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遙切錯電腦頁面、在全校的教學研討會上投屏了謝奕修的真空西裝照時,正值滬市深秋。
會議室的窗外有一棵這座城市最常見的懸鈴木,正在旁若無人地落葉。
十五分鐘前。
“小岑,走了,去開會。”
一隻手在岑遙桌角叩了叩。
是坐她對桌的組長張老師。
岑遙說聲好,把電腦的插頭拔掉,抱著跟了上去。
“一會兒代表咱們組裡彙報不用緊張,你雖然才入職兩年,但上次拿完市裡的優質課一等獎之後,領導對你都有印象。”張老師耐心道。
岑遙點點頭,嗓音清甜地說:“您放心,我不會給大家丟人的。”
陽光越過走廊的玻璃灑在她臉側,連白皙皮膚上的細小絨毛都映照得清晰可見。
看著小姑娘那雙烏麗的眼睛,張老師不知怎麼想起了家裡剛上幼兒園的女兒,她溫和地笑笑,對岑遙說,加油。
第一次參加全校的教學研討會,還是頭一個發言,雖然跟張老師下了保證,但走進會議室的時候,岑遙還是有些緊張。
副校長簡單開場之後,岑遙就走到了講台上。
她不太會用會議室裡的投屏一體機,手忙腳亂地調試了一會兒,才讓自己的電腦桌面顯示在屏幕上。
因為岑遙每次用完網頁總不記得關,此時此刻電腦上層層疊疊地嵌套著無數個窗口,台下的領導和同事都在等她,岑遙切換的時候指尖出了汗,一不小心,沒有打開PPT,反而錯點到了微博的界面。
一張放大模式下的男人照片赫然占據了整個屏幕。
台下原本的閒聊聲戛然而止,整個會議室都安靜下來。
照片中的男人穿著一身黑色啞光質地的西裝,眉目冷峻地倚在一輛蘭博基尼tach中古跑車上,身後是夜色下的英國倫敦三一廣場。
他的西裝裡面沒有穿襯衫,領口開叉一直延伸至胸前,若隱若現的身體蒙著大理石雕塑般的陰影,襯著沒有表情的一張臉,有種清冷的勾人。
岑遙慌慌張張地點擊照片右上角的叉號,圖片最小化,露出了微博後台的私信聊天框。
聊天框上方顯示的名字是“Mask-謝奕修”。
跟謝奕修的聊天框裡整整齊齊地排列著無數條她單方面發送的消息,最下面是中午最新的兩條。
第一條是方才的照片,第二條是——
“翻到你以前的雜誌圖,穿這麼多是有什麼心事嗎。”
不清楚誰帶的頭,台下突然發出了一聲嗤笑,緊接著蔓延成滿屋的笑聲。
眾目睽睽之下,岑遙的臉騰地紅了,恨不能穿越回到午休時分,剁掉自己衝浪時肆意妄為的爪子。
她飛快地關了微博,找到PPT開始放映,舉起話筒自我介紹的時候,不由自主地帶上了幾分沒回過神的結巴:“大、大家好,我是一年級美術組的岑遙,目前負責的是三班和七班……”
好在她準備充分,即便發生了小插曲,也還是順利地完成了彙報。
結束之後,岑遙放下話筒,等待副校長的點評。
對方對她的發言很滿意,誇了幾句之後想到什麼,笑眯眯地看著岑遙說:“小岑,沒想到你追星啊。”
舊事重提,岑遙一陣窘迫,頰溫又有了上升的趨勢。
“他不是明星。”她小聲道。
副校長沒聽清,自顧自地說了下去:“小夥子不錯,我看著還有點眼熟。”
聽對方誇讚謝奕修,岑遙立即忘了尷尬,眼底不自覺浮起明澈的笑意:“您應該是在新聞上看過,他是中國第一個拿到F1總冠軍的賽車手,很厲害的。”
另一個老師插話道:“我知道,Mask車隊的謝奕修嘛,他奪冠的時候新聞鋪天蓋地的,都說他為國爭光了……不過這兩年好像沒見他出來比賽,是退役了嗎?”
