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燭山擠滿了來看熱鬨的人。
七大宗門之前來的那部分弟子, 有一半都已經陸續分散回宗門,去執行之前合議中商量好的布局。
剩下的一半人聽說了魔族聖子之事,不僅暫停了原本離開明燭山的計劃, 還以最快速度傳訊回宗門,請更能做抉擇的長老掌門前來助陣。
正午日頭正盛,前來傳訊的魔族使者站在山門下的陰涼處。
魔族身形要比普通修士高大, 但這位使者卻難得不算魁梧,套在一身剪裁合適的漆黑衣袍內, 再露出一個標準的和善笑容, 看上去確實有幾分談和的意思。
“雲麓仙府的掌門來了。”
在大殿外圍觀魔族使者的人群裡, 有人喊了一嗓子。
眾人朝右方望去, 隻見數十名執劍弟子簇擁著雲麓仙府那位年輕的女掌門而來。
她身形清瘦,又因修行神農道而顯得氣韻平和, 極易親近, 但迎上在場數百人的視線, 她的神色也並無慌亂,步伐穩健地穿過這些形形色色的打量。
“你就是魔族的使者?”
昭昭在山門處停下腳步。
眼前的使者點點頭。
明明是儘可能和善的笑意, 但因為過於標準,且保持得太久, 而顯出了一種非人的異樣感,令人看了毛骨悚然。
他將一封信遞給昭昭。
“我們將軍收到一些消息, 稱魔界失蹤多年的聖子, 似乎就在雲麓仙府之中,將軍大喜, 命我前來與修界談和,迎回聖子,順便帶了些禮物, 以表對雲麓仙府多年來照顧聖子的謝意。”
說完,他長袖一揮,從虛空中取出一大堆層層疊疊的箱籠。
蓋子打開,裡面盛放的全都是華光璀璨的靈石,以及數箱魔界特有的天材地寶,法器刀戟。
身後不少人都投來打量的視線。
昭昭卻隻掃了一眼,微笑道:
“將軍真是大手筆,隻不過,這其中恐怕有些誤會,我們雲麓仙府沒有你們要找的聖子,不知將軍是從何處收到的假消息,可得好好找那人算算賬。”
使者笑意不變:“消息定然不會假,或許是掌門也受了隱瞞,無妨,我帶了與魔主法器同出一脈的赤水鼎,聖子之血滴入鼎中,自會驗明真身。”
寬袍遮掩下的手掌微微出汗。
昭昭看著他掌心浮起的青銅鼎,隻覺血液蜂擁而上,衝得腦子一陣發暈。
一旁的離風站了出來,揚起下頜嗤笑道:
“你說驗就驗?就算找到了又如何,你們魔族在修界幾番肆虐,攪得民不聊生,現在說找到了,就要輕輕鬆鬆把人帶走,真把修界當自己家嗎?”
使者看了一眼離風,很快又噙著笑意挪開視線。
“此事事關兩界和平,我代表將軍前來傳遞魔界的意思,當與能夠做決定之人對話。”
言外之意,離風一個妖使還不配與他對話。
“你——”
小白連忙攔住想捏爆對方腦袋的離風。
昭昭臉色沉了沉:
“恕我直言,魔界的將軍如今沒有幾十也有十幾個,權利交迭隻在頃刻,你又怎能代表兩界和平?”
“隻要雲麓仙府交出聖子,我們便是輔佐聖子,唯一正統的魔族將軍。”
使者不疾不徐地看向昭昭身後。
“如果掌門有所疑慮,大可以與修界各宗商議,這些日子,我會在明燭山山下隨時等候掌門的答複,不過,隻有三日期限。”
昭昭深呼吸了一個來回。
“三日之後呢?”
使者笑道:“三日後也無妨,隻是需得提醒掌門以及修界各宗,消息泄露是很快的,如果不早做決定,其他魔族將軍得知後,恐怕便會合力朝明燭山而來,到時候又是一場大戰,多不劃算啊。”
魔族使者收起箱籠,恭敬行禮後,身影消失在了山門外。
儘管他說的都是些冠冕堂皇的廢話,但有一句話卻說得極對。
——消息泄露是很快的。
當日傍晚,七大宗門的掌門以及長老便聚集在了明燭山雲麓仙府內,徹夜商議魔族使者入雲麓仙府尋聖子的事情。
“……結果如何?”
偽裝成昆吾弟子潛伏在內的小白回到照月峰,昭昭和明決道人屏息等待著他的回答。
“天璿君說服了所有人。”
小白垂眸答:
“明日一早,便邀使者上山,查驗明燭山上下所有人等。”
壓在心口的巨石無聲地沉了下去,昭昭知道,這是幾大宗門共同的決定,再無法轉圜。
坐在對面的明決道人也幽幽歎息一聲:
“早料到了,畢竟容與和他們非親非故,將容與送出去便可平息魔族騷動,對修界來說,是一樁劃算的買賣。”
又不是送修界自己的人,有什麼需要猶豫的呢?
