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這句話的鐘離舜久久未回過神。
是他出現幻覺了嗎?
她方才說的是……做她的徒弟?
鐘離舜似感到一陣巨大的欣喜填滿胸腔, 但很快又被什麼沉甸甸的東西壓住。
“可是……”
“彆可是了!”嫉惡如仇的曜靈氣得半死,“給我揍回去,否則今後彆說是我, 就連容與也不許你再上明燭山!”
突然被點名的容與呆了一下, 一扭頭, 對上曜靈略帶威脅的視線, 他也隻好老實巴交地跟著點頭。
“揍他!”
鐘離舜看著眼前那把小巧佩劍,身後是他同族朋友們期待的目光。
遲疑良久,他終於抬手, 試探著朝劍柄探去。
“想找死我就給你這個機會——!”
台上欲走的鐘離爻見勢不對,立刻先發製人,鐘離舜也很快反應過來。
他握住劍柄的同時反身借力避開偷襲, 待淩空一躍落地時才拔出長劍,飛身便朝鐘離爻面門刺去。
鐘離爻被他的反應速度驚了一下。
往日學宮切磋,鐘離舜向來都以防守為主,從未如此煞氣淩人地主動出擊過。
但鐘離爻畢竟是鐘離氏族中許多族老手把手教出來的,縱然天資不行, 但八九歲的小孩子,還遠沒到靠天賦就能吊打後天培養的程度。
因此鐘離爻接下他幾招後, 調整呼吸和姿態, 很快又迎上了他的劍。
試劍台上其餘閒雜人等避開, 隻剩下這二人劍光紛亂交錯。
離風雙手環臂,在一旁一邊瞧一邊點評:
“鐘離舜這小子有點危險啊。”
昭昭也看出來了。
這大約是他第一次用真劍與人交手,故而不知該如何駕馭劍鋒。
不過,並不是她真的對劍道了如指掌,而是因為這兩人所修都是鐘離氏的心法。
試劍台上,劍意凜冽卻過於急迫的鐘離舜, 與招魂柳中看到的回憶重疊。
曜靈專心看了一會兒,回頭對昭昭道:
“師尊,他的劍招和您陪我練劍時的劍招好像啊。”
她想了想,又道:
“不過他們都沒有師尊練得好。”
旁邊的鐘離氏管家聽了,忍不住瞥來兩眼。
不說鐘離舜這個無人點撥的,鐘離爻可是鐘離氏族老親力親為教導出來的弟子,而鐘離氏族老,又是與天樞道君血脈極近的同族親人。
她們幾個外姓人,還能比他們鐘離氏更懂鐘離氏的心法?
“不好。”
離風斂了看戲的悠閒姿態,神態微凜。
鐘離舜從未用過劍,縱然對劍招爛熟於心,卻左支右絀,根本不知何時該收何時該放,不過幾十招,便隱隱有落了下風的意思。
“下一招劍走離火,再轉兌澤,乘虛蹈隙,避青入紅。”
昭昭忽而開口的這一聲,瞬間吸引了庭中不少鐘離氏人的注意力。
試劍台上的鐘離舜在這方面倒很是機靈,很快便反應過來,這是在指點他的劍法。
也不疑她一個神農道修士為何通曉劍道,鐘離舜立刻按照她所說的那樣調整方位,引對方來械。
鐘離爻原本也不屑與昭昭的那幾句指點,她一個外姓人,身邊連一把劍也沒有,哪裡像懂劍道的樣子。
誰料下一秒,從他手中刺出的劍招瞬間被拆解。
鐘離舜似被昭昭那後八個字開了竅,悟性極高地將急促淩亂的劍法收斂於一劍,還未等鐘離爻再蓄力反擊——
錚!
一聲劍嘯,鐘離爻手中佩劍已被一劍挑開。
若是他再心狠些,被挑開的就不是劍,而是他的皮肉。
比起鐘離舜打敗他的這件事,鐘離爻更為驚駭地是台下那位笑意淺淺的女修。
“你是何人!為何懂我鐘離氏心法!從何處偷學的!”
她隻點撥了幾句,就精準點出了鐘離舜所習得心法錯漏之處,那還是他之前故意買通老師教他的錯招。
她一個外人,怎麼能看出來的!
