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樓的昭昭還不知危機逼近。
剛入客舍,她看什麼都是新鮮的,身著墨白門服的弟子們三三兩兩的聚在一起,有的在清點法器丹藥,有的在交換秘境情報。
每個人身上都佩了至少一把劍,劍鞘樣式各異,綴著各有特色的劍穗,煞是好看。
昭昭記得,曜靈日後也是劍修。
聽明決道人說,洞天福地中除了那些年份久遠的仙草靈植,還有不少能拿來鑄劍的稀世礦物。
此去琅嬛,若是不能提升多少修為,帶幾塊礦石回來鑄劍,也算不枉此行。
“——這位就是雲麓仙府的仙子吧?”
一旁觀察了昭昭許久的一名女弟子朝她搭話。
昭昭回過神,她身後的三個女弟子也朝她看來,露出了友善的笑意。
為首的那位笑道:“我叫善玉,是昆吾劍宗的弟子,你若不介意,待會兒入秘境時要不要與我們一道?”
善玉剛一說完,昭昭就欣然應允。
“好啊好啊。”
昭昭正覺得她一個人站著這裡,似乎有些格格不入,有人能與她結伴那真是再好不過了。
“不過我修為淺薄,可能幫不上什麼忙,還望各位仙子莫怪。”
“沒關係,善玉姐姐可是我們劍宗數一數二的天才,跟著她,我們隻需要在後面撿好東西就行了!”
善玉無奈:“這種話可彆讓大師兄大師姐聽見,否則得罰你們去思過崖反省。”
“好姐姐,那你可得為我們求求情啊。”
幾個女孩子笑鬨成一團,昭昭在旁邊也忍不住彎起唇角。
她忽而想起來自己在雲夢澤的幾個朋友。
謝家大伯和嬸嬸應該早就將自己赴仙山修煉的消息廣而告之,他們都是很好很好的人,知道以後一定會為她開心。
昭昭隻是有些後悔。
她與謝蘭殊成婚後,時間被謝蘭殊分走了一大半,便不能和以前那樣成日和朋友們黏在一起。
就這樣,謝蘭殊對她偶爾晚歸,還會頗為哀怨。
……
——你不希望我和朋友們在一起嗎?
他不說話,隻是用溫熱的手指拂過她浸在水中的長發,躺在藤椅上的昭昭享受著他的手指穿過發間的揉搓,視線穿過院子的天井,尋找天上的天樞星。
——我隻是,想與你多一些時間在一起。
昭昭不解,隨口道:
——可是我們已經每天都待在一起了啊。
水聲淅瀝,他托著那捧烏黑如綢的發,任由發絲糾纏上他的手指。
——還不夠。
——想要更多更多與你在一起的時間。
昭昭沒有聽出他話中深意,語調天真道:
——是不是你在家太無聊了?改日讓我堂哥帶你出門應酬,多認識幾個朋友怎麼樣?
青年拿起一塊絹布,包裹住她的長發,因為害怕她著涼,所以耐心地按壓掉發中的每一絲水分。
——不必了。
——我不需要朋友,如今是,以後也是這樣。
……
二樓緊閉的門終於打開。
昭昭與其他人一樣,因這動靜而抬頭朝上方望去。
潔白如鶴的身影從房門內徐徐而出,流雲般的衣袍在日光下華光溢彩,映襯得清貴眉眼恍若九天仙人,不染人間世俗。
兩名弟子恭敬隨侍在他身側。
而其餘昆吾弟子見他現身,皆恭敬行禮,齊聲問好。
成了萬人擁簇的修界道君,他好像,還是沒有什麼朋友的的樣子。
昭昭垂眸。
不過,什麼親人朋友妻子,本就是被他棄若敝履的東西,這無上權柄萬人敬仰,才是他一心所求。
一道視線落在了昭昭頭頂。
幾乎是第一眼,天樞道君就看見了人群中那道翠綠色的身影。
怎麼會是她來?
覆目緞帶後的那雙眼微沉。
“此去琅嬛福地,幾多凶險,各有機緣,不可同門爭奪殘殺,也不可結成十人以上小隊坐享其成。”
他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
“秘境雖有祥和之處,但凶險之地更多,哪怕是七大宗門,年年也有不少折損在秘境中的修士,其中不乏修為深厚之人,一入秘境,生死便隻在自己手中,現在想走,還來得及。”
底下的昆吾弟子無人出聲,不過聽了這話,不少人都面露訝色。
這話雖不假,可是……天樞道君從不是多話之人。
更何況,道君表面看上去溫柔和善,但教導弟子最是嚴苛,平日裡誰敢臨陣脫逃,不被這位道君親手廢了修為都是仁慈,今日這是怎麼了?
唯有宗斐與慕靈二人心中有了些許猜測,兩人齊齊看向人群中那道翠綠色的身影。
她昂著頭,白淨的一張臉上沒有任何動搖與懼色。
良久。
客舍內無一人出聲。
“……出發吧。”
雪白長袍揚起一道弧線,又翩然落下。
昭昭身旁,有人低聲議論:
“沒人退縮,道君怎麼看上去反而不太高興啊?”