離風對這個結果嗤之以鼻:
“真沒骨氣,要是在我們妖族,管你是找誰,傷了我們妖族的人,就要以牙還牙報複回來,還談何,談個鬼!沒把他們要找的人殺了祭旗都算好的!”
“修界就是如此,什麼都講究個權衡利弊……”
明決道人的話還未講完,昭昭霍然起身。
眾人神色微變。
“我初入修界,千裡迢迢來尋我的夫君,那些高高在上的仙人,卻隻在乎我會不會擾亂他們的因果,阻礙他們的仙途。”
“既然修道之心如此堅定,這一身修為,本就該用來除魔衛道,憑什麼要用我珍貴的東西來替他們排憂解難?”
她望著明燭山正殿的方向,忍住心中的不安與畏懼,一字一頓道:
“今夜我便會帶容與離開,這件事與你們都無關,隻需替我隱瞞,無需為我們冒險。”
她這話是對離風和小白說的。
當初與離風的七年妖契,如今剛好到期。
與小白的妖契雖沒限製時間,但也可以一並解除。
——今夜若帶著容與離開雲麓仙府,一旦被發現,便是與修界站在了對立面。
昭昭不知自己要面對何等阻礙,但無論如何,她不想強迫彆人為了自己的一點私心冒這樣的風險。
“……說什麼蠢話。”
一貫隻被小孩子們摸來摸去的犬妖揉了揉她的腦袋。
他扯動唇角,冷哼一聲。
“彆把我們妖族當成你們這些貪生怕死的修士,打架這種事,我離風還沒怕過誰。”
小白也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道:
“我們白狐不輕易認主,既然認了,主人想讓我們做什麼都是對的,主人不帶著奴,就是不要奴了……”
明決道人瞧著他們,唇角雖然還帶著笑意,目光卻越過窗外,看向靈山的方向。
天樞道君已入靈山整整一日。
若他在這裡,局面恐怕會好上許多吧。
-
與此同時。
靈山橘頌殿內。
幽深昏暗的大殿一片可怖的寧靜,剛死後的身軀還帶著一點溫熱,脖頸軟軟地歪倒在一邊,身下流出的血彙聚成血泊,無聲地朝四周蔓延。
“還不出來嗎?”
鮮血濺在道君潔白如雪的衣袍上,像是凜冬綻放的一樹紅梅。
他站在血泊中,長身玉立,似一支挺拔雋秀的竹,又像是人間飽讀詩文的世家公子,與周遭肅殺之氣格格不入。
“再不現身,你們靈山恐怕等不到我化身人柱的那一日,就要血脈斷絕了。”
隔了許久,大殿內回響起一個沉緩雍容的女聲。
“不愧是天樞道君,連一念劍都未拔,便將我靈山培養了這麼多年的頂尖修士殺了大半,不過——不拔劍到底是因為對我靈山不屑,還是道君如今,已經無法操控一念劍?”
雪衣道君唇邊笑意未變:
“不用一念劍,我仍可屠儘你們靈山。”
沉默半晌,隔空傳音的殿內響起靈山巫鹹的輕笑聲。
“道君乃千百年間罕見的天才,我當然相信你做得到,隻是,道君恐怕要動作快一些了,我的信徒正在從山下湧來,還有另一批信徒,正前往明燭山——”
“不知道君可否知曉,這雲麓仙府雖是修界的後起之秀,但其中卻是藏龍臥虎,不僅有能殺道君的命定之人,還藏有魔族苦苦尋找數年的魔族聖子。”
寂靜如夜雪的眸光微動。
“你與魔族勾連。”
靈山巫鹹寬和笑道:
“隻是傳達卜卦所得的神諭而已,我等乃神祇在人間的代行者,魔族亦是世間眾生,靈山幫了你們修界萬年,如今也該輪到魔界了。”
他知道,此時放棄征討靈山實非良策。
以他如今的修為,趁靈山沒有防備之時,一鼓作氣深入陣中,是最有可能一擊必殺的戰術,如果此時離開,下一次就沒那麼容易了。
但是——
聽到魔族朝明燭山而去的一瞬。
身體已經先於思考行動,不容他阻攔的轉身前行。
“蒙蔽世人,狼子野心。”
道君臉上笑意褪儘,冷冷吐出兩個字。
“無恥。”
身後殿內,仍不知藏身何處的靈山巫鹹悠悠道:
“修士修道,就是理所當然,我們靈山子民修道,便是狼子野心?”
天樞道君頭也不回地冷聲道:
“既如此信任神祇,聽命於神諭行事,上天未給你們靈山修行之力,你們卻不肯順應天道,要用他人性命填自己的欲望,這本就是罪不容誅的野心。”
在他踏出橘頌殿的最後一刻,他聽到身後響起了靈山巫鹹意味深長的笑聲。
“是人皆有欲望,越是天道不容,燒得就越旺。”
“你我之間,罪不容誅的到底會是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