昭昭隻笑了笑:
“小公子誤會了,劍道難習,我修道不到一年,並不會鐘離氏的心法。”
“你說謊!你剛才明明——”
“隻不過曾見過鐘離氏的劍術,發現舜公子與我印象中的劍招有不同之處,提出了一點疑惑而已。”
昭昭故作猶疑:
“這裡是鐘離氏的學宮,按說應該是世間最精通鐘離氏心法之處,為何竟連劍招都會學錯呢?”
鐘離爻臉色青一陣紅一陣。
鐘離氏以修道心法立足,他篡改劍招讓老師胡亂傳授之事,若是讓族內族老知曉,饒是他再受寵也會引得族老們大為震怒。
“誰……誰允許你在鐘離學宮大放厥詞的!來人,給我把她轟出去!”
昭昭本也不欲在這個烏七八糟的地方久留,對著試劍台上的鐘離舜示意一眼,正要帶著他離開此處,卻聽遊廊下傳來一個有幾分熟悉的調笑聲。
“話還未說完,怎麼就要轟人走了?”
昭昭循聲回頭。
金墨折扇輕搖,執扇的搖光君踱步而出,面上仍是那副風流倜儻的笑意。
“我也想知道,鐘離氏的心法,怎麼在鐘離氏的學宮還能學到假的呢?”
眾人看清搖光君的面孔,霎時一陣冷汗,皆戰戰兢兢地見禮。
“恭迎搖光君大駕——”
搖光君卻不看他們,視線隻落在昭昭身上來回打量。
見她全須全尾,連一點油皮都沒擦破的模樣,搖光君心中驚異,卻不知該是喜是哀。
“謝姑娘,好久不見,見你如今模樣,想必一切都還安好?”
昭昭有些晃神。
的確是好久不見了。
她與這位搖光君上一次相見,還是在昆吾仙境。
那時的她還是個凡人,千裡迢迢赴仙境尋夫,卻連門都進不去,好不容易被這位搖光君放進去,卻被告知她的夫君與她恩斷義絕。
現在想來,不過一年不到的時間,竟像是上輩子的事了。
搖光君同樣心中唏噓。
上一次見到這位謝姑娘,印象中隻有癡情與莽撞。
為見天樞可以不要命地給天權君一拳,也執著得要用雙腿攀上離恨天看不見儘頭的長階,去見已經舍棄她的夫君。
那般癡情模樣真是見者生憐。
但也隻有憐惜罷了。
而如今再見,她卻已然不再是那個需要人憐惜的凡女,而是一個妖使隨身,徒弟在側,已經正式步入道途的女修。
她真能從碎魂深淵活著出來就已經讓人吃驚了。
但更讓他吃驚的,還是這脫胎換骨的變化。
昭昭對搖光君並不像對昆吾仙境其他人那般有敵意,當初若非搖光君出手替她擋住其他長老,光是她那不管不顧的一拳,恐怕就難逃一劫。
“多謝搖光君關懷,我一切都很好。”
搖光君聽了她這話,不自覺苦笑。
她看上去確實一切都好,但天樞就……
本隻是故人再見,隨便寒暄幾句,但在周圍其餘人看來,可就不是這麼回事了。
離風湊到昭昭耳邊,很是八卦道:
“怎麼?你除了前夫還有其他舊情郎?”
昭昭:?
昭昭:“彆在這裡發癲。”
但顯然,這麼想的不隻是離風一人,其他人的視線在兩人身上幾經打轉,想到這女修對鐘離氏心法的熟悉,再想到搖光君突然現身的維護與苦笑。
“……原來是搖光君的朋友,還請恕老夫眼拙……”
鐘離氏的管家立刻變了一副臉色,極為殷勤,連帶著看試劍台上走下來的鐘離舜也討好起來。
鐘離舜卻隻好奇地看著昭昭和搖光君。
搖光君也是出身鐘離氏的族人,更重要的是,他與天樞道君是好友。
所以——
她師尊與天樞道君,真的有什麼難解的恩怨嗎?
“無需跟著,我與謝姑娘有話要單獨談。”
搖光君瞧了一眼試劍台上臉色慘白的鐘離爻等人。
“至於他們……就聽謝姑娘的發落吧。”
管家愕然抬頭:“這……這恐怕不妥吧,族老那邊……”
鐘離爻可是族老的親孫子呢!
“有什麼不妥,有不妥讓他來找我說。”
搖光君心道,族老算什麼東西,這位可是連東華珠都不要的族長夫人呢。
兩人穿過試劍台,日光傾斜,落下疏疏樹影,有鐘離氏的孩子在陰涼處練劍,小小的人還不到她腰間,已經將手中長劍使得利落無比。
昭昭轉過頭,發現身旁的搖光君正盯著她的小腹若有所思。
“怎麼?”
