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那夜祝卿梧知道了上一世的真相,兩人的關係似乎比之前和緩了些許。
至少祝卿梧不再像以前那樣排斥堂溪澗,決絕地想要和他斷絕一切關係。
堂溪澗依舊有空便會過來,隻是他畢竟是天子,不能常來,因此更多的時候隻是托人送來各種各樣的東西。
很快,善堂的庫房便被堂溪澗送來的東西堆的滿滿當當。
玉珠看著庫房裡他們所有人加起來也吃不完的東西,道:“祝哥哥,我覺得善堂再多養活十個孩子也沒問題。”
祝卿梧聞言抬頭看向窗外。
此時已是深秋,百木凋零,空氣中已經能感覺到森冷的寒意。
堂溪澗想起上一世梨白村時的經曆,歎息道:“馬上就要入冬了,善堂確實會再多一些人。”
祝卿梧所言沒錯,這幾年大涼連年逢災,又屢遭戰火,因此百姓的生活艱難。
郢都畢竟是天子腳下,比彆處要好上許多,但第一場大雪後,街上還是出現了許多衣著單薄的孩童,甚至還有剛出生沒多久的嬰兒L。
祝卿梧也知自己不可能庇護所有無家可歸的孩子,但力所能及之內的還是全都帶了回去。
善堂一下子熱鬨了起來。
雖然開銷一下子大了不少,但好在孩子們都十分懂事,每日除了讀書,都會主動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因此日子也不算難捱。
這日祝卿梧正在教他們認字,門外突然傳來一陣敲門聲。
小孩子注意力差,一聽見敲門聲,立刻有人起身去開了門,然後飛快跑了回來。
“誰啊?”祝卿梧問道。
“不認識。”小孩兒L搖了搖頭,“是一個老爺爺。”
“老爺爺?”祝卿梧本以為是這裡的村民,但這裡的人善堂裡的孩子基本都認識,因此他也有些好奇地起身向外走去。
掀開冬日厚重的門簾,果然看見外面站著一個穿著深藍色棉服的老人,老人的懷裡還抱著什麼東西。
祝卿梧第一眼便覺得面前的人有些眼熟,等老人抬起頭來,這才發現竟然是許久未見的李公公。
“李……”祝卿梧差點叫出了聲。
但很快便想起這一世的李公公根本不認識自己,因此連忙把還沒說出口的話咽了回去。
李公公怎麼會來這裡?
祝卿梧看向他懷中小小的包裹,隻覺得心中更加疑惑,難道是替堂溪澗來給他送東西的?
可李公公不是司苑局的總領?況且他還曾參與過堂溪澗母親的事,堂溪澗這一世沒有殺他已經是手下留情,怎麼可能還會把他留在身邊用?
與此同時,李公公聽見動靜也跟著抬起頭來,看見他時眼中閃過一絲疑惑,但很快就恢複了平靜。
祝卿梧見狀,也收拾好情緒走了過去。
“請問您是?”祝卿梧把他當成陌生人一般客套道。
“你便是這善堂的主人?”李公
公反問道。
“是。”
得了肯定的答複,李公公這才繼續說道:“我最近新搬來這裡,聽說這裡有個善堂,收養了許多無家可歸的孩子,覺得這是大善之舉,所以想要捐一些銀子。”
李公公說著,將懷裡小小的包裹遞給了他,“希望這裡的孩子能過得好一些,為他們添些吃食和冬衣。”
祝卿梧望著他遞過來的包裹,猶豫了片刻,大致猜出了事情的始末。
堂溪澗這一世徹徹底底地放過了李公公,不僅沒有殺他,還允許他到了年齡按時出宮。
一般出了宮的太監隻有三種去處。
一是太監出宮後聚集的“中官屯”,那裡生活的大部分都是太監,可以相互照應。
二是皈依佛門,他們認為隻有這樣,下一世才可再轉世為人。②
最後一種便是回到故土,但因為不完整的人不能入祖墳,所以他們死後隻能埋到祖墳附近,但葉落歸根,因此哪怕會遭受流言蜚語,還是有許多太監出宮後選擇回到故裡。③
想到這兒L,祝卿梧試探著問道:“您為什麼會搬到這兒L?”
李公公聞言笑了一下,隻是笑容中帶著經年的苦澀和無奈,“不瞞你說,我家就在這裡,隻是太久沒回來了,這裡的人我已經不太認識,他們也不太認識我。”
“這樣啊。”祝卿梧猶豫了片刻,終究還是接過了他手中的包裹,裡面沉甸甸的,想必裝了不少銀子。
李公公雖是司苑局的掌事太監,這一生的積蓄不會少,但這些銀子也差不多是他的半副身家了。
“這也太多了。”祝卿梧連忙說道,“您再拿回去些吧。”
“不了。”李公公拒絕道,“我一個孤老頭子花不了這麼多,不如給孩子們吧。”
話已經說到這個份上,祝卿梧也不好再拒絕,“多謝。”
李公公衝他笑了笑,轉身向外走去。
然而走到門口,卻又突然想起些什麼似地轉過頭,看向他道:“小郎君,我總覺得你有些面熟,我們見過嗎?”
