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感覺自己在不停的下墜。
急速湧動的風從周身擦過, 她想要抓住什麼,但周圍空無一物。
視線中,似乎有個隱約的光點。
“天樞——!”
“天樞——!!”
“她還在下面!謝檀昭還在下面!!”
像是隔著一層水,聲音悶悶地、遙遠地傳來。
昭昭勉力睜開眼, 想要努力伸手靠近那個身影, 然而一念劍劍光一閃而逝, 她什麼也沒能抓住。
頭頂明滅可見的……是天樞星嗎?
印在昭昭雙眼中最後的畫面, 是一念劍越來越遠的劍光, 和高懸於空的天樞星。
……
“呦——呦——”
恢複意識的同時, 昭昭的第一反應是覺得渾身好冷,第二反應是好像有什麼東西在舔她的臉。
似是天光大亮, 眼皮卻像是黏在了一起。
昭昭廢了好一番力氣, 才將雙眼睜開, 看清了這個將自己舔來舔去的東西是什麼。
是一隻通體雪白的鹿。
人間有傳說,鹿生千年為仙鹿,這隻鹿看起來, 的確不像是人界會有的物種。
昭昭能感覺到自己正像一條死魚, 擱淺在一條小溪邊, 蔥蘢繁茂的樹曬下疏疏光斑,搖曳落在她身上。
抵在背後的碎石硌得有些生疼,清澈但冰涼涼的溪水從身下淌過, 寒意似浸入了骨髓裡。
昭昭癱在那裡, 緩了好一陣都動不了一根手指。
要不是還有呼吸和體溫, 她幾乎以為自己是死了。
……可她怎麼能活下來呢?
《琅嬛圖鑒》上有記載, 天地有衡,既有天生自然的靈氣充盈之地,也就有瘴氣縈繞不絕之地。
修士的修為再高, 一不可自造通天福地,二不可殺絕瘴毒詭境,非修為不足,而是人力不及。
以她的修為,落入這人力不及的碎魂深淵,應該不等落地,就被瘴毒融得骨頭渣子都不剩了吧。
可現在——
昭昭動了動手指。
雖然渾身沒什麼力氣,不過性命無虞,修為尚在。
難不成她才是那個被上天眷顧的天選之女?
昭昭想到什麼,催動靈力召出在幻夢中習得的古法陣。
方才在招魂林中,她將木靈吸取一空時,這法陣最大有數十丈,而現在,竟隻有掌心大小。
原來如此。
木靈有滌蕩汙濁的力量,而經過赤金靈火淬煉的木靈更是被提煉到了極致。
正是依靠這份至純的靈力,她才能從碎魂深淵那足矣毒殺任何一個高階修士的瘴氣中,平安無事地活下來。
如果不是親眼見識到,昭昭自己也不會相信還有這種事。
她抬頭看了一眼一碧如洗的蒼穹,忽而想起了昏迷前所看到的一幕幕場景。
就連她自己也沒料到自己能活下來。
那琅嬛福地的那些人呢?
直到被瘴氣衝散之前,師嵐煙都一直拉著她的手,她能猜到,那時師嵐煙拉著她一起跳崖,多半是靈山那些巫者在暗中作怪。
隻是……
在三人落入崖中的那一刻,她到底還是被放棄的那一個。
昭昭覺得,喜歡一個人真是常理無法形容的矛盾。
明明恨他恨得想要殺了他,可是,當發現他真的在生死關頭毫不猶豫地拋下自己,昭昭還是難過得整顆心都像是被人剜了出來,隻餘下一個空蕩蕩的豁口。
和謝蘭殊經曆的過往,都在這一刻化作刺骨的寒風,從她的心口洞穿而過。
吧嗒。
昭昭正哭得傷心時,身旁走遠了的仙鹿將什麼東西甩在了她身上。
低頭一看,是一株靈氣四溢的靈芝。
昭昭眼睫還掛著累,反應了半天才受寵若驚地抬頭問:
“這是……是給我的?”