搖光君有些尷尬地挪開視線。
修界修士眾多越是修為高,便越難以繁衍子嗣,故而北辰儒門的掌門才會對師嵐煙視若珍寶,極為溺愛。
但像北辰儒門掌門這種修為又高,還有了孩子的,實屬罕見。
搖光君身處高位,周圍熟識的全都是沒有子嗣的大能,早就記不得女子懷孕是個什麼光景。
女子懷孕幾個月顯懷?要懷多久?十二個月?還是十二年啊?
他對風花雪月之事了如指掌,可這些東西,實在是他的盲區,搖光君想破了腦袋也沒想出個答案。
“……沒怎麼。”
反正就算有孩子,這孩子也是個被親爹惦記過殺了拿來換它親媽的倒黴蛋,還不如這輩子都藏好了彆被發現。
搖光君換了個話題。
“當日昆吾弟子回報,說親眼看著你落入碎魂深淵,你是如何活著回來的?”
昭昭並不準備刻意隱瞞自己的身份,也早料到會有和舊識相遇的一天,所以搖光君問起,他也並未隱瞞,如實將一切相告。
搖光君聽完感慨:“這也算是,好人有好報了。”
若非她為了救人,也不會煉化招魂林的力量,若不是因為這股力量,靈山有心殺她,遲早也會找到彆的辦法殺她。
現在因禍得福,還得到了秘籍功法,難怪修為突飛猛進,已入伏天始第十境。
“不過……”搖光君又思索,“招魂林之力非常人能夠煉化,就算是到神農宗第三大境界天地肅的修士,也很難有把握吸收,你是如何做到的?”
其實這也是昭昭不解的問題。
在招魂柳體內時,她在天樞道君的幻夢中聽到了許多瘋癲的聲音,唯有一個清醒的女子。
而她卻並不與天樞道君對話,而是將陰陽煉神陣傳授給了她,讓她去救人。
若非與天樞道君勢同水火,昭昭其實還挺想解開這個疑惑。
“你來這裡,應該是為了解決鐘離氏的問題吧?”
昭昭沒有直接回答搖光君的問題,她笑了笑:
“我修為淺薄,並不打算參與你們的紛爭,隻是有一點,不知能否請搖光君幫忙。”
“請說。”
昭昭望著他,斂了笑意道:
“可否請搖光君下令,逐鐘離舜出鐘離氏,讓他拜入我宗門門下,我與師尊,皆會儘我們所能教養這個孩子。”
搖光君眸色微閃,看她的神色有些變化。
“他……與你無親無故,你為何要冒這麼大的風險幫他?鐘離舜寄來昆吾的信,也是你幫忙送的吧?你知不知道這有多危險?”
“我知道。”
搖光君定定看她:“那為何還敢?”
眼前眉眼溫軟的女修忽而綻開一個笑容。
“我身為凡人時,都敢為了一個負我的男子對昆吾長老揮拳,如今我修仙入道,若是在生死無虞的情況下不敢對一個受儘折磨的小孩子伸出援手,這苦苦修來的修為,又有何用處?”
良久的沉寂。
搖光君忽而意味不明地輕笑一聲:
“難怪。”
難怪天樞會喜歡她。
昭昭不解:“什麼?”
“你似乎,很喜歡在外面撿東西回去?而且,還尤其喜歡撿鐘離氏的東西。”
現在是這個鐘離舜。
以前是失憶的天樞道君。
昭昭明白過來他所指是什麼,搖光君又道:
“不過這孩子哪裡受儘折磨了?我這半日都調查過了,鐘離氏這些最外層的孩子,雖說過得拮據了些,衣食住行次一點,偶爾受點小欺負,不過比起我們當年,日子過得可好多了。”
他搖了搖手中折扇,目光落在遠處樹枝上的飛鳥身上。
“要是沒有天樞將這一盤散沙的鐘離氏捏起來,這些孩子如今都會像小貓小狗一樣,被關在籠子裡,這家送幾隻,那家又送幾隻,每日與同族相殘,餘下贏的那個才能給點吃喝,像個人樣——”
“也隻是像個人樣而已,說到底,不過都是一個承載著他人貪欲的容器,不能有任何喜好,不能有自己私心,越是被看重,越是要滅絕一切私欲。”
昭昭微怔,腦海中又浮現出招魂柳中看到的幻夢。
幻夢隻從昆吾山巔開始,在那之前,他過著怎樣的生活,或許連他自己都不願回憶,所以連幻夢都未曾投影。
她回過神來:“你想說什麼?”