岑遙連忙道:“沒,工作室說他去國外散心了,可能在休整吧。”
頓了頓,她又說:“我覺得他不會止步於此的。”
聲調很輕,不知道是說給彆人,還是說給自己。
後面還有其他年級的教學組等待彙報,副校長將話題拉了回來:“那小岑你也要努力啊,爭取追上你男神。”
岑遙乖乖地答應,心裡想的卻是,怎麼可能呢,她再努力,也沒辦法追上謝奕修的。
他一直那樣耀眼生輝,仿佛群星回旋的宇宙裡,最難企及的那顆天體。
而她隻是千千萬萬看星星的人裡,最平凡的一個。
散會之後,岑遙回到辦公室,還有十分鐘就要下班了,她想到教研會上的事情,還是覺得難為情,抿了抿嘴唇,拿起手機進入微博,輕車熟路地點開謝奕修的私信,給他發了一條新消息。
山今遙:“11月3日,以後開會前隻留要用的窗口在電腦上!”
有很多粉絲會把偶像的微博私信當備忘錄用,岑遙也不例外,除了記事之外,她還會像今天中午那樣,偶爾跟謝奕修說說話。
謝奕修的賬號關注者千萬,每天都會湧入無數條私信留言,而他又是那種從不翻牌的高冷人設,所以她並不擔心被他看到。
為了能多給謝奕修發幾條消息,岑遙特地開了會員,如果隻是為了用備忘錄,這樣並不劃算,但作為粉絲,她不過是想能跟他多一點聯係。
岑遙隨手往上劃了幾下,一條條備忘錄在屏幕上浮現。
山今遙:“10月11日,裴嘉木說周六陪我去迪士尼,要挑一條新裙子穿去拍照!”
山今遙:“10月16日,買了一本《Formula 1》,賽車的圖解畫得好詳細,可以上課的時候拿給學生作拓展。”
山今遙:“10月20日,快要紀念日啦,要跟裴嘉木去我收藏夾裡那家餐廳吃秋日限定情侶套餐,座位好像很難約,明天起來就打電話過去問。”
再繼續翻,“裴嘉木”這個名字就消失了,岑遙的備忘錄裡不再有同他相關的內容。
裴嘉木是岑遙的前男友。
岑遙停下滑動屏幕的手指,短暫地出了神,想起一周前自己發現了裴嘉木從未告訴過她的微博小號,還在裡面找到了一張他跟彆人的親密合影。
照片是在迪士尼拍的,夜色下焰火璀璨,背對夢幻恢弘的城堡,裴嘉木攬著另外一個女生的腰,輕輕吻在對方眉心。
原來同一座樂園,他也帶彆人去過。
那天他騙她說要加班,到了晚上她還問他,要不要自己去給他送飯,他半天不回,想來是玩得太儘興,不希望被打擾。
不知道快門聲響起的時候,裴嘉木還記不記得,他曾經在同一個地方,說她永遠是自己的小公主。
岑遙缺乏戀愛經驗,不知道這樣的事情要怎麼處理,擺什麼樣的姿態才算好看,是站在道德高地咄咄逼人地逼問質疑,還是乾脆利落拉黑聯係方式就此消失。
所以她隻是把照片發給了裴嘉木。
裴嘉木不愧是畢業後就進入知名律所的高材生,他的反應很平靜,甚至都沒有約岑遙見面,隻是打了一通電話給她。
電話裡他說“遙遙”,又說:“你也工作了,很多事情你應該明白,我除了念書的時候成績好一點,其他地方跟你沒什麼不一樣,就是普通人一個,你看見那個女生是我們投資人的女兒,她能給我很多幫助,我想往上爬,我想在滬市能有屬於自己的位置。”
一番話直白又露骨,岑遙不懂,為什麼“普通人”對裴嘉木來說是充分的出軌動機,而放在她身上,卻是被貶低的理由。
大約岑遙一聲不響的反應多少讓裴嘉木產生了些愧疚,他又放緩聲音,低低地道:“我一直不知道怎麼跟你說,遙遙,我心裡放不下你,但是現在我們不能那麼天真了,你明白嗎。就拿你那個偶像來說,不是誰都能像他那樣輕輕鬆鬆賺大錢的,我要是隻靠自己,這輩子都賺不夠他一台賽車的錢。”