仙鹿呦呦又叫了幾聲。
心中那些酸澀的情緒褪去幾分,昭昭看著那株靈芝,低落的情緒緩緩回升幾分。
她還以為自己要在這裡一直躺到體力恢複,沒想到竟會有仙鹿相助。
昭昭沒有第一時間去拿那靈芝,而是抬起手,想摸了摸仙鹿以示感謝。
隻不過手有些短,夠不著那麼高大的仙鹿,但那仙鹿似能通人性,知道她要做什麼,竟主動彎下腿將它的腦袋遞到了她掌心。
是溫暖柔順的觸感。
“謝謝你。”昭昭擦掉了眼淚,忍不住摸了又摸。
吃下那株靈芝後,昭昭又在原地躺了一炷香的時間,靜心調動身體去消化這株靈芝。
被赤金靈火灼傷的痕跡漸漸消失。
為了駕馭陰陽煉神陣而損傷的經脈也在慢慢修複。
穿過深淵時殘餘在體內的瘴毒和濁氣也被排出。
浸泡在溪水中的昭昭身體裡剛有汙濁浮現,就被清澈的溪水衝走。
再睜開眼時,隻覺耳聰目明,心境開闊,身體輕盈欲飛。
這靈芝一定不是普通的靈植。
昭昭跨出溪水,這才有空打量周圍的環境。
原來碎魂深淵的底下,並非世人所想象的那樣,堆骨如山,惡魂遊蕩。
瘴氣將此處天然隔絕,清濁兩分,竟是一個春暖花開,靈氣盎然的神仙地方。
正欲四處轉轉時,那仙鹿圍著她轉了幾圈,又在原地踏了幾步,黑漆漆的眸子圓似寶珠,就這麼直直望著昭昭,像是有話要說。
昭昭雖然覺得有可能是她理解錯了,但還是試探著問:
“你是想,讓我坐在你背上?”
仙鹿動了動耳朵,前腿微曲,正是讓她上來的意思。
昭昭再一次的受寵若驚,在原地遲疑了好一會兒,才小心翼翼地跨坐了上去。
沒想到還沒等她坐穩,情緒十分亢奮的仙鹿就已經撒腿狂奔了出去,昭昭差一點就被顛下來。
更令她沒想到的是,仙鹿跑了一段距離之後,足下竟輕點一支猶帶露水的綠葉,就這麼離開地面,在半空中如履平地地疾馳。
昭昭連忙抱緊仙鹿的脖子。
她不會禦物飛行,禦風符也用完了,就連那個陰陽煉神陣都變成巴掌大的玩具,這要是掉下去她就死定了!
而仙鹿顯然玩得相當開心。
它偶爾也停下來,在有靈果靈樹的地方吃兩口,昭昭趁機翻了翻懷裡的《琅嬛圖鑒》,發現它吃的全都是稀世罕見的天材地寶。
在守住道德和直面欲望之間,昭昭隻猶豫了一小會兒。
“誒,鹿鹿,你看那邊那個是什麼?”
天真懵懂的仙鹿老老實實地扭頭,朝昭昭指的方向看去。
而昭昭眼疾手快,蹭蹭蹭就將樹上剩的三個果子塞進了自己的芥子袋。
等仙鹿再轉過頭來,這才發現果子沒了。
還不知道人族卑鄙之處的仙鹿將腦袋轉開轉去,始終沒想通剩下的三個果子去哪兒了。
“咳咳,”心虛的昭昭摸了摸仙鹿的腦袋,“這地方這麼大,你要是還沒吃飽,我們去彆的地方再轉轉?”