繞了這麼大一個圈子,搖光君絕不會是與她閒聊。
他回過頭,望向少女道是有情卻無情的眸子。
“天樞失蹤了。”
“就在一個月前,本該在琅嬛福地閉關的他下落不明,昆吾暗中尋找了一個月,仍不見他的蹤跡,我去過琅嬛福地,碎魂深淵瘴氣儘散,我懷疑他將瘴氣全都吸入了體內,神智受損,所以才下落不明。”
這個消息猛然在昭昭腦海中炸開,她一時間思緒一片空白,緩了一會兒才道:
“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他為何這麼做……”搖光君笑著搖了搖頭,“謝姑娘,當真不知嗎?”
-
夜深,南洲神農宗。
山門外守山的修士打了個長長的哈欠,長夜無趣,平淡得叫人昏昏欲睡,他正要靠著山門偷懶小憩時,忽而聽到一聲風動。
“——什麼人!”
一聲重物墜地的響動。
守山弟子對視幾眼,立刻做好隨時啟動最外層護山陣法的準備,緩步朝地面那個漆黑的身影走近。
離他尚有一段距離,隻見那身影動了動,氣若遊絲地起身。
他身上的法衣倒是名貴,不過銀發下,那張臉被塵土和血汙籠罩,不像個仙君,倒像是個落魄乞丐。
弟子上前問:“深夜來我神農宗,所為何事?”
那人呼吸輕緩,眸色冷凝,聽了這話並不言語,隻丟了個錦囊到他們腳步。
弟子撿來一看,是一袋子上品靈石。
“原來是看病的。”
弟子們鬆了口氣。
不怪他們警惕,實在是這人雖然滿身血跡傷痕,但氣勢卻全然不像一個重傷之人,反而像是來殺人似的。
“道友請隨我入內,”弟子召出一個簡易擔架,示意他躺上去,“時辰太晚,道友稍等片刻,會有神農修士為您療傷……”
他瞥了一眼擔架,身形搖晃地徑直朝前走去。
“讓你們掌門來見我。”
那弟子始料不及:“誒你這人,大半夜好心救你,還挑起來了,真以為我們神農宗缺你這點靈……”
他身後弟子忙拽了拽他衣袖。
“一念劍,他腰間那個,是一念劍。”
在修界,一念劍之名幾乎比道君本人還要令人聞風喪膽,那弟子臉色一白,連忙撒腿就往掌門的主峰而去。
一炷香後,天樞道君被戰戰兢兢的神農宗弟子送至主峰。
“嗬嗬嗬……不愧是一念劍,劍主都已經這般模樣了,也能替劍主威懾四方,將我那幾個膽小的小弟子嚇得夠嗆啊。”
神農宗掌門解蠡抬眸打量著眼前的銀發道君。
半晌,他道:“竟退了整整一個大境界,怎會如此?”
一身鮮血淋漓的青年緩步走向解蠡,儘管渾身經絡如碎裂般痛楚,但他面上仍平靜無波,極慢地行至他面前,坐下。
“可有辦法醫治?”
解蠡擰緊眉頭,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他抬手以靈力為絲,纏住他腕間脈息,另一隻手以指點在他眉心,探入他體內經絡。
這一探,卻讓他極為意外。
“你經絡無礙,內丹穩固——不是交戰中受的傷?”
蒼白的唇動了動,答:“不是。”
解蠡想問他那是怎麼回事,但見這位道君雖神色平和,眼神卻帶著幾分警告威懾,便歇了刨根問底的心思。
撤回懸絲,他叫來小弟子取寒冰銀針。
神農宗的寒冰銀針乃一種極為高深難控的神器,曆代幾乎隻有掌門才能掌握。
銀針如冰晶,解蠡盤膝闔目,操控銀針倏然刺入他頭顱之中。
靈力順著銀針走向,在天樞道君的識海靈台中聚而又散,似乎是在尋找什麼。
解蠡額間漸漸冒出汗珠。
隔了許久,他複而睜開雙眼,這一次,解蠡的神色比天樞道君剛進來時還要凝重得多。
棘手。
這還不如交戰受傷呢。
“如何?”