岑遙不想跟裴嘉木爭論謝奕修的錢到底是不是真就賺得那麼輕鬆,她隻是很慢、又很堅決地打斷了他:“裴嘉木,那我們分手吧。”
裴嘉木似乎是沒想到她這麼通情達理,過了幾秒,他說了好。
輕飄飄一個字被電流送過來,簡潔到冷酷的地步。
岑遙掛了電話。
她沒有跟裴嘉木同居,所以隻是刪掉手機號碼和切斷一切社交平台上的聯係,就可以完全抹除對方曾在自己生活中留下的痕跡。
她第一次知道,分手是這麼輕易的事情。
那些傷心時的安慰,牽過手的溫熱,期待中的未來,勾銷起來,全都不值一提。
岑遙看著自己寫下的那些備忘錄,鼻尖一酸,絲絲縷縷的難過悄無聲息地漫了上來。
今天原本是她跟裴嘉木的紀念日,要去吃那家她收藏很久的餐廳的。
座位那麼難訂,她提前兩周預約,可是沒有人陪她去了。
岑遙默默在心裡安慰自己,沒有男朋友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不就是一份情侶套餐嗎,她可以一個人去吃,吃不完打包就好了。
打定主意,岑遙背上毛絨絨的斜挎包,跟同事們告彆,走出了辦公室。
搭地鐵去市中心商圈的路上,岑遙對自己說,去吃這頓飯不是對裴嘉木舊情難忘,而是因為情侶套餐是餐廳的秋日限定款,滬市的秋天不長,錯過就要等明年,吃不到裡面那道隨餐附贈的獨創甜品,實在是可惜。
餐廳的口味非常好,每道菜的賣相都漂亮,贈送的甜品是巧克力蛋糕做成的珍珠貝殼,看起來像會出現在小美人魚電影裡的美麗道具,岑遙舍不得吃,跟其他沒動過的食物一起帶走了。
一個人吃飯速度總是會比較快,岑遙離開餐廳的時候,還不到八點鐘,正是人流熙攘的時刻。
商圈附近的高樓大廈燈火通明、一派繁華,遠處是流經滬市的水道,江風陣陣,將十裡洋場的繁華從頭吹到尾。
岑遙無意間一抬頭,看到商場建築外側懸掛的戶外大屏上,正在播放一則奢侈品牌珠寶線的廣告。
純白的背景中,男人穿著貼身的黑色高領毛衣,他年紀很輕,看起來隻有二十出頭,高鼻梁、薄嘴唇,蓬鬆的頭發和眼珠都泛著淡淡的冷光,五官出色到就算接受高清鏡頭的拍攝也毫無瑕疵,反倒愈發地深邃。
是謝奕修。
他的手生得好看,手指修長,骨節分明,戴著不規則設計的金屬手鐲與戒指,矜貴到有如年輕的國王在接受眾人頂禮。
岑遙記得這支廣告是謝奕修三年前接到的代言,品牌方對他特彆青睞,少見地直接簽了五年長約,是多少大牌明星都得不到的待遇。
那一年他年少成名,才二十一歲,剛成為F1賽車手兩年,就接連拿到摩納哥、荷蘭和阿布紮比三個分站大獎賽冠軍,整個賽季都保持著遙遙領先的成績,積分不負眾望地飆升至全球第一,在職業生涯中登頂,拿下了有史以來的首個F1華人總冠軍。
在萬千媒體的鏡頭注視下,謝奕修身披國旗慢速駛過最後一站阿布紮比的賽道,駛過繾綣落日和茂盛熱帶植物在暮光中的剪影,最後登上領獎台開香檳,泡沫和彩帶交織迫降,如同漫天落雪為他封神加冕。
那一刻他是世界的主角,沒人比他更受矚目。
他在歡呼中捧起獎杯的時候,岑遙剛升大四,跟他同樣的年紀,還在為畢設和工作迷茫。
她有時候都不敢相信,謝奕修那樣高高在上的人,竟然會跟她是高中同學,和她一樣在滬市長大,在同一所學校度過了同樣長短的三年。
但除此之外,他們真的太不一樣了。
