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陷戰場的離風和小白, 神識皆感受到了一股力量的反饋,震得他們五臟六腑生疼無比。
但緊接著,痛苦與長久以來的束縛都忽然從身體中抽去。
妖契解除了。
兩人同時意識到了什麼, 在那一瞬間露出了極可怖的神色。
“妖界有人來了!”
有誰高呼了一聲, 所有人的視線霎時朝邊境方向看去。
隻見兩路人馬禦風而來,卷起塵土漫天, 乍一看竟像是帶著千軍萬馬,令這邊的魔族陣隊頗有些慌亂。
主將不在,無人對他們發號施令,縱使人多,局面也不利起來。
坐在華貴轎攆上的塗山瓏仍舊排場極大,她放眼掃過周圍:
“謝檀昭呢?不是在信中哭著喊著讓我來救她嗎, 怎麼人……”
“她出事了!”
離風從陣中撕出一條血路,在他身後的小白連眼眶都泛起了紅。
“妖契自動解除,主人她……”
塗山瓏聽到此處,知道大事不好,立刻道:
“那還愣著乾什麼,還不快去!”
失去主將的魔族大軍不過是一盤散沙, 有青丘狐族和妖界犬族加入, 原本束手束腳的修界弟子終於能抽身而出, 馬不停蹄與離風等人一起趕往魔族邊境。
眸色晦暗的天璿君看著他們的背影,默然跟了上去。
離魔族邊境越近,空中飄散的血腥味便越濃, 濃重的血腥氣卷著滿地枯葉和塵土, 一股肅殺的不祥之氣愈發濃鬱。
眾人終於趕至了天樞道君和昭昭所在的位置。
“那是——”
以磅礴靈力,一人殺退無數魔族的身影懸在半空中,似一座永不會倒塌的堅固豐碑。
隻要見到這個背影, 所有人都會不由自主地安心幾分。
唯有天璿君撥開人群上前,駭然驚呼:
“快,快阻止他,他將自己的性命與那道結界連結了起來,再不阻止他,他隻怕活不過今日了!”
此話一出,周圍頓時如炸了鍋一般,所有人皆手忙腳亂地趕緊上前。
一部分人輸出靈力支援,另一部分人飛身而上,斬斷道君與結界之間的連結。
在混亂之中,雲麓仙府的弟子卻緩緩朝那片突兀出現在此地的綠意走去。
黃沙漫天的邊境,卻有一片細弱柔軟的草紮根在鬆散的沙土中,翠綠的衣袍與這片綠意融為一體,烏黑如綢的長發上,露出幾朵野花,像是點綴在她發間的發飾。
她側臥在地,手中緊緊握著一截將身下魔將捅了個對穿的木刺,看上去隻像是因為太累而睡著了。
隻是伏在她身旁的小男孩,哭得那樣難過,就像要將身體裡的什麼東西傾倒而出一樣。
離風等人頓時意識到了什麼。
他驀然停下腳步,幾乎沒有勇氣再往前走最後兩步。
“道君……道君……”
身後,魔族的屍首堆積成山。
七宗的弟子接替了最後的善後工作,將魔族餘留的野心澆滅。
剛被眾人從結界前拖回來的那道身影動了動,沉重的眼皮微微抬起。
圍著他的人太多了,無數認識的、不認識的面孔在他面前晃動,身體裡有什麼鋒利的東西攪動著,令他有種幾欲作嘔的厭惡感。
剔透如琉璃般的眼眸無機質地轉動。
“她人呢?”
他的聲音淡若流雲,卻讓周遭一瞬間安靜了下來。
所有人都知道他在說誰,但沒有一個人敢回答他的問題,甚至無人敢回頭朝那個方向看一眼。
但天樞道君還是注意到了那個方向。
黃沙漫天中,吹來容與淒厲的哭聲,吹來少女早已消散的聲音。
——我求求你……我求求你救救他……
——隻要你願意救他,無論什麼條件我都可以答應你!
——不管是廢掉修為也好,永遠不再踏入修界也好,怎樣都好,我求求你!
