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遙不懂為什麼謝奕修把他說得好像受害者的樣子,但她不想因為這件事跟他爭執,於是避過他的視線,垂下眼睛點了點頭。
然後推了推他的胳膊,小聲說:“你讓我下來。”
他一開始沒動,過了幾l秒,才往後退了一步。
岑遙下去的時候不小心趔趄了一下,謝奕修下意識地去扶她,岑遙的肘彎被他托住,熟悉的力道傳過來,她像被火燎著,直接掙脫了對方,拎著盛有洗發水的袋子跑開了。
謝奕修留在原地,岑遙那句“不想再看見你”,就像一支無聲的箭鏃,在這個寒涼的夜晚沒入他的皮膚,帶來了漫長而尖銳的痛意。
他清楚自己得到岑遙的手段算不上高尚,兩個人在電影院的偶遇是假的,那張電影票是看了她的私信拿到的,她把她的喜好和願望都發給他,他在戀愛上不是什麼優等生,看到之後忍不住不作弊。
看著小姑娘落荒而逃的背影,某些遼遠的記憶如同原野上的濃霧,不受控地浮現出來,謝奕修想起了第一次見她的場景。
他十六歲上高二的時候,正在準備F2的新賽季,卻遇到了成績上的瓶頸。他沒辦法跟新換的訓練車很好地磨合,一旦直道速度提得太快,入彎的時候就容易側滑,他始終把握不好尺度。
當年那一屆F2他有很多強勁的對手,絕大多數年齡都比他大,經驗也更豐富,他的圈速卡在不上不下的地步,無論加練多少次都沒有進步,他有時候甚至懷疑,自己的天賦是不是就到這裡為止了。
謝錚為他請的私人教練看他急躁,勸他說不一定非要這個賽季就拿到積分,有許多車手需要跑很多年F2,才能達到獲得F1超級執照的門檻。
但謝奕修知道對方還有一句話沒有說出口,那就是也有很多車手就這樣被攔在了F1的圍場之外,職業生涯止步於一次無法突破的瓶頸。
從接觸賽車開始,他一直過得順風順水,是到這時候他才意識到,原來在這條路上,他也是隨時有可能被迫停下的。
謝奕修原本不是每天都會去學校,但那段時間為了調整狀態,轉移自己的注意力,他反倒去得頻了,到下午放學才會回去訓練。
就這樣過了幾l個星期,他在練習時還是沒什麼起色,好像無論用什麼方法,都不能再快出哪怕零點零一秒。
他逐漸有些抗拒,坐上賽車面對複雜精密的儀表盤時會感到無力,覺得自己這輩子也許就這樣了,有天賦的車手那麼多,他不是最好的那一個。
這種情緒在某天達到頂峰,他放學之後沒有去訓練,而是留在了學校裡,晚自習的時候一個人待在天台上吹晚風,誰打電話來也不接,最後索性關了手機,徹底叛逆一次。
當時滬市剛入秋不久,空氣還殘餘夏天末尾的溫熱,謝奕修站在漂浮著淡色雲彩的天空底下,思考了很多關於“有沒有意義”和“是不是值得”的問題。
不一會兒,身後忽然傳來細細碎碎的腳步聲。
他轉過身,撞上了一個女孩子的目光。
她似乎沒想到這裡在這個時間會有人?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看到他的時候吃驚地睜大了眼睛,手裡還握著兩支沒拆開包裝的蛋筒冰淇淋。
隨後慌慌張張地說:“不、不好意思,打擾到你了。”
謝奕修看她打算轉身離開,主動開口說:“沒關係。”
女孩子愣了愣:“你是說我可以留下嗎?”
謝奕修點點頭。
他實在想不出她還能找到什麼地方翹課吃冰淇淋而不被發現。
女孩子留下之後顯得很緊張,她站在離他有一段距離的地方,慢慢撕開蛋筒的包裝紙,咬了一口邊緣部分的奶油,時不時偷偷瞟他一眼。
謝奕修察覺到了,其實他可以裝沒看到,但他這天偏偏心情不好,想看看她失措的樣子,便在她又一次看向他的時候,漫不經心地偏過頭,捕捉到了她的視線。
果然,女孩子的耳朵立刻紅了。
像是為了緩解尷尬,她沒話找話地道:“你是謝奕修吧?”
雖然答案顯而易見,但謝奕修還是“嗯”了聲。
得到他的回應,女孩子小心翼翼地朝他挪近了一步,然後把手裡另外一支冰淇淋遞給他:“這個給你。”
謝奕修看著她,抬了下眉。
女孩子補充道:“這個可是學校超市裡最後一個巧克力味的了。”
語氣仿佛是她把什麼很珍貴的東西讓給了他。
謝奕修不愛吃甜食,也不想搶她喜歡的巧克力味,他本來不準備接,但女孩子圓圓亮亮的眼睛裡蕩漾著太清澈的期待,他不知怎麼真的伸手拿過來,還對她說了聲謝謝。
女孩子搖搖頭,小口吃著冰淇淋,謝奕修注意到她長得很漂亮,臉小小的,眼睛很大,皮膚白得就像他家裡收藏的那套定窯瓷器。
“那個……”她遲疑著開口,“你怎麼今天沒有去訓練?”
