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山巫者在合議即將開始前終於姍姍來遲。
闊彆許多年, 昭昭終於又再次見到了那位挽著高髻,輕紗敷面的靈山巫女。
她帶著三名隨侍巫者入殿, 原本疏離客套的一點笑意,在看見坐在最上方的昭昭時褪得一乾二淨。
“七宗合議即將開始,還請靈山儘快落座。”
順著女修示意的方向看去,靈山巫女面色微沉。
這等場合,座位排列極為講究,其他七宗都是按照約定俗成的實力排序落座,而他們靈山, 竟被安排在最末席。
靈山巫女泠泠嗓音響起:
“不知掌門為靈山安排的位置在何處?總不會是在這裡吧。”
此話一出,殿內氣氛有些微妙。
眾人還以為靈山與雲麓仙府的齟齬, 源於不久前發現的洞天福地。
然而自琅嬛福地到給曜靈容與下蠱, 再到七年後的今天,靈山對他們雲麓仙府的探究和試探從未停止,時刻都想伺機下手。
這麼多年暗中交鋒, 昭昭對靈山的怨氣早已積攢到一種程度。
她緩緩綻出一個笑意:
“靈山巫女如果不喜歡這個位置, 那邊在天樞道君身側加幾個位置如何?他們兩宗關係親密, 離得近些, 也方便交流。”
靈山巫女的視線下意識朝右邊上首的道君望去。
與對方那溫然和善的目光交織的瞬間,靈山巫女的背脊竄上了一股涼意。
她又想起了幾年前,那幾顆被他隨手擲到她腳邊的人頭。
“就在這裡, 不必挪動。”
靈山巫女倉皇收回視線, 走向那位置的腳步都快了幾分。
待坐下後,似乎是覺得自己的反應有失顏面, 她緊繃著唇線扯出一點僵硬笑意。
“今日是七宗合議,商議平定魔族動亂之事,而非靈山與昆吾之間的私事, 坐在何處都是一樣的。”
微妙的尷尬氣氛漸漸消弭。
坐在上方的昭昭眨了下眼,輕笑道:
“那就好,靈山地位超凡,我們雲麓仙府瞻仰已久,生怕怠慢了巫女大人呢。”
靈山巫女隔著一層薄紗,染著薄怒的視線釘在她身上。
昭昭視若無睹,反正靈山與雲麓仙府都勢不兩立了,隻要不做得太過分,稍稍出一口惡氣也沒關係。
切入正題,天樞道君以靈力在半空中打出修界與魔界的地圖。
圖上閃爍的各色光點,即為魔族內部不同的派係。
這是昭昭第一次參與這種兩界大戰,她全程沒怎麼開口,隻專心聽旁人如何說。
據說,若是他們擰成一股繩,全力開戰,反而沒這麼棘手。
現下他們成一盤散沙,知道自己勢弱,不敢與修界正面開戰,便神出鬼沒四處冒頭,簡直像泥鰍般滑手。
昆吾和天樞道君再強,為了平息那些四處流竄的魔族,隻能分散兵力,打起來往往需要修士以一敵十。
弟子們還好,至少有同伴隨行,而天樞道君為求效率,往往是一人獨行,時常以一敵千,這七年征討四方,幾乎沒有一日無傷。
“……原來如此,難怪那日見道君傷得如此嚴重。”
墨陵雲聽完這些,心中對天樞道君已然十分欽佩,誠心誠意地為方才墨偃宗的弟子再道了一次歉。
“抱歉,道君為修界出生入死,我師弟卻在背後非議,實在慚愧。”
天樞道君的面上仍沒有太多血色。
他微微偏頭看向墨陵雲,默然片刻後問:
“你叫什麼名字?”
墨陵雲有些疑惑,但還是報上了自己的姓名。
他本以為道君要說些什麼,但對方隻瞧了他一會兒,很快又轉過頭去,繼續方才的話題。
“鑒於這次魔族的行動與過去不同,隻憑昆吾弟子討伐,已經無法最快解決問題,這一次甚至即墨海全城都被波及,因此,這一次我想請各宗協助,按照各宗所屬地域劃分,再由各宗派遣弟子出戰平定……”
眾人早已離座,聚集在地圖前商議。
昭昭默不作聲地聽了一會兒,忽然感覺到有什麼人拽了拽自己的裙子。
“師尊師尊——”
擠在一堆大人裡的容與看上去弱小可憐,昭昭後退幾步,將他從人群中帶離,便聽容與一臉認真地問:
“剛剛那個道君是不是說,魔界那些打仗的魔族,要是聚集起來會更好消滅啊?”
昭昭點點頭。
“怎麼了?”
