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第 64 章 紙上談兵終覺淺,找個陪……(1 / 1)

池裡的鹵水晶晶亮, 反射著耀人的日光。幾堆鹵溜子並排陳列,地上全是硌腳的砂石,混著破碎的貝殼水草, 散發著一股發酵了的海腥氣。

在其中一個鹵溜子一側,參差不齊地立著幾排婦人。她們衣衫破舊,有的光著腳, 有的使勁在衣襟上搓手,接過一條條削直了的木柴棒。好奇地掂掂重量,放地上比一比, 跟自己差不多高。

阮曉露也接過一條棒, 朗聲道:

“大家既然站在這兒,那就都是有血性的好女子, 老天定能眷顧你們保衛家園。現在跟我做, 從持棒開始,我教大家一些基本的動作要領。”

一條細棍棒,彆看它不如刀槍劍戟, 但那是人類最原始的格鬥工具。上手快,老少鹹宜, 技巧相對簡單,進能打吊睛白虎, 退可當生產工具。梁山上沒那麼多鐵器,很多小嘍囉隻能配備哨棒, 照樣嗖嗖立功。

海邊煮鹽的灶戶,最不缺的就是柴薪。官府分配, 堆在一處,各種長短大小應有儘有,拿來改改就能當兵器, 簡直再貼心不過。

鹽幫的樸刀雖然威力大,但新手用起來容易誤傷,而且刀頭沉重,對一些矮小瘦弱的婦女來說,掄兩下就耗去一身力氣,續航是個大問題。還是從棍棒開始,比較安全。

但即便如此,阮曉露發現,大多數女子還是沒有絲毫用棍的經驗,必須從零學起。

“這位大姐,拿反了,尖的一端朝上……”

“不不,彆拿棒子頭。拿中間一點……右手持棍觸地,看看手握在哪,以後就拿這裡……”

“哎呀,彆瞎掄,打著友軍怎麼辦……行進的時候,這麼提著棒。”

“棒法博大精深,咱沒時間都學,先練三個基本動作:劈、攔、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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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說阮曉露自己也就是個半吊子,對“棒法”的理解僅限於在梁山跟小嘍囉比劃,但矬子裡拔將軍,這教頭當得有模有樣。如果讓林衝看見了,一準會連連搖頭。但在這些灶戶婦人眼裡,她每示範一個知識點,都是給她們打開新世界的大門。

不遠處傳來嗤嗤的笑聲。張如虎、王擒龍兩個小弟在阮曉露的吩咐之下,吭哧吭哧削了半天的柴,然後就靠在涼棚下休息,觀摩女俠訓女兵。倆人雖不是什麼高手,到底身經百戰,經驗豐富。看著一群婦人們生疏笨拙的模樣,明知不合適,但還是忍不住相顧偷笑。

幾個面皮薄的婦女低下頭。

阮曉露不理會,命令全體向右轉,給倆大老爺們留一排後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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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把個鬆散的隊伍給調理得稍微整齊一點。婦女們的頭腦倒是都挺靈光,三個動作不一會兒就學明白了,能跟著口號做動作。

胡大娘子笑道:“不難嘛!當初煮鹽我還學了幾個月呢。”

另一個大嫂瞅一眼涼棚,道:“比劃兩下有什麼難的?真打起來,咱們細胳膊細腿兒的,哪打得過那些臭男人?”

一群婦女點點頭,神態不甚自信。

阮曉露哈哈大笑,指著兩個鹽幫小弟。

“細胳膊細腿兒,得看跟誰比,不能跟他們。跟他們比,我這樣的都算營養不良。”

她綽起一根棒,輕鬆道:“當然,大家都是女人,爆發力可能比男的遜色一點,但俺在梁山的時候,山上也多的是瘦竹竿兒、猴子似的嘍囉,論體力比咱們這些姐妹差遠了。但隻要加以訓練,三四個打一個,照樣能把官軍揍得滿世界找娘——記著,幾個打一個,彆掉棍,彆落單。這三條做到了,包你們完勝八成的街溜子。”

胡大娘子詫異:“街溜子是啥?”

“勤練不如實踐。咱們來模擬一下真正的戰場。”

阮曉露回頭,叫過屬於自己的兩個正規兵:“張如虎,王擒龍。”

這兩位大哥圍觀女兵訓練,正看得過癮,冷不丁被點名,跳起來茫然:“啊?”

