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意像是懸在上空的一柄劍, 倏然被什麼東西定住,又在這幾息的凝滯間消弭。
原本將要降下的雷霆萬鈞,就這麼在眾目睽睽之下,煙消雲散。
站在他面前宗斐很難形容那一瞬間他的模樣, 好像漠然無物的荒原突然萬物複蘇, 天地從無間地獄變成了桃源仙境。
那雙凝聚著無窮殺意的眼眸裡, 重新有了神采。
謝蘭殊眼睫微顫,垂眸看向他懷中已經昏睡過去的少女。
“……師……師尊??”
牙齒都在打顫的大師姐慕靈試探出聲,手中劍緊握,大約是怕他再一意孤行殺出去。
“今日開始我不是你和宗斐的師尊, 也不是修界的道君。”
屬於道君的印鑒被丟在了慕靈腳邊。
仿佛舊日重演, 石洞內的昆吾弟子烏泱泱地跪了一地, 試圖用情誼和責任來挽留他。
但這一次的謝蘭殊並沒有停留。
在這個小世界, 他的存在才是靈山覆滅最大的阻礙。
所以, 他可以做到他之前沒能做到的事情,可以卸下那些曾經阻攔著他保護她的枷鎖。
這一次, 謝蘭殊從兩側跪倒在地的弟子們身旁走過,他擁住懷中的少女, 就像擁住了這世間最寶貴之物。
日後,天樞道君卸任道君之位的消息傳遍修界,昆吾大亂。
十日後, 魔界魔主容與率領十萬大軍突破即墨海,直入靈山, 與靈山巫鹹座下弟子曜靈正面交戰。
一月後, 弟子曜靈被策反,靈山十巫被滅,四位修界大能被製成人柱之事曝光, 天下駭然。
……
“都跟你說了,帶這麼多神農宗的修煉秘籍回來,我也沒有辦法一口氣學完。”
在竹海中靜坐修煉的昭昭睜開眼,見謝蘭殊又帶回了一堆東西,有些頭疼。
“而且,我們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離開這個小世界,其實我這具身體修不修複都沒有關係……”
“萬年神芝製成的神髓丹有修複經絡的效果,但有些苦,我讓解蠡掌門製作時在外裹了一層糖衣,或可緩解,明日修煉前記得服下。”
他自顧自地將帶回來的那些靈丹妙藥攤開,以及從神農宗藏書樓裡借來的一些古籍。
這些東西當然不能帶出這個小世界,但隻要融會貫通,成為自身領悟的道法,不管到了哪個時空都可以使用。
他走到昭昭身旁,靜默片刻,指尖凝聚靈力倏然落在她幾處穴位上。
昭昭猝不及防,嘔出大口漆黑鮮血。
“沒事了,沒事了……”
他扶住她的肩膀,溫熱掌心拂過她的後脊。
“這處穴位靈氣流轉不順,打通後,修煉才可更加順暢,是我下手太重了嗎?”
謝蘭殊低頭,對上一雙有些複雜的眼眸。
那些千裡迢迢從神農宗帶回來的東西就放在那裡,不用看也知道,那些許多都是神農宗秘不示人的東西。
昭昭不知道他是怎麼讓神農宗的掌門同意借給她修習的,但他就是做到了。
一開始,昭昭還能若無其事地裝作不存在。
但一日複一日,一層又一層,那些東西快要壘成一座小山,多到了一種讓昭昭無法忽視的程度。
她不知道該如何處置這些東西。
因為她明白,這裡面的每一本秘籍,每一瓶丹藥,都藏著一個人無法訴之於口的歉意。
他記得他在離恨天時對她說過的那些話,記得他曾經如何冷靜殘酷的對她下了驅逐的命令,他說出口的每一個傷人的字眼,他都沒有忘記。
昭昭沒有辦法假裝沒聽過那些話。
正如她此刻,也沒有辦法否認這些歉意的存在。
她隻能看著這些東西越堆越高,快要將她整個人淹沒其中。
這個小世界的曜靈和容與,在處理靈山殘局的間隙,偶爾會來看望養傷的她。
為了避免他們和廢了她修為的罪魁禍首打起來,昭昭通常會讓他藏身在竹林深處,沒有她的允許不能隨便現身。
曜靈提出要帶她回去看看重建後的雲麓仙府,兩人想儘一切辦法讓她多留一些時日。
不明真相的他們怎麼也不明白,師尊為什麼要和那個欺負她的討厭鬼待在一起。
身體漸漸恢複的昭昭,不再懼怕這個小世界外的靈山巫鹹會來偷襲她,順勢便留在了重建後的雲麓仙府,許久沒回那個養傷的小竹屋。
過了十日,有人在月夜敲開了她的窗戶。
一隻雪鴿停在她的窗欞邊,銜著一瓶寫了凝境丹的藥丸。
在這個小世界的中的昭昭,這幾日就要突破第四大境界了,凝境丹能夠助她破境後穩固靈力,但昭昭離開的時候,沒有帶走那個竹屋裡的任何東西。
“……既然知道我在哪裡,為什麼沒有來找我?”