容與黑葡萄一樣的大眼睛眨了眨:
“那如果,魔族聖子被找到,他們是不是就會聚集起來,這樣是不是就……”
昭昭立刻捂住了他的嘴。
“彆胡說八道!”
容與眨了眨眼。
雖然他從沒對師尊說過自己的身份,但他和曜靈這些年來的身體狀況,誰都能看得出他們與尋常修士的不同。
師尊從沒有過問他們的來曆,隻囑咐他們不要輕易露面來保護他們。
當然,曜靈自己都說不出自己的來曆。
可他明明一清二楚,卻不敢說。
他怕一說出來,就會給師尊帶來麻煩,他更害怕,以魔界與修界的關係,師尊會不要他。
但現在——
“我沒有胡說八道。”
容與以靈力傳音入密,細聲軟語地道:
“師尊,我喜歡你們修界,也喜歡魔界的普通魔族,我不想因為那些壞人的野心,害得那麼多無辜的人受傷。”
這話幾乎是明著告訴昭昭,他身為魔族聖子的身份了。
昭昭收攏了手指,緊緊攥住容與那隻小小的手。
“……可你也是無辜之人。”
容與反過來握了握她的手,在她識海中甜甜道:
“我是魔族,我不無辜的。”
明明是被最為凶殘的魔主法器所認可的魔族聖子,卻有一雙小鹿般清澈天真的眼睛。
昭昭不敢再看他的眼睛。
因為她知道,她沒有容與那樣天真純良的善心。
即便她心中清楚,容與所說或許真的是一個可行的辦法,她也無論如何都不想將容與交出去。
-
七宗合議在午後結束。
還有一些細節尚未議定,今日各宗稍作修整後,明日還要再進行一次合議。
結束之後,師嵐煙跟上了昭昭,一貫坦然張揚的臉上,竟難得出現了幾分欲言又止的神色。
“昭昭,我有話想跟你說……”
“什麼話?”
師嵐煙看了看昭昭一無所知的表情,話到嘴邊又打了個轉。
……這要怎麼開口啊!
就直接告訴她,當初我以為你死了又看天樞無動於衷,所以我一氣之下說你懷孕了嗎!
要光是這個,雖然尷尬,但也不是無法開口。
更關鍵的問題是——
師嵐煙覺得,天樞道君不僅完全將她的話信以為真,甚至看昭昭身邊這兩個小徒弟的眼神,都相當詭異。
要是天樞真的將這兩個小徒弟當成了他的孩子……
師嵐煙頭皮發麻,簡直不知該如何收場。
“怎麼了?”昭昭見師嵐煙神色古怪,瞧了她好幾眼,“不是有話跟我說嗎,怎麼不說了?是什麼大事?”
師嵐煙艱難地張了張嘴,正要解釋時,靈山巫女婉轉悠揚的嗓音忽而響起。
“雲麓仙府真是好大的氣派啊——”
帶著一眾隨行巫者浩浩蕩蕩而來的靈山巫女,眸光不善地望著昭昭的背影。
“不過短短七年,便從一個名不見經傳的破落宗門,搖身一變成了即墨海第一的宗門,還能在七宗合議中坐上主位,不愧是與道君成過婚的妻子,背靠道君這座大山,路都平坦許多,是吧?”
當初琅嬛福地之後,十多個靈山巫者被殺。
靈山巫女又得知了昭昭的身份,這口氣早就在心頭壓了許多年。
這話就連師嵐煙聽了都替昭昭不服氣。
“你這酸氣真是大老遠就衝鼻子了,背靠道君?且不說人間夫妻和離之後,過錯的那一方都得給點補償,就說當年琅嬛福地你們靈山乾的好事,要真靠道君,謝檀昭早死透了。”
想到當年靈山巫女在昆吾暫居的那段時間,師嵐煙更陰陽怪氣:
“說到靠彆人,你們靈山才是最擅此道吧,自家出不了一個能打的修士,全憑著給人當軍師借光才混到了如今的地位,也不知哪來的臉在人家雲麓仙府的面前囂張,人家能靠一己之力將即將敗落的鐘離氏一手扶持起來,換成你,就隻能想出一點聯姻的餿主意——”
“師嵐煙!”
靈山巫女聽到最後,終於被激得破防。
“叫我作甚?”師嵐煙緊緊挽住昭昭的手臂,冷冷一哼,“七宗合議之日,我姐妹的地盤,豈容你靈山之人撒野!”
一旁的曜靈聽到此處,面具後的眼睛都瞪大許多。
這位嵐煙仙子罵人的時候嘴皮子也太快了!