仙鹿沒有絲毫懷疑,樂嗬嗬地帶著昭昭去它其他的進食地點。
等仙鹿吃完一圈,它的肚子抱了,昭昭的芥子袋也更鼓了。
她心滿意足地拍了拍袋子。
能有這樣的奇遇,也不枉她又是被火烤,又是被人拋棄,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這話說得真有道理。
等回去之後,有用的就留著,沒用的就拿去賣掉,賣掉的錢可以給兩個孩子多買幾身漂亮法衣,也可以翻新一下雲麓仙府……
後知後覺的昭昭,此刻才想到一個極關鍵的問題。
她進是進來了,可要怎麼出去呢?
沒有了招魂柳靈力的庇護,她不可能再從碎魂深淵那條路原路返回,而這個地方看上去與世隔絕,既然與世隔絕,就說明外面的人也進不來。
昭昭看向旁邊正在吃草的仙鹿。
此刻她才明白,這隻仙鹿到底在興奮什麼。
……這是在高興從此以後多了一個人永遠留在這裡陪它玩!
意識到這一點的昭昭心情瞬間跌入穀底。
仙鹿敏銳地察覺到她似乎有些不開心,歪頭用鹿角戳了戳她,一雙漆黑圓眼澄澈乾淨,好像在問她有什麼煩惱。
昭昭一想到自己有可能被困在這裡再也出不去,再可愛的仙鹿和再多的天材地寶,一下子都變得有些索然無味起來。
“鹿鹿,你知道怎麼從這裡離開嗎?”
仙鹿的眼睛裡滿是清澈的愚蠢。
“……”
她就知道。
昭昭跌坐在柔軟草地上,看著眼前這空山幽穀,一想到自己餘生都要在這裡度過,心情沉重得連欣賞風景的念頭都生不出。
“辟穀丹撐不了多少天,光吃這裡的果子能活多久啊?”
“就算能活很久,可是沒有人陪我說話,人會不會瘋掉?”
“鹿鹿你能說話嗎?”
“看起來好像不能,那你能為我學一學嗎?”
眼神清澈且愚蠢的仙鹿不太能理解她的煩惱,不過聽到昭昭提起說話,它忽而叫了幾聲,催促著昭昭起身。
昭昭沒什麼動力再去偷寶貝,但見它如此積極,還是勉強爬起來跨坐上去。
仙鹿帶著她一路飛馳,越過一道方才路過但卻沒有入內的瀑布。
昭昭這才發現這裡面竟然彆有洞天。
與外面野蠻生長的景象不同,這瀑布內顯然有人居住過的痕跡,入目所及,皆是高聳如樓的書架,其中藏書無數。
走近打眼一掃,便是一些諸如《平紋靈錄》《無妄妙法》之類的功法。
昭昭取出《琅嬛圖鑒》,扉頁便是著書人的那段話:
此洞天曾為仙人藏書寶地。
著書人在書中無處不感歎自己無緣尋到藏書之地,卻沒想到,這藏書地是在有去無回的絕命深淵。
如果不是她機緣巧合有木靈護身,恐怕在進入這藏書地的同時也已經死了。
昭昭看著這紛繁如雲的藏書,想要隨手拿起一本翻閱,卻發現被自己抓住的那本書卻無論如何都取不出。
“書中有靈,自擇其主,切莫強求。”
沉鬱如鐘的聲音響徹山洞,昭昭被嚇了一跳,連忙鬆開了手。
等回過神來,她又道:
“您是這洞中之主?”
對方嗯了一聲,以肯定她的問題。
昭昭頓時來了精神:“那您可知離開此處的辦法?”
“自然知道。”
謝天謝地!
天無絕人之路!
昭昭大喜過望,好一會兒才冷靜下來,想起這位洞中老者所說的“書中有靈,自擇其主”。
意思是,這裡的書,隻要願意選她為主,就可以帶走嗎?
“請問……本人沒來的話,有沒有辦法讓書中之靈隔空擇一下主呢?”
洞中老者似乎從未聽過如此離譜的要求,沉默了許久。
“……既無法親自前來,便是無緣,有何資格擇主?”
“話可不是這麼說的!”