那時候她是通過美術中考進入重點高中滬市中學的,但謝奕修卻是實打實的全市中考第一名。
入學第一天,他作為新生代表在禮堂致辭,岑遙坐在台下,聽附近的同學七嘴八舌地議論謝奕修的八卦。
“他喜歡賽車你們知道嗎,初中就拿到車手培訓證書了。”
“那還不是因為他家有錢,普通人誰玩得起這個,反正他爸爸是跨國車企的老總,有的是錢給他燒。”
“酸什麼,人家成績比你好那麼一大截你怎麼不提。”
剩下的事情岑遙記得不是特彆清楚,隻能想起那天開學典禮結束後,好幾個藝術班的漂亮女生去找謝奕修要聯係方式,他一個都沒理。
那時滬中的所有人都覺得,謝奕修會成為了不起的人,會到達他們一輩子都到不了的高度。
他確實如此,直到兩年前。
在那個賽季裡,從新加坡分站大獎賽之後,謝奕修的成績就一落千丈,排名急速下降,最終在二十個車手裡位列十六,铩羽而歸,賽季結束後,車隊宣布他暫時不會再參賽。
謝奕修的工作室也發布了公告,說謝奕修從業以來身心壓力過大,需要一段時間進行狀態上的調整,會前往國外休養,工作室和廣大車迷朋友一起等待謝神回歸。
時至今日,謝奕修在公眾視野裡,已經消失了兩年。
也許是因為他的成名之路太傳奇,隕落得也太戲劇,關於他的討論始終熱度不減,比較主流的一種看法認為他大概是奪冠前那段路走得過於一帆風順,接受不了突如其來的失敗,從此一蹶不振,落荒而逃了。
但岑遙知道,謝奕修不是這樣的人。
她相信他還會回來的。
岑遙從廣告屏上收回目光,覺得自己的心情好像並沒有因為好吃的限定套餐和遇到男神的廣告而好轉。
這對她來說是不太常見的事情。
岑遙慢吞吞地過馬路,等紅綠燈的時候認真地反思了一下,然後誠實地向自己承認,雖然她沒有那麼喜歡裴嘉木,但分手這件事,確實給她帶來了不少挫敗感。
她甚至到現在都還沒有告訴任何人她跟裴嘉木斷了。
因為覺得丟臉。
替裴嘉木丟臉,也為自己眼光不好丟臉。
而且裴嘉木的話,是真的傷到了她。
的確,她在滬市實在是太普通了,沒有背景,沒有人脈,沒有有錢的投資人爸爸。
可是普通有錯嗎,是罪嗎,她不是不上進,不是沒努力,已經儘了全力,考了還不錯的大學,找了過得去的工作,還要她怎麼樣呢。
壓抑已久的情緒像是終於被喚醒,在岑遙的胸口盤旋蒸騰。
她很想找人傾訴。
是在這時,岑遙才意識到,唯一能夠讓她沒有負擔、不怕丟人的傾訴對象,是永遠不會回複她的謝奕修。
岑遙走進地鐵站之前,給謝奕修發了私信。
山今遙:“我失戀了QAQ。”
想起裴嘉木的所作所為,她又負氣一樣,加了兩句比中午的危險發言更過分的話。
山今遙:“不過沒關係,畢竟我還有老公你對不對。”
山今遙:“(沒人看到)(猛親一口)(跑了)”
發完之後她抬起頭,就算走出很遠,她還是能看到謝奕修的廣告,巨大的電子屏照徹半邊天幕,他是大都會裡最閃亮的風景,而她被淹沒在進站的人群中,渺小到像一滴面目模糊的雨水,融入無限奔湧的海洋。
地鐵站裡信號差,岑遙回到家才發現自己的私信沒有發送成功。
她一邊開門,一邊重新點了一下三條消息旁邊的紅色旋轉符號。
這次終於發過去了,岑遙走進家門,正要放下手中的餐廳打包袋,突然看到屏幕上多出了兩條回複——
Mask-謝奕修:“?”
Mask-謝奕修:“叫誰老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