昭昭返回竹海,見到了被她留在此處的謝蘭殊。
他甚至沒有回竹屋居住,就待在這片竹海深處,幕天席地的待了十日,銀色的發絲染了露水,在月色下宛若水妖般濕漉漉地望過來。
“因為你叫我在這裡等你,直到你允許我離開,我才能來見你。”
他眸色幽深,分不清是蠱惑還是臣服。
昭昭抿了抿唇:
“既然這麼聽話,為什麼又要讓雪鴿送丹藥給我?”
默然許久,他上前兩步,似乎想要抬手撫摸她的臉頰,卻因為想起了某道禁令又突兀地停下。
“因為我害怕。”
“我嫉妒那些可以名正言順纏著你的徒弟,嫉妒可以如影隨形陪伴你的妖使,能與你談笑,與你朝夕見面,甚至隻是一些觸碰到你的死物,我統統都想毀滅。”
說這些話時,謝蘭殊的眼中有種平靜的瘋狂。
“我怕你是因為察覺到我的本性,在我身邊早就忍無可忍,所以一回到你熟悉的地方,你就再也不會想看我一眼——”
一如昭昭給他定下的規矩,他一寸都沒有觸碰到她。
但昭昭卻仍然感覺周身被什麼濃稠的東西密不透風地包圍,令她簡直快要無法呼吸。
昭昭深吸一口氣,挪開眼:“我也沒有……”
“你有。”
他知道,比起待在他的身邊,她還是更想回到那個叫雲麓仙府的地方。
“但沒有關係,”他靜若秋水的眼眸漾起幾分淺笑,“你還是來見我了,我很高興。”
“……”
一種說不上來的奇怪感覺。
昭昭突然覺得自己很像那種已經成家,卻還在外面拈花惹草,最後妻子還要忍辱負重原諒她的臭男人。
可她隻是想回家而已。
回到竹海的第二天清晨,兩人又進入了下一個小世界。
這一次的小世界完全顛覆了上一個小世界。
靈山沒有覆滅,鐘離蘭若成為靈山的第五根魂屬金靈的人柱,他們完成了千萬年來的夙願。
而謝蘭殊在鐘離蘭若死後成為鐘離氏的族長,因為不肯歸順於靈山的統治,而被整個修界打成叛軍,四處逃亡。
這本該是他和昭昭最不可能相識的一種情形。
然而離奇的命運卻安排兩人再度相識於雲夢澤,身負重傷的謝蘭殊又再一次被昭昭撿了回去。
這一次,他沒有失憶。
他依然愛上了她。
“……既然昭昭喜歡你,我們做叔叔嬸嬸的,隻要她開心就好,婚事可以交給我們來操辦,今後你入贅謝府,從前那些不合法的生計就不要再做了……”
帶著鐘離氏叛軍的謝蘭殊,被謝府人誤以為是土匪。
好在他生了一張足夠好看的臉,這才沒被謝家夫妻一棍子打跑,還願意看在昭昭的面子上,讓他入贅謝府。
堂上的昭昭卻和謝蘭殊面面相覷。
這場景,在他們原本的那個世界也發生過一次,此刻坐在這裡又聽了一遍,讓昭昭恍惚有種分不清他們到底身處何處的感覺。
“……先等一等。”
昭昭打斷已經開始談起婚服定哪家的嬸嬸,看了一眼謝蘭殊。
“婚姻大事,不可草率,先彆著急定下來,嬸嬸你也再好好想想。”
謝家嬸嬸驚訝道:
“不是你昨夜哭著喊著要我同意,說就算是土匪也要他當你的夫君,否則就要去尼姑廟剃頭發當尼姑嗎?”
昭昭聽完這話頓時臉色僵住,不敢扭頭去看謝蘭殊的表情。
就算這隻是一個無關緊要的小世界,這話說出來也太丟人了,她這個年紀原來是這樣的嗎?
