在這種時刻,突然在這個空無一人的祭台上跳舞,似乎有些古怪離奇。
但曜靈心底有個奇怪的聲音催促著她繼續下去,她漸漸熟悉、毫無凝滯的肢體語言仿佛也在冥冥中告訴她什麼。
繼續跳下去。
繼續跳下去,一定會有什麼事發生。
曜靈手指微曲,她的手中沒有壁畫上的巫女手握的鈴鐺,但隨著她的動作,曜靈隱約聽見了鈴鐺奏響的聲音。
那聲音像是從遙遠的雲層後傳來,不隻是在這個世界,恍惚間似乎有無數個世界的鈴鐺聲隨著她的動作響起。
叮鈴。
叮鈴。
曜靈感覺到自己的鼻腔裡忽然湧上溫熱潮濕的感覺,低頭一瞧,才發現是鼻子裡不知為何湧出了鮮血。
那一滴血落在了祭台上。
整個世界像打破了某種界限,泛起了不真實的漣漪。
曜靈被這變故嚇了一跳,她想要停下自己的動作,卻發現不知何時,她的手中已經握緊了一把靈劍,身體不受控製地朝某個方向刺去——
“曜靈——!!!”
她震驚地看著突然出現在眼前的師尊,以及師尊懷裡的銀發青年。
他眸光很靜。
曜靈從沒見過,一個被她劍指心臟的人,會有如此平靜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