“誰知道……”
-
不會禦劍也沒有劍的昭昭,跟著善玉她們一同抵達了琅嬛福地。
昭昭本以為他們來得夠早的了,沒想到到了才發現,琅嬛福地外早已人山人海,擠滿了握有小劍關戶籍的修士。
昭昭也是第一次知道,原來修界也有戶籍這種東西。
她四處張望了一下,沒有看到貌似師嵐煙的身影。
也不知道她要如何混入其中,打探消息。
“諸位稍安勿躁——”
昆吾大師兄宗斐上前朗聲道:
“琅嬛福地開啟後,諸位可先於昆吾和靈山弟子入內,秘境內地勢遼闊,無論先後,皆有所得,諸位莫急——”
秘境中收獲多少的確與先後順序無關,不過聽說能先昆吾弟子一步入內,眾人還是十分驚訝。
回過神來後,滿面紅光的修士們連聲高呼昆吾大義。
昭昭心中不免有些嫉妒。
明明他們雲麓仙府才是鎮守小劍關的仙宗,琅嬛福地也是地處小劍關的秘境,沒想到,好處和名望都讓昆吾給占走了。
她身為雲麓仙府的弟子,還要抱昆吾的大腿才能入內一觀。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等她兩個小弟子長大,到時候就讓天樞道君瞧瞧他們雲麓仙府的厲害!
“仙子可是緊張了?”
善玉察言觀色,很是體貼地安慰:
“秘境內其實倒也沒有那麼可怕,隻要守住本心,不為其中精怪蠱惑,不貪圖寶物而深入險境就是了,往年有人折損於秘境,十有八九是太過貪心。”
昭昭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將善玉的話牢牢記住。
“對了,還沒問仙子所修何道?”
昭昭有些不太好意思地答:
“我魂屬木靈,修……神農一道。”
修界的修士在完成築基之後,會根據不同的神魂五行,確定適合修煉的道法。
比如神魂屬金,最適合修劍宗。
神魂屬火,適合專注困殺戰陣的鬼兵門。
神魂五行俱全,則適合修陰陽家的陰陽術。
若是想要強行修煉不合五行的道法,也並無不可,隻是必定比旁人困難一些,且不易發揮自己本身的天賦。
而昭昭神魂屬木,沒有比神農道更適合她的道法。
但其實。
神農道在修界地位頗為尷尬。
修界以強者實力為尊,而所謂強者,大部分人認同的規則是誰能戰無不勝,誰便是那個立於至尊之位的強者。
就像如今的天樞道君。
他便是靠著決無異議的實力,繼任後連挑六大仙宗,從他們手中奪回了不少因昆吾仙境衰敗而丟掉的洞天福地。
又帶領弟子討伐鬼界魔界,擴大修界疆土,這才成了修界眾人眼中決無異議的修界道君。
而修神農道的修士,雖然擅療愈、修複之術,但真正戰鬥起來,往往實力不濟。
隻可輔助同伴,難以獨立行動。
“那正好啊,你與我們一道,要是有什麼危險,我們衝在前面,等我們受了傷,你還可以給我們治療。”
“剛才還有人說我們帶了個累贅,哪裡是累贅,簡直就是撿到寶了嘛……”
昭昭一怔。
說完這話,那女弟子便被人懟了一下。
意識到自己說錯話的她連忙閉嘴,帶著歉意地看向昭昭。
“抱歉……”
雖然有點意外,但昭昭仔細一想也不難理解。
這些昆吾弟子都是萬裡挑一的精英,有些傲氣也實屬正常,況且他們也並無對她友善的義務。
弱肉強食,本就是修界的法則。
“沒關係。”
昭昭搖搖頭,反而對有些忐忑的她們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
“進去之後,隻要姐姐們給我發揮的機會,我一定會證明我不是累贅的!”
眾人見她面色如常,也鬆了口氣,笑道:
“好啊!你是不是盼著我們受傷?”
“那你可要失望了,我們可是很強的,你沒發揮機會啦!”
一貫肅然有序的隊伍裡隱約傳來女孩子清脆的笑聲,走在前方的那道雪白身影驀然止步,朝身後看去。
其實在回頭的那一刻,他心中已有猜測,但看到那個被幾個女孩子圍在中間,笑容燦爛的少女,他還是有一瞬的恍惚。
和那個人一樣。
無論走到何處,遇到什麼樣的境地,她總能很快的交到朋友,振作起來。
好像永遠不知孤獨是何滋味,臉上的笑容也永遠不會消失。
慕靈見他停駐腳步,看了一眼昭昭的方向。
“師尊,雲麓仙府的這位仙子,應該真的不是那位謝姑娘,昨夜她甚至還想給我相親,那位謝姑娘應當不會如此……”
“我知道。”
他轉過頭,緞帶覆住那雙眸子,教人瞧不出他心中所想。
一旁的宗斐揣摩了一下師尊的心思,試探出聲:
“師尊若實在擔心,要不然我暗中跟著他們,如果真的是謝姑娘,也好護她平安。”
“不必。”
淡而平緩的聲線,沒有任何多餘的情感。
“如果真的是她,就更不必救了。”
天樞道君抬手觸碰著眼前的結界,指尖輕碰的一瞬,結界如萬頃碧波泛起洶湧波瀾,轟然碎裂成無數漂浮的光點。
琅嬛福地,開啟。
小劍關的修士們魚貫而入,卷起塵土漫天。
而天樞道君隻是看著秘境幽深的入口,嗓音輕緩道:
“她生來倔強,不讓她見識一下修界殘酷之處,她不會罷休。”
慕靈想了想:“那要是,她能堅持下來呢?”
天樞道君有一瞬的恍惚。
他沒有考慮過這種可能性。
零星篩落的記憶中,她嬌弱得像是一陣風就能從枝頭吹落的花,一點小傷就會喊痛,鑽進他的懷裡笑盈盈地要他抱。
這樣羸弱的、嬌貴的花,隻適合開在人間,修界並無她生長的土壤。
可是——
即便如此,她也曾一人行過千山萬水,抵達他的面前。
天樞道君默然片刻,抬腳跨入秘境之中。
“那又如何?”
他仍然重複著那一句:
“這裡不是她該待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