昭昭努力回憶了一下。
也對,當年都能用自己的性命威脅拋棄她的夫君的小姑娘,能說出這番話似乎也不奇怪。
“……那是昨夜。”昭昭繃著臉,強裝鎮定,“現在我清醒了,讓一個土匪做夫君不行。”
謝家嬸嬸看了一眼對面的青年。
雖然是住在山裡的土匪,但蘭姿玉質,氣度翩然,連雲夢澤最才華斐然的秀才,也夠不著他的腳跟。
這樣的人就算是土匪,看上去也像是個做大事的土匪。
謝家嬸嬸有些遺憾,但還是遵從了昭昭的意願,讓昭昭自己決定他的去留。
堂上隻餘下他們兩人,昭昭沒有提起方才的那些尷尬對話,正色道:
“我發現,你在情緒最穩定的時候,我們就能離開這個小世界,轉移到下一個小世界,而不用在同一個世界待太久。”
待得越久,情緒便會沉浸得越深,就像是真的在這裡度過一生似的。
如果是情況較好的小世界還好,像他們如今這個靈山大獲全盛的小世界,多待一日都是折磨。
之前謝蘭殊差點被折磨瘋,就是因為在極短的現實時間中,度過了極漫長的小世界裡的人生。
而現在,他們經曆了個小世界,除了精神疲乏,昭昭至今還未有什麼混亂之感。
“隻要你能夠繼續保持穩定的情緒,我們回到原本世界的幾率就會大大增加。”
昭昭冷靜地盯著他的雙眼,問:
“在這個世界,要怎麼才能使你平靜下來?”
沉默了一會兒,謝蘭殊輕笑:
“你真的要問我?我想,答案你猜得到的。”
昭昭怔了一下,方才謝家嬸嬸的話又在她耳畔響起。
最簡單的辦法,可不就是真的跟他成婚嗎?
“留在這裡就可以,”謝蘭殊沒有挑明,隻是看向修界的方向,“逃避也是一種讓人平靜下來的方式,這不是屬於我的世界,這個世界的我已經輸了,在雲夢澤度過餘下的歲月,也是一種選擇。”
昭昭有些悵然。
靈山成了修界的正道魁首,那明決道人、曜靈、容與他們,還有離風等等……也不知道在這個小世界過著什麼樣的日子。
但昭昭很清楚,在那個現實世界,如果他們失敗了,等待他們的隻有死亡這一個結局。
靈山巫鹹是不會放過他們的。
昭昭再次選擇了睡覺來延緩疲倦的速度,謝蘭殊被她安排在了隔壁的房間。
“你也儘可能多睡覺吧,你的精神狀態,比我的更重要……”
回到房間的昭昭很快除去外衣,躺在了這張她已經不知多少年沒有睡過的床上。
屋子裡的侍女全都見鬼似的,看著這個比她們還要熟練地替昭昭拾起衣服掛好的外男。
若不是小姐的吩咐,她們差點都要驚聲尖叫。
“嗯,我知道。”
謝蘭殊侍女驚恐的目光中,坐在她床邊,撫摸了一下她垂落在外的發絲,忽然沒頭沒腦地輕輕惋惜:
“這樣漂亮的頭發,剪掉當姑子,實在是可惜。”
原本已經疲憊至極的昭昭又猛地睜開眼。
“愣著乾什麼,把他趕出去。”
昭昭有些氣惱地對屋內的侍女們道。
謝蘭殊眸光繾綣地看了她一眼,指尖緩緩地鬆開了那一縷烏黑的發絲。
房門在身後關上。
謝蘭殊卻並沒有立刻就走,他站在門外,一直站了許久。
傍晚。
謝府外百米處的後山,靈山巫鹹帶著數千名能夠修煉的靈山修士出現在了他們不該出現的地方。
仿佛早有預料,謝蘭殊在他們襲擊謝府之前,悄無聲息地在此處等候他們。
這個小世界,恐怕是千世界中靈山巫鹹與他的實力最為相當,也最有可能與他正面相抗的世界。
如果他是靈山巫鹹,他絕不可能放棄這個機會。
“千萬年以來,你是唯一一個在千世界裡待了這麼久還沒瘋掉的人,天樞道君,不愧是千年一見的絕世天才。”
已經統治整個修界,修為深厚,甚至不在他之下的靈山巫鹹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隻可惜,我為你卜算了一卦,你這一生,注定隻能寂寂無名的死去。”
靈山巫鹹出現在這裡,就他們之前的猜測是對的。
繼續輪轉下去,他們一定會回到原本的世界。
所以,靈山巫鹹才會在發現他們能一直保持清醒之時,急不可待地親自來解決他們。
謝蘭殊站在靈山修士與身後的謝府之間,面無表情地握緊了手中的劍。
如果是從前的他,在這種必須要做出取舍的時刻,他一定會優先帶昭昭離開。
但如今……
他自嘲地笑了笑。
如果她注定要再失去什麼,再取舍什麼,那麼能讓她受到最小傷害的方式唯有一個。
那就是——
舍棄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