昭昭據理力爭:
“你們這個地方,應該成百上千年都沒有人進來過了吧?我今日能來,就說明我有大機緣,這麼大的機緣,捎帶幾個人,也不過分啊。”
“此地與我有緣,其他人也與我有緣,就等於他們與你也有緣。”
“有緣千裡來相會,來都來了,就真的不能通融一下?”
昭昭在家中時雖說從不沾家中事務,但好歹也耳濡目染,討價還價的功夫還是略有一點的。
洞中老者聽完她這一番話,不說可以,也沒說不可以,隻道:
“自行取書吧。”
昭昭也拿不準他是什麼意思,但又怕再逼下去,人家翻臉,一本書也不讓她帶走了,便也不再多言,闔目催動靈力,逐一感應博物架上面的藏書。
感應之餘,還不忘偷偷將雲麓仙府眾人經手過的零碎物件取出。
不管對方給不給,總是要儘力而為嘛。
漫長的篩選後,待昭昭睜開雙眼,面前竟有五本藏書懸浮於空!
昭昭都來不及細看,連忙將幾本書都揣進懷中。
“多謝仙人割愛!晚輩與同門必將好好修煉,勤勉克己,為天下除魔衛道!”
昭昭說完這番話,洞中老者的聲音低低笑了笑。
“為天下除魔衛道,說得不錯。”
他又語調一轉。
“這琅嬛書樓,的確是給修界正道之人準備的,所以,想要帶走這些功法秘籍,吾需確定,汝不會帶著這些功法,為天下蒼生帶來禍患。”
昭昭一怔。
“您……要如何確定?”
“且上前來。”
昭昭有些遲疑地回頭看了仙鹿一眼。
仙鹿正趴在涼爽石壁上小憩,悠閒地打了個哈欠。
應該沒有危險吧。
昭昭跨步上前,走到了洞頂一束光的籠罩下。
“多情自古空餘恨,此恨綿綿無絕期。”
洞中老者念出這兩句南轅北轍的詩句,嗓音中帶著洞悉萬物的智慧。
“你道途之阻,在情之一字,你情絲太多,難免有幾根纏亂心神,極易走偏路。”
被他說中了心思,昭昭忽而有種不太好的預感,忍不住為自己辯駁:
“多情又如何?人若無情,何談愛人,若不愛人,如何愛天下萬物,若連天下萬物都不愛,遲早有一日會誤入歧途,就算修為再高,那也是世間禍患。”
“汝之所言,深得吾心。”
洞中老者讚賞道。
“所以,吾並不是讓汝斬斷一切情絲,隻不過是要裁剪一二。”
“……裁剪?”
“情絲有親情、友情,這些情絲,都不會妨礙汝的道途,唯有一根——”
他頓了頓,似將昭昭這一生都看穿。
“三十三天,離恨天最高,四百四病,相思病最苦。”
“斬斷相思,汝之道途,必一片光明。”
最後這一句,像是宮闕金鈴,悠悠響在她耳畔。
昭昭有些恍惚。
她想起雲夢澤的謝家,想起昆吾仙境的離恨天,想起碎魂深淵瘴氣彌漫的風。
那顆天樞星在頭頂明明滅滅,帶著與他青梅竹馬的少女越來越遠。
她輕聲道:
“情絲若是斷了,是不是就再也無法重續?”
洞中老者意味深長道:
“也不是。”
“隻要汝情絲所係之人身死魂消,情絲便能重續,不過,人都死了,續不續又有什麼區彆呢?”
這倒也是。
昭昭閉了閉眼,再睜開雙眼時,眼中迷茫之色漸漸散去。
“那就斷吧。”
恨得太深,愛得太深,都是負累,還不如讓一切都成空。
至於他未來是生是死,上天自有定數,而她隻需要做好她該做的事——
昭昭抱緊了懷中的藏書。
斬斷情絲,再睜開眼,或許又是另一個新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