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高懸,昆吾與靈山眾人於子時準備離開。
臨行前,天樞道君門下的大師姐慕靈將一面令牌交給了昭昭。
“過些時日琅嬛福地開啟,道君雖下令,小劍關有登記的修士皆可入內,不過雲麓仙府作為東道主,道君想邀貴宗與我們昆吾一道入內,互為照應。”
昭昭看著那枚做工精致的令牌有些出神。
這位師姐話說得體面,但昭昭知道,他們宗門哪裡能照應得了人家昆吾?
不過是見他們雲麓仙府勢弱,或許是作為修界第一宗的責任感,又或許是單純的憐憫,所以才邀請他們與昆吾結伴。
昭昭知曉他們本是好意,但一想到做出這個決定的,是高高在上、發誓定要廢她修為的天樞道君——
真想將這令牌扔在他頭頂,再硬氣地告訴他自己不需要他的施舍。
可是昭昭抬頭一看這個一窮二白的宗門,再掂了掂自己那養活自己可能足夠、但養活兩個未來的天之驕子絕對不夠的芥子袋。
“真的嗎!”昭昭咽下滿肚子苦水,帶著一臉受寵若驚的笑容接下令牌,“多謝道君!多謝師姐!你放心,我們一定不會給昆吾添麻煩的!”
想到道君的吩咐,慕靈不動聲色的觀察昭昭的神態動作。
和曾在離恨天有過一面之緣的凡女不同,眼前的女子丹鳳眼,眉尾上挑,鼻梁沒有那麼高,下頜也要更寬一些。
並不醜,隻是比起那位凡女,的確是少了幾分靈秀動人的豔色。
更重要的是,她並不是身無修為的凡女,雖修為淺薄,剛入修道一途,但尋常人想要修到此等程度,就算天賦過人也得一年半載。
……可她與師尊成婚兩年,等同於雙修兩年,修為比旁人進益更快,也不是沒有可能……
“師姐!”
昭昭驀然抓住慕靈的手腕,換上了過度熱情的笑臉:
“這位師姐,生得真是標致,不知年方幾何,可有婚配?我老家有一位遠方表兄,一表人才,昆吾既然要在此常駐一段時日,不如我這就寄信回家,讓表兄來一趟……誒?師姐怎麼走了?彆急著走啊,就見一面!交個朋友!”
慕靈再也不敢胡亂猜測,拔腿就跑。
太可怕了!
她絕對不是師尊的那位妻子!
看著慕靈落荒而逃的背影,昭昭怪不好意思的,隻能在心中默默道歉。
隨後又轉過身,看向庭中槐樹下的一道黑影。
“掌門,笑夠了嗎?”
槐樹後,噙著笑意的明決道人踱步而出。
“怎麼能說是笑,老朽這分明是為你精妙絕倫的演技所折服,光是抱著大公雞攻擊靈山巫女,和給昆吾的大師姐相親這兩條,你這鄉野村婦演得真是活靈活現,以假亂真。”
昭昭:“……鄉野村婦沒有錢,買不來最新款的煉丹爐。”
明決道人立馬收起臉上促狹笑意,肅然道:
“什麼鄉野村婦,謝姑娘這是為了雲麓仙府的未來忍辱負重,老朽拜服。”
“嗬嗬。”
-
時隔了不知道到多少年,明決道人終於能換掉燒得漆黑的煉丹爐,格外興奮的他今夜就準備起爐煉丹。
熾熱火舌舔舐著青銅丹爐的內壁,昭昭睡不著,便坐在煉丹房裡陪著明決道人煉丹。
“……今日之事,掌門沒有什麼想問我的?”
明決道人正在整理材料,頭也不抬道:
“什麼事?”
昭昭垂下頭,無意識地撥著軟墊上的線頭,那線頭冒出不長不短的一截,扯又扯不斷,隻能用手指纏著,一圈又一圈的把玩。
“易容的事情啊,隱瞞身份的事情啊,還有,和天樞道君有關的事情……”
明決道人嗬嗬笑道:
“老朽都是半截身子快入土的人了,知道這麼多,又有什麼意義呢?”
“修仙者也會死?”
“一日不成仙,一日便會死,隻不過或早或晚的問題而已。”
明決道人眸光閃動,忽而看了她一眼。
“你那位天樞道君,也是一樣。”
昭昭有些出神。
他確實也會死,隻不過,不是死於歲月流逝,而是死於現下正在她房間裡呼呼大睡的兩個孩子之手。
不過,昭昭總覺得有什麼不太對勁的地方。
據明決道人所說,若非天樞道君及時趕到,他今夜一定必死無疑。
所以至少現在,他對雲麓仙府還是沒有敵意的。
那未來的曜靈質問天樞道君時,為何會說出“他屠她滿門”這種話?
而且,如果死的隻有明決道人,何來“滿門”一說?
……想不通。
腦子過載的昭昭真想搖醒隔壁睡覺的小姑娘,讓她親自解惑。
“琅嬛福地開啟,你怎麼想?”
明決道人的問題打斷了昭昭的思緒。
“什麼怎麼想?”昭昭打了個哈欠,“掌門自去就是,我和離風會守好宗門的。”
明決道人給丹爐添了一把火。
劈啪燃燒的火光照亮他蒼老安詳的面龐,他轉頭,眸光安寧地看向昭昭。
“謝姑娘,我希望去的人是你。”
昭昭的瞌睡一下子煙消雲散。
“我?掌門你說讓我去?”昭昭不敢置信,“可是,我才剛剛築基,這些時日除了按照您說的吐納靈力鞏固靈核,彆的什麼也不會啊!”