冷若琉璃的眸子平靜地望了過來。
解蠡冷然一笑:“如何?神識一分為二,勢均力敵,兩相博弈,一念劍變成三心二意劍,你不跌修為誰跌?”
神識對於修士來說何等重要。
尋常用來探查外物,放出一絲一縷,若是被人截獲都會遭受反噬。
他可倒好,自己把自己劈成了兩半。
要說隻從主體中抽離一部分神識,倒也不會妨礙什麼,隻是他分得太過完美,竟正好導致兩方勢均力敵。
這肯定不是一朝一夕的結果。
但他堂堂修界第一人,明知此舉危險,還偏要強行剝離神識,也不知道他那神識是生出了什麼讓他生厭的東西,才寧可冒此等風險也要把自己搞得四分五裂。
他好似沒有聽到,語調淡然地問:
“我問你如何解決。”
解蠡不語,眼看兩方僵持,解蠡的弟子忍不住在中間打圓場。
“道君也不必擔心,這畢竟不是什麼傷筋動骨的外傷,隻是神識分裂,想要劍心歸一,修為恢複,其實關鍵還是在道君自己……”
他垂眸看向那弟子,忽明忽滅的眸光中,閃爍著某種晦暗情緒。
“是要我毀掉那部分神識?”
解蠡聽了差點沒厥過去。
他怎麼不說砍掉自己半邊腦瓜子呢!
“不不不,”那弟子忙道,“神識何等重要,怎可輕易毀去,道君莫要開玩笑。”
“那要怎麼做。”
弟子抬眸瞧了他一眼。
“鬥膽一問,道君為何要剝離那部分神識?”
天樞道君唇畔淡笑微凝,問:
“這個問題很重要嗎?”
“自然重要,如今道君修為大減,皆因心中所念南轅北轍,水火不容,道君若不坦然面對自己心中所求,而執意以剝離神識這種方式飲鴆止渴,遲早會引發不可預料的後果——”
南轅北轍,水火不容。
他默默在心中咀嚼著這幾個字,良久才道:
“我從神識剝離出的,是對一個女子的情意,它本不屬於我,我將它從我本體中剔除,又有何不妥?”
解蠡也聽聞道君失蹤三年,曾與一凡女成婚之事。
他意味深長道:
“一時的情意或許不屬於你,可若它從你神魂中源源不斷,生發而出,這一份情意,又該歸於誰呢?”
腦海中,不期然地浮現出少女一步步走過離恨天長階的模樣。
她與靈山巫女對峙時的模樣,還有在琅嬛福地中,她以神農道修士之身戰鬥時的姿態。
少女那灼熱的、莫名其妙的愛慕,那無論如何摧折,也仍能野蠻生長的生命力。
空蕩蕩的容器中,充盈著什麼,又有什麼要呼之欲出。
“承認吧,道君,道心之所以堅不可摧,在於心念合一,你心有雜念,不肯承認,彆說恢複修為,遲早退步回一個築基修士。”
解蠡看著緩緩掀起眼瞼的青年,那總是顯得寡冷無情的雪睫微顫,似有動容。
銀發道君頓了幾秒,輕笑道:
“庸醫。”
解蠡:?
夜色如晦,遍體鱗傷的天樞道君走出了神農宗。
神農宗無法解決他的問題,沒關係,他如今修為在妙本道十二境,仍是這修界數一數二的強者。
明月高懸,他抬頭看向南方。
昆吾仙境就在北邊,朝著那邊,天明時便能回去。
他會回到昆吾仙境,服下忘卻前塵的丹藥,隻要將一切歸零重來,他便可徹底抹去謝蘭殊的影響,回到心念合一的狀態。
此後,他隻會是昆吾的天樞道君,執掌修界,一心飛升,絕無半點雜念。
這便是他一心所求的未來。
腰間的一念劍微微顫動。
山間一陣疾風卷過,竹海濤濤聲中,他視線忽而渙散。
這真的是……他一心所求嗎?
靈台識海中,有無數紛亂的片段一一閃過。
他隻是朝昆吾的方向邁出一步,紛至迭來的回憶如雲海翻湧、浪潮湧動,一層接一層地將他生出的念頭吞沒。
他轉頭,望向南邊的大海。
不是昆吾。
不是飛升。
在那個答案清晰地在腦中浮現時,一念劍已經從劃破夜色,落在他的腳邊。
他垂眸看著一念劍。
一念劍不會欺騙他的劍主。
他不想回到昆吾,他想去的地方是……有她在的即墨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