腦海中一陣鑽心剜骨的刺痛。
他聽得見。
每一個字,每一句話,每一個她哽咽的音調,在她向他求救時,他都聽得一清二楚。
但那時他無法動彈,這種消耗生命力的結界,一旦張開,若無外力便難以中止。
於是,他隻能聽著她淒厲無助的求救聲,卻連一根手指也動彈不得。
甚至因為太過抗拒這段回憶,幾乎想要將它從自己的腦海中刪除。
回過神來,他已經越過人群,站在了昭昭面前。
容與抱著師尊不肯鬆手,白狐忍著淚,正將少女握緊木刺的手指一根一根掰開,她擊殺對方的決心太過堅定,握緊木刺的力道簡直像要將自己化身為刃。
很輕的哢噠一聲。
因為太想將木刺從她手中取下,小白一不小心,將昭昭的手指掰出一聲脆響,彎成一個極扭曲的弧度。
他愣了一下,連忙道:“對不起,對不起主人,我弄傷您了,我不是故意的……”
話音未落,下一秒,一陣劍光閃過,洶湧靈流卷起一陣狂風,小白和容與都猝不及防地被這陣風掀飛。
離風知道天樞道君想做什麼,上前想從他手中奪回昭昭的屍首。
“放開她!你明明就在她旁邊卻不救她!你不配碰她!”
“你是她的妖使,我不會傷你。”
他的嗓音若落雪簌簌,情緒極淡,直到少女的身體落入他懷中,情緒才有了幾分波瀾。
新死的人,身體還是柔軟的,除了臉頰一道長長的血痕,和褪去血色的唇,她看上去隻像是睡著了一般。
他抬手,一邊將體內餘下的靈力全部注入她的體內,一邊握住那一根被掰斷的手指。
她那樣怕疼,若是待會兒醒過來發現手指斷了,該會哭成什麼樣子?
若不是她的妖使,他真想把那隻白狐給殺了。
“是一念劍……一念劍出鞘了!”
人群後方的天璿君猛地撥開人群,看著那把攔住離風的銀劍,蒼老的眼眸中滿是狂喜。
“好!好!太好了!你終於能再次拿起一念劍了!太好了!!”
天璿君望著那把劍,如同一個狂熱的信徒望著至高無上的天神。
他猜得果然沒錯!
隻要那個凡女死了,天樞道君就能渡過情劫!
隻要他能再度拿起一念劍,就算修為跌了整整一個大境界,重回巔峰便指日可待!
眾人卻有些一頭霧水。
什麼叫終於能再次拿起一念劍?
之前的天樞道君,難道是在無法拔劍的情況下與魔族交戰的嗎?
天樞道君對周遭的一切充耳不聞。
……好吵啊。
……這世間,原本就是如此喧嘩嗎?
被一念劍擋下的離風還在叫囂著讓他放開昭昭,天璿君從胸腔中迸發的笑聲刺耳無比。
源源不斷的靈力灌入少女體內,卻如泥牛入海,沒有換來半分回應。
為什麼沒有回應?
為什麼不睜開眼?
為什麼,她緊閉雙唇再也無法說出一句話,但那些人,卻可以張著血盆大口,肆無忌憚地吵鬨。
“……為什麼?”
擁著翠衣女修的道君緩緩抬起頭來,他的面上泛起一種奇異的笑容。
那或許已經不算是一個笑容,像是本該聖潔出塵的雕像藏不住內裡被汙染的法相,有什麼粘稠渾濁的東西,即將要破開冠冕堂皇的軀殼,從最深處鑽出來。
“她死了,你為什麼還活著?”
天璿君面上誌得意滿的笑容驟然凝固。
他卻仍舊在笑:
“離開前,我要你立下心魔誓,要你帶人去幫她,為什麼她一個修為隻到第二大境界的修士能以一己之力誅殺魔將黎嬰,而你,一個修為已至第三大境界妙本道的一宗長老,卻安然無恙。”
他放眼掃過所有人。
“為什麼你們每一個人,都可以安然無恙?”
在場眾人在這駭人的威壓下,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
七宗弟子有天璿君相護,幾乎隻有些輕傷,雲麓仙府的弟子傷得重些,但因為有昭昭給他們療傷,所以都全須全尾,並無大礙。
“——明明是你失約騙了我們!”