“是拔苗助長了些,不過,為了保護好曜靈和容與,你需得以最快的速度成長起來。”
他斂了幾分笑意,一字一句認真強調:
“琅嬛福地,是曆練修士的絕佳之地,謝姑娘,機不可失。”
昭昭愕然愣住許久。
“……當然,如果你並不打算收那兩個孩子為弟子,倒也不必冒這般大的風險。”
昭昭從明決道人的話中聽出幾分深意,立刻追問:
“為什麼?是不是他們有什麼危險?”
又轉念一想。
“昆吾和靈山他們來這裡,是不是就是為了尋找他們?”
昭昭如此敏銳,倒讓明決道人有些意外。
但他並未將生辰八字一事挑明,隻說:
“靈山一族,並不善戰,能在修界立身萬年,靠的是利用扶乩預知之術,與強大宗門聯手,他們與昆吾聯手,定然是達成了某種交易,要為昆吾的未來掃清障礙。”
“雖不知緣由,但曜靈與容與,似乎的確是他們眼中的障礙。”
昭昭心底一片寒意。
難道說,這才是明決道人未來的死因?這才是曜靈與天樞道君結下血海深仇的原因?
他為了他的飛升大道,為了昆吾的未來。
當真會下這樣的毒手?
如果是謝蘭殊,昭昭必定不信他會如此心狠,可如果是現在的天樞道君——
“琅嬛福地,我去。”
-
洞天福地對修界意義重大,每個宗門都對自家所轄的洞天福地下了極複雜的封印,要解開這些封印,也得花費相當一段時日。
昆吾在小劍關駐紮了小半個月,封印解密完成,終於到了大開之日。
“……道君這眼疾怎麼過了這麼久還沒痊愈?”
客舍內,正與天樞道君彙報進度的宗斐、慕靈二人回頭,見靈山巫女淺笑盈盈的站在門外。
兩人想走,但瞥了一眼道君的似笑非笑的唇角,怎會領悟不到道君對靈山巫女的不耐煩,隻能硬著頭皮假裝沒看見,繼續彙報。
靈山巫女卻絲毫不見外,自顧自地插入話題:
“許是那位明決道人的醫術不夠好,還是請我靈山的巫醫來為道君診治……”
“不必了。”
天樞道君嗓音溫潤如常,卻打斷得並不留情面。
“明決道人醫術過人,眼疾早已痊愈,覆著這條帶子,隻是迷惑他人的手段罷了。”
在場眾人都知這個“他人”值得是誰。
開啟琅嬛福地,並非是天樞道君的決斷,而是昆吾六長□□同的決定。
如果靈山扶乩的結果無誤,小劍關真有能殺掉天樞道君的人存在,那麼他絕不會放過進入琅嬛福地的這個機會。
秘境多機緣,也多凶險,若是想要下手殺天樞道君,這是最好的暗殺機會。
所以,昆吾長老們決定設下這個局,誘那個深藏暗處的敵人出現。
天樞道君當時聽完長老們的計謀,隻微笑吐出一個字。
“蠢。”
不過,他也並沒有抗拒這個決定。
對於蠢人,不讓他們見證自己決策的愚蠢,他們是決計不會醒悟的。
修道歲月漫長,天樞道君不介意用這樣的方式來增添一點趣味。
即便這一點趣味,很有可能賭上自己的性命。
這些時日與天樞道君相處下來,靈山巫女也不是第一次被他用軟刀子回絕。
與昆吾聯姻之事,她已不做它想,但與昆吾交好,是靈山為她下達的任務,靈山巫女無法違背。
因此,即便知道天樞道君厭煩自己,她也得攢出笑臉。
“那便好,此去琅嬛福地,幾多凶險,還望道君珍重自身,靈山還要仰仗道君庇護。”
白緞覆目的道君溫聲答:
“自然,慕靈,送一送巫女。”
“……”
跨進門還沒一炷香時間就被趕,靈山巫女笑容微僵,不等慕靈送客便轉身拂袖而去。
好一個昆吾!
如此張狂,難不成以為修界除了他天樞道君,就再無人有潛力飛升了嗎!
靈山一脈的強大之處,遲早有一日要讓這目中無人的道君見識到!
靈山巫女站在二樓長廊處,瑩潤修長的指尖深深嵌入木質扶手中。
“巫女殿下。”
門外等候的巫者低垂著頭,沉聲道:
“殿下之前提過的那位雲麓仙府的女修,來了。”
面色不虞的靈山巫女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見客舍的一樓大堂內站著一位身著翠綠長裙的少女。
站在皆是墨白門服的昆吾弟子之中,少女脆生生似一根剛冒出頭的春筍,纖細的背脊挺得筆直,墨發如瀑,眸子亮得驚人。
靈山巫女若有所思。
聽說慕靈給了這粗鄙女子昆吾令牌,讓她跟著昆吾弟子一起入琅嬛福地。
讓這些修為不俗的弟子給她保駕護航。
是單純對雲麓仙府替他們辦事的獎賞,還是天樞道君對這個女子……?
想到方才天樞道君對自己的態度,和昨日這女子對她大不敬的冒犯,靈山巫女冷然一笑。
“待會兒入琅嬛福地之後,給她一點教訓。”
巫者有所忌憚,遲疑道:
“可看道君的態度,對雲麓仙府頗為禮遇,要是讓他發現靈山動了手腳……”
“她家掌門巔峰鼎盛時,我們靈山也未曾怕過,更何況她。”
靈山巫女下頜微抬,豔若桃李的面龐露出睥睨神色:
“至於天樞道君……區區一粗鄙女修,豈會有人為了她,而與我靈山翻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