祝卿梧聞言愣了片刻,終究還是搖了搖頭。
“那大概是我記錯了。”李公公道,“我家在最東頭,有空可以來找我喝酒。”
祝卿梧張了張嘴,終究還是沒有應。
李公公也沒有在意,抬步走了出去。
祝卿梧抱著懷裡的銀子,心中隻覺得五味雜陳。
無論是上一世還是這一世,李公公都對離檜宮頗為照顧,如今又是捐了這麼多銀子,隻怕因為堂溪澗母親的事,這些年他也一直無法安心。
但無論是被迫也好,主動也好。
這件事他確確實實做了,也因此而得了這麼多年的利。
所以祝卿梧沒有資格替堂溪澗和他的母親原諒些什麼。
甚至也做不到再向上一世一樣和他親近。
或許如今已經是最好的結局,
“祝哥哥。”小孩兒L們見他
久久沒有回來,紛紛跑了出來問道,“剛才那個人是誰啊?”
祝卿梧聞言抬頭看向門外,但那裡早已經沒了李公公的身影。
祝卿梧好似被問住,一時竟不知該怎麼回答,許久,才回道:“是……一個陌生的好心人。”
-
最近一連下了好幾場雪。
外面冷極了,因此最近大家都不怎麼出去。
祝卿梧幾乎日日都和孩子們縮在屋子裡圍著炭火取暖。
總是呆在屋中也是無聊,於是他們便纏著祝卿梧講故事。
祝卿梧想起自己小時候看過的各種童話寓言,給他們講正合適,於是也不推辭。
“好,我給你們講一個賣火柴的小女孩兒L的故事。”
“好!”他們年紀小,立刻便被祝卿梧所吸引,一個個捧著頭聚精會神地聽了起來。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賣火柴的小女孩兒L……”
恰好今日也在下雪,這個故事可謂十分應景。
小家夥們一個個聽得入神,隻有玉珠一直有些心不在焉地看向窗外。
一直到祝卿梧講到結尾時,她才回過神一般,收回目光聽了起來。
“第二天清晨,這個小女孩坐在牆角裡,她死了,在舊年的大年夜凍死了。新年的太陽升起來了,照在她小小的屍體上。小女孩坐在那兒L,手裡還捏著一把燒過了的火柴。”④
祝卿梧講完,屋內安靜了許久。
小孩兒L們聽的一臉難過,“如果我碰到過她就好了,我一定買她的火柴。”
“我也是。”
“她好可憐。”
更感性一點的,聽得直掉眼淚。
祝卿梧見狀,連忙想要換一個故事緩和一下氣氛。
然而這時卻見玉珠突然站起身來,掀開門簾向外走去。
祝卿梧見狀也跟著起身,然後就見小張公公不知何時走了進來。
他似乎是受傷了,走路一瘸一拐。
祝卿梧走了出去,然後就見小張公公的衣服上落滿了雪,腿上還臟了一大片。
“小張公公,你這是怎麼了?”祝卿梧連忙問道。
小張公公看見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路上雪滑不小心摔了一跤。”
“快進來我幫你上點藥。”祝卿梧說道。
“不了,馬上要過年了,采買的東西多,我和其他人一起來的,他還在等我,我不能耽擱太久。”
小張公公說著從懷裡掏出一包油紙包好的點心,在祝卿梧和玉珠面前猶豫了一下,終究還是遞給了他,“這是禦前房最新研製的團圓蛋香酥,我想著你們應該愛吃,就帶了一點。”
說完,又轉頭看了玉珠一眼,便準備離開。
“等等。”玉珠突然叫住他,然後跑回去拿了一把傘,“雪這麼大,你撐把傘。”
小張公公聞言愣了一下,隨即笑了起來,對著她回道:“多謝玉珠姑娘。”
“路上小心。”
“嗯。”小張公公點了點頭,這才一瘸一拐地向外走去。
玉珠則一直送到門外,直到徹底看不見他的背影。
祝卿梧也陪她一起站著,見小張公公走了,這才把懷中的糕點遞給她。
玉珠見狀,有些發愣。
祝卿梧解釋道:“禦膳房剛研製出來的糕點一般隻供給皇上和宮裡的各位貴人,他能弄出來這點也不容易,應該都是給你的。”
玉珠聞言,緩緩打開油紙,看著裡面的糕點,這次她倒是沒有急著吃,而是沉默地發著呆。
許久,才說道:“上次他走時說今日會來,可是今日下了這樣大的雪,我還以為他不會來了。”
“小張公公對你從不食言,一場大雪算什麼。”
玉珠沒有說話,而是拿起一塊蛋香酥吃了起來,因為一直貼身收著,糕點還是熱的。
“祝哥哥,你說小張公公是不是喜歡我?”玉珠似乎糾結許久才終於問出了這個問題。
祝卿梧聞言欣慰地看了她一眼,有些感慨,傻姑娘終於開竅了,但並沒有急著回答,而是反問道:“你覺得呢?”