鐘離舜聲淚俱下,那雙永遠帶著崇敬與仰望的眼眸,如今惡狠狠地釘在天樞道君的身上。
“師尊一直都在等你!你為什麼不來!你明知道他們討厭師尊,天璿君從頭到尾都沒儘全力,他一開始甚至隻帶了一半的人來!”
“明明……明明隻要再扛一下就好,以前和我師尊那麼不對付的塗山氏族長都能來幫她,你明明答應了!你為什麼失約!”
“……”
是啊,他為什麼失約呢?
蒼白的指節拂過懷中少女漸漸灰敗的臉龐,她臉上那條長長的血痕不再往外滲血,無論他注入再多靈力,她餘下的那一點點體溫也在變得越來越涼。
她那樣愛美,從前在雲夢澤,脂粉盒能將妝台擠得滿滿當當。
她的臉上,怎能留下這樣的疤痕?
“神農宗的弟子,在何處?”
像是被什麼可怕的敵人陣前點名,神農宗的弟子打了個冷噤,才戰戰兢兢地應聲。
他生怕道君是叫自己去救活那女修,因為無論怎麼看,那女修都已經經脈枯竭,死得透透的了。
“勞駕,能否替她治好臉上的這道傷?”
道君嗓音溫和,聽上去與正常時無異,神農宗的弟子大著膽子瞧了一眼。
“可、可以……”
他頷首:“辛苦你了。”
……太詭異了。
在場的所有人,沒有人能為道君此刻溫聲細語的笑容而感到放心。
他要是與雲麓仙府的那些人一樣,倒還沒那麼可怕,但在場昆吾的弟子,是見過七年前道君在殿前斬殺靈山弟子時的模樣的。
那時的道君,也如這般笑容和煦。
但並不妨礙他手起劍落,斬落數十顆頭顱。
天璿君更是本能地感覺到一股極大的威脅正在逼近。
可天樞道君又能對他如何?
他與其他幾位昆吾長老一樣,從道君來昆吾的第一日,便對他悉心教導。
道君名義上的師尊是前任掌門,但實際上,他們每一位長老都是他的師尊,如他的父親般一手將他養大。
“……我是立下過心魔誓,但我也做到了答應你的幫她,但沒有保證一定會讓她如願以償。”
天璿君平靜地看著他懷中的屍首。
“為了一個魔族聖子,將自己變成這般模樣,是她太愚蠢,我不能為了她的私心,賠上這些弟子的性命。”
半晌,他聽見對面傳來低低的笑聲。
那笑聲與他緊緊擁著懷中屍首的動作截然相反,因而顯得愈發詭異。
天璿君不安地問:“道君在笑什麼?”
他許久才止住笑意,溫聲道:
“我隻是在想,原來真的是我做錯了。”
“……什麼?”
“是我一直守著那些無用的責任,不肯全心全意的愛她,所以才會劍心動搖,無法拔出一念劍,才會在今日,被這些魔族雜兵困住腳步,沒有辦法救她。”
他將這些話一一吐露出來,又低聲自言自語般重複了一遍。
“她之所以會死,都是因為,我不肯愛她。”
天璿君眉頭緊蹙:“荒謬!那是她自食其果!”
天樞道君抬起頭,眼中意興盎然地望著他問:
“天璿君可知,為何我又能重新拔出一念劍了嗎?”
他嗤笑一聲。
原因如何已經不再重要了,隻要道君能夠重新拿起一念劍,飛升證道,他們昆吾仙境的地位就會永遠穩固。
有天樞道君和他的一念劍在,昆吾仙境永不會再淪落到千年前那般任人欺淩的境地。
隻為了這個目標,為了千秋萬代,他無論付出什麼代價都無所謂。
忽地,一股極為恐怖的威壓驟然釋出,在這一瞬間,天璿君瞪大了眼,脫口而出:
“道君不可!你決不可背上弑長的罪孽——”
話音未落。
鮮血噴湧而出,鋒利無匹的一念劍,用最簡單的劍招,最純粹的殺意,如小時候被教導的那樣,心無雜念地斬下了天璿君的頭顱,也斬碎了天璿君的美夢。
決不可背負的罪孽?
沒有那種東西。
他如今,已百無禁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