謝奕修沒有回答,反過來說:“你知道我放學要去訓練。”
他跟她並不在一個班。
女孩子的眼神有些躲閃:“大家都知道。”
她好像猜到了他為什麼沒去,鼓起勇氣望著他道:“我隻是想告訴你,你很厲害,如果遇到什麼困難,也不要懷疑自己,我……我們都很崇拜你。”
謝奕修發現她的耳朵更紅了。
說起來他其實已經很久都沒有收到過這樣的評價,他在學校的時間不多,平時沒有什麼朋友真的同他走近,訓練和比賽的時候又隻接觸得到水平很高的教練和對手,在職業化的評價體係裡,誇獎變成了最沒用的東西,代表速度和時間的數字才是可視化的成績,所有人對他的要求都是,你要再快一點,你能不能再快一點。
可她卻很認真地告訴他,你很厲害,不要懷疑自己。
看著女孩子乾淨的眼眸,謝奕修的胸口像被什麼柔軟的物體輕輕撞了一下。
“好。”他說。
又問她叫什麼名字。
她似乎沒料到他會問這個,在原地呆了呆,之後飛快地說:“我要回去了,不然作業寫不完。”
走之前,她又向他解釋:“我不是經常逃課,今天草稿紙用完了,我去超市的時候順便買了冰淇淋,回來的路上已經打上課鈴了,我才過來的。”
謝奕修看著她消失在自己的視野中,不明白為什麼她怕他誤會她逃課,卻不願意告訴他她叫什麼。
那天他還是回去訓練了,雖然瓶頸沒有馬上被突破,但他坐進訓練車裡的時候卻也不再急躁。
第二天晚上,謝奕修去學校超市買了兩支巧克力味的甜筒,又去了天台,不過這次,他沒再遇到她。
沒過多久,一次大課間,他恰好碰到她迎面走來,她匆匆看了他一眼就埋下了頭,不想被認出來似的。
謝奕修問旁邊的同學認不認識那個女孩子,對方一瞥道:“美術班的岑遙,咱班好幾l個男的喜歡她。”
他沒說話,同學有些八卦地問:“咱們大明星也喜歡這款?”
謝奕修回過神,不想給她帶去困擾,淡淡地說,隻是問問。
他在心裡想了一下,“岑”應該是山今岑,“遙”不知道是哪一個字。
之後的一天,他放學去訓練的時候經過了美術班,那時候其他人都去食堂吃飯了,走廊上沒有什麼人,他便停下來,認真地讀了一遍門口布告欄上貼著的值日表。
終於找到,岑遙的遙,是走之旁的“遙”,水遠山遙的“遙”。
後來謝奕修不自覺開始關注她,學校裡的確有很多男生喜歡岑遙,會在課間特地路過美術班,隻為了看看能不能偶遇她,也會在打籃球有她在場的時候,變得格外喜歡表現。
藝術節的時候學校辦了展覽,謝奕修在岑遙的畫前停留了很久,想象她落筆的樣子,是不是也跟那天在天台上鼓勵自己時一樣認真。
就在那一年,滬市天文館落成,向公眾開放,學校組織了參觀活動,謝奕修所在的理科班和美術班的參觀時間在同一天。
他原本不怎麼參與集體活動,那次卻報名了。
並沒有刻意製造偶遇,隻是在看到岑遙和她朋友的時候,他也朝著同一個方向走過去。
在那間不太大的天象廳裡,穹頂的幕布上有光學儀器製造出的浩瀚宇宙,他仰起頭看的時候,心裡想的是不知道岑遙會不會來這裡。
有時候世上是有心想事成這回事的,謝奕修在看那些人造的星體影像時,門口的光線晃了晃,一個熟悉的身影誤打誤撞闖進來,卻又停在了替他不夠近的地方。
他轉過臉,想跟她打一個招呼,說我知道你的名字了。
可岑遙卻在他望過去的時候跑掉了。
謝奕修意識到岑遙在躲他,上次在路上的時候是,現在不想被他看到也是。
可她明明跟他說過,他很厲害,她崇拜他。
崇拜,應該不是討厭的意思。
又過了一陣子,他在一次平平常常的
訓練裡打破了自己的紀錄,教練很激動地告訴他,這就是量變達到質變,按這個水平發揮,拿積分不在話下。
賽季在即,謝奕修又不怎麼去學校了,他跟岑遙的交集,也就隻有那麼多。
隻知道名字,連聯係方式都沒有加一個。
一年後他拿到牛津空氣動力學專業的offer,去了牛津郡讀書,那裡是英國的賽車中心,也是著名的銀石賽道所在地。
他跟岑遙就此失去了聯係。
直到他在當地的車手學院遇到了人生中的第二個低穀期。
一級方程式一直是以歐洲人為主導的運動,在學院裡所有的資源都向他們傾斜,而亞裔總是被輕視和排擠,謝奕修想要靠成績證明自己,他給自己設立了很高的目標,但越是迫切,就越難達到。
出國之後,謝奕修養成了心情不好就會去天台上一個人待著的習慣,那天站了一會兒,他忽然又想起了岑遙。
不知道她現在在做什麼。
他打開微博,輸入滬市中學幾l個字,本來沒抱什麼希望,但往下翻了沒多久,就看到一個叫“山今遙”的用戶,在前幾l天發了一條內容說:“今天去滬中門口買雞蛋灌餅了,好好吃,有點想回高中。”
點進她的主頁,謝奕修發現她關注了自己。
看了一些微博,他確定了這個就是岑遙的賬號。
懷著一種好奇,謝奕修點進兩個人的消息頁面。
一瞬間,密密麻麻長到看不完的私信出現在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