玉珠一邊低頭吃著手中的糕點,一邊回道:“感覺好像有一點。”
祝卿梧聞言有些無奈地抬手揉了揉她的頭。
不由想起上一世玉珠死後小張公公一個人獨守離檜宮時落寞的身影。
隻是那都是上一世的事,祝卿梧什麼也不能告訴說。
“何止是有一點。”
“什麼?”
“不是有一點,玉珠,他喜歡極了。”
-
最近王伯家的老二娶親,安靜的村落難得熱鬨了起來。
祝卿梧來到大涼這麼久,也隻見過一次婚禮。
因此祝卿梧對於古代的婚禮很是好奇。
正好王伯也給他送來了請柬,於是祝卿梧便去觀了禮。
古代成親的環節和現在差不多,隻是更繁瑣一些,先是男方去迎親,回來後新娘新郎一起拜天地,然後鬨洞房,喝合巹酒……
熱鬨而溫馨。
雖並不算熟識,但祝卿梧也真切地為他們感到開心。
觀禮時旁邊還有人問他,“祝郎君打算什麼時候成親?”
祝卿梧聞言臉上的笑容一僵,看著眼前的場景有些發愣。
他這樣的身體自然不可能娶妻。
而且不知為何,一提起成親,他的腦海中竟會浮現出上一世觀星台上堂溪澗穿著婚服的身影。
待他發現自己在想什麼的時候,祝卿梧立刻搖了搖頭,試圖驅散腦海中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
他在想什麼?後一個比前一個更不可能。
祝卿梧不勝酒力,本來隻打算認真吃席,然而村裡的人都對他格外有好感,輪番過來敬他的酒。
祝卿梧拚命推辭,卻還是免不了喝了幾杯。
好在宴席上都是自家釀
的葡萄酒,倒沒有那麼容易醉。
隻是臉還是不由紅了起來。
婚宴散去,祝卿梧踩著地上還未化的積雪慢悠悠地走了回家,婚宴是在傍晚開始,此時天色已經完全黑了。
一般這個時候玉珠和孩子們都已經睡著了。
因此開門時祝卿梧放輕了聲音,果然,推開門裡面黑漆漆的一片。
祝卿梧怕吵醒他們,簡單洗漱後便回了自己的房間。
一推開門,便看見了許久未見的堂溪澗。
因為身份原因,堂溪澗每次出宮都是深夜,因此祝卿梧已經習慣了他突然出現在自己的房間,所以並沒有多問。
反而是堂溪澗看著他的臉色,先一步開口道:“你喝酒了?”
“嗯。”祝卿梧點了點頭,“今日王伯的二兒L子娶親,我去參加了婚宴。”
祝卿梧喝了酒,話比平日裡多了些,“儀式倒是都挺有趣的,比我們那裡要複雜一點,我還瞧見了新娘子,真是美若天仙。”
堂溪澗聽到這兒L,神色立刻一變,皮笑肉不笑道:“哦?有多美?”
祝卿梧聽出了他話中的醋意,於是笑吟吟地在他旁邊坐下,故意說道:“閉月羞花,沉魚落雁。”
說完,果然見堂溪澗沉默了下去。
祝卿梧知道他是個小心眼,怕他生悶氣氣死,正準備說兩句好聽的補救一下,卻聽堂溪澗突然問道:“你想娶妻嗎?”
祝卿梧聞言愣了一下,“你是不是忘了我是個太監?”
堂溪澗似乎也知道自己失言,但他也不知自己怎麼了,今日格外想知道一個答案,因此還是繼續問道:“若你不是呢?你是不是也希望娶妻生子,過普通人的生活。”
“我……”祝卿梧想說些什麼,然而堂溪澗卻打斷了他。
“算了,就當我胡言。”
若是平日裡祝卿梧也就罷了,可今日大概是喝了酒的緣故,他偏偏想要說清楚,於是回道:“是也不是。”
“什麼?”
“我隻想和喜歡的人共度一生。”
“那你有想要共度一生的人嗎?”堂溪澗聽到這兒L立刻問道。
雖然隻是一句話,然而卻包含了兩個問題。
因此祝卿梧一時間竟不知該怎麼回答。
這個問題的答案似乎很明晰,然而卻又似乎沒有答案。
他承認聽到這個問題的瞬間腦海中第一個想起的是堂溪澗。
但他們是否真的拋開過往的一切,毫無芥蒂地在一起?
更何況他們身份懸殊,將來又會面對什麼考驗,能否一直走下去?
他不確定。
因此祝卿梧猶豫許久,終究還是搖了搖頭。
堂溪澗聞言,眼中的神色瞬間黯了下去,但還是習慣性地笑了笑,掩飾自己的內心。
正準備扯開這個話題,然而卻見祝卿梧低著頭繼續說道:“但如果一定要說一個的話,我還是希望那個人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