昭昭心中又覺得感動,又覺得有些好笑,尤其是見那位端莊高貴的靈山巫女難得氣得面紅耳赤,心中多少有一點點的解氣。
她斂了斂面上過於明顯的笑意,道:
“抱歉,嵐煙仙子就是這樣……心直口快,還請巫女莫要放在心上,我們還有彆的事,就先走一步……”
“等一下!”
靈山巫女提高聲音叫住了他們。
她朝昭昭走近幾步,視線掃過昭昭身旁的兩個孩子,冷若冰霜的臉上浮現出一點譏諷笑意:
“靈山的確最擅長借力打力之道,仙子可要小心自己的心愛之物,本就屬於我們靈山的東西,想要取回,可是輕而易舉。”
牽住曜靈的那隻手緊了緊。
昭昭面上卻仍盈盈淺笑:
“我記住了,不過我也有一句話要提醒巫女——”
“那處在靈山的洞天福地,離靈山之巔不遠不近,我們雲麓仙府的弟子可隨意出入洞天,靈山若是有什麼見不得人的秘密,最好藏緊一些,莫要讓人發現。”
靈山巫女瞳孔微縮。
她怎麼會——
對上女修那溫溫柔柔的目光,靈山巫女又心生疑慮。
不,她應該不知道,她怎麼會知道靈山的秘密?
隻不過是聽她拿曜靈來威脅,所以才會故弄玄虛地嚇唬她罷了。
靈山巫女思來想去,這是唯一的答案。
隻不過畢竟做賊心虛,即便昭昭看起來一無所知的樣子,她還是背後生出一片冷汗,倉皇轉身離開。
師嵐煙沒聽明白兩人的暗語,眉頭緊蹙地問:
“你們打什麼啞謎呢?”
“嚇唬她玩兒而已。”昭昭笑著敷衍過去,又道,“不是要吃我徒弟做的飯嗎,我剛吩咐過,他都準備好了。”
談了大半天,師嵐煙確實也腹中饑餓,便與昭昭一道朝內山的膳房走去。
還未到膳房,兩人便看到一隻墨偃宗的木鳶掠過上空,曜靈和容與瞬間被吸引了注意力。
“是木鳶!好大一隻木鳶!”
木鳶在幾人的頭頂盤旋,昭昭一看便知,肯定是墨陵雲上次見兩個孩子對木鳶感興趣,趁著墨偃宗弟子趕來,暫時借了旁人的木鳶給曜靈和容與玩。
不遠處,墨陵雲衝他們招手:
“要試一下我們墨偃宗的木鳶嗎?比禦劍更有意思呢!”
昭昭幾乎沒有表達自己意願的機會,就被曜靈和容與拽上了木鳶。
巨大的木鳶揮動翅膀,在風中平穩飛行。
修士無論禦劍還是禦物,都需要耗費靈力,因此不能長久飛行,但這木鳶卻由墨偃宗的機關術製成,製成木鳶的靈木本身便蘊含靈力,最適合長途跋涉。
當然,對曜靈和容與來說,騎木鳶飛行的快樂遠遠大於一切實用性。
“師尊。”
駕駛木鳶在空中翻了好幾圈的曜靈回過頭,滿臉嚴肅地對昭昭道:
“我改投這位墨陵雲師兄一票。師尊你也考慮考慮吧。”
容與也想投票,但他已經被曜靈在空中翻的這幾圈,轉得雙眼發直,臉色慘白,隻能在心裡默默跟上一票。
坐在瀛洲玉雨上的少年晃蕩著腿,眉眼間皆是少年人討好心上人那種無憂無慮的快樂。
膳房中的天樞道君收回視線。
“火候差不多了。”
同樣也被窗外木鳶吸引的鐘離舜回過神來,連忙熄火開鍋。
濃鬱的香氣瞬間盈滿廚房,鐘離舜這些年來除了練劍和協助昭昭處理宗門事務,做得最多的就是下廚,手藝漸長。
隻是他沒想到,第一次見到傳說中的天樞道君,不是與他切磋劍法,而是被他點撥廚藝。
不過這也很好,鐘離舜到現在還有種自己在做夢的感覺呢。
“以前有一位昆吾的弟子教我庖廚可以靜心,沒想到道君您也擅長此道,看來那弟子果真沒有騙我……”
熱騰騰的霧氣在眼前彌漫開來,這裡的每一道菜,都是她愛吃的。
每一個做菜的步驟,因為這些年做過太多次,幾乎爛熟於心。
可是——
他抬起頭,看向樹上那滿臉雀躍和期待,可以放肆向心上人表露心跡的少年,
並沒有。
他的心,從沒有一刻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