阮曉露給他倆各丟去一根短棍。

“你倆當官兵,迎頭撞上這麼一群灶戶隊伍,任務是把她們衝散。”

這是複製了當初林衝對她的教學方法。紙上談兵終覺淺,找個陪練最保險。

倆鹽幫小弟面露不信之色。一打十,打官兵他們都不怕。現在讓他倆打一十個娘們,這不是給送人頭麼!看這些大嫂大嬸都挺苦的,也不需要挫折教育啊。

“當然有規則。”阮曉露繼續,“你倆隻是陪練,說好了,你們手裡的棍子隻是個象征,不該碰的地方不許碰,你倆心裡清楚,不用我多講;能碰的地方也隻是點到為止,不許把人打傷……”

兩個小弟忙保證:“那當然,那當然。”

婦女這邊,不少人忸怩。男的當陪練,雖說保證了不亂來,但到時候身體衝撞什麼的難免。自己雖然死了老公,但還是清白人家啊。

阮曉露道:“官兵不是男的?抹不開面子沒關係,現在換隊伍還來得及。童大爺那裡缺人搬物資。”

等了十幾秒,沒人走。

“那好,現在開始。”

張如虎王擒龍有點緊張,對視一眼,不太熟練地裝出一臉獰笑,朝一群婦女撲過去。

幾個婦人忍不住尖叫。呼啦一下隊伍就散了,幾根棍棒掉在地上。張如虎輕鬆抓住一個大嬸的衣擺,作勢揍人。

“停。”

滿打滿算三秒鐘。阮曉露的手還沒來得及搭上自己的脈。

那個被抓住的大嬸重重歎口氣,羞慚滿面。

反倒是張如虎有點不好意思,說:“誰人一開始不遜哩?我當初剛混江湖的時候,被人按著打了幾個月,才找到點反抗的門道。”

安慰還不如不安慰。那大嬸急道:“可我們沒有幾個月呀!”

阮曉露笑道:“你們也不需要混一輩子江湖啊。”

幾個婦人若有所思。

胡大娘子總結經驗:“咱們一開始就怯了。其實害怕沒關係,撤退也很正常,隻是不能往四面八方散。阮姑娘說不能落單,就算跑也要朝一個方向跑。”

有人點頭,補充:“棍子要拿穩,我還以為很簡單哩!誰知心裡一慌,手裡的東西都拿不住。”

有人互相提醒:“下次他們再衝來的時候,咱幾個抱團,千萬不能散。”

阮曉露一笑:“兩位大哥?”

第一次實戰演練,婦女們堅持了十一秒,最後是一個少婦跟王擒龍撞了滿懷,她瞬間滿臉通紅,坐在地上開始哭。王擒龍跪下咣咣磕頭,一群大姐圍著勸,簡直成了個風化案現場。

幾個大嫂勸那少婦看開點。那少婦抽抽噎噎地搖頭:“道理我知道,要當花木蘭,不能在乎這點虛名兒,但是,嗚嗚…… 我不成啊,我不成啊……我從小到大沒碰過陌生男人……”

阮曉露有點沒轍,一時間覺得自己成了毀人清白的惡棍幫凶。

她敲敲自己額頭,靈機一動,輕聲問你少婦:“你姓什麼?”

“姓李。”

“夫家呢?”

“姓張。”

“嗯……姥姥家呢?”

……

有機靈的知會了她的意圖,搶說道:“她有個乾娘,姓王。”

阮曉露一拍大腿:“那不得了。你倆攀個親,就不是陌生人了。”

王擒龍巴不得趕緊脫身,馬上繼續咣咣磕頭:“姐姐受我一拜!”

那少婦愣了一會兒,哭得更厲害了。

“我的小弟,四歲時掉進鹵池淹死了。要是養活,也跟你差不多大……”

這話觸動大家哀情,不少人跟著抽泣出聲。

不過,這招還真管用。“風化案”算是輕輕放下,沒人在乎了。

阮曉露擦擦眼角,等眾人情緒稍定,叫道:“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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鬥誌一旦燃起來,就不會被輕易澆熄。很多時候,給人設限的並非體格和能力,而是心態和見識。這些心態和見識,需要不斷的磨練、實踐、怯魅和脫敏,方能嶄露頭角,讓一個人煥然一新。

開始阮曉露還擔心,沒有練習過身體對抗的新手,如果驟然挨打,身體上的疼痛很容易影響心態,生出懼怕、憤怒的情緒,或者乾脆暈頭轉向,喪失鬥誌。但在實踐中她發現,根本用不著什麼心理疏導。灶戶婦女們已經被監工鞭笞慣了,對挨打習以為常,反倒比一些性情暴躁的江湖好漢,情緒上穩定得多。

婦女們逐漸總結出了戰術:把虛弱的同伴護在後面;不把後背留給敵人;撤退時抱團;跑動時雙手持棒……

第一十一次練習,婦女們圍成一圈,棒尖朝外,堅持了一分鐘隊伍不散。張如虎王擒龍衝了好幾次,愣是未能突破,最後使出蠻力才撕出一個口子。混亂中還有人趁機回身劈了一下,正敲到王擒龍的大腿。王擒龍捂著屁股慘叫,婦女們放聲大笑。

阮曉露笑道:“擊中敵人也不能得意忘形,官兵帶的可不隻是短棍……算了,大家都累了,下次再說這些。”

聽她這麼一說,大家才意識到,練得太投入,早就忘記時間流逝,也忽略了自己早就一身臭汗,腿都站不穩。

阮曉露有氣無力地招呼:“拉伸,跟我拉伸。兩人一組按摩肌肉。不然明兒有你們好受。”

張如虎王擒龍也趴下了,抱著個水盆牛飲。這陪練當得一點也不輕鬆。

抬頭一看,李俊帶著其他鹽幫小弟,用一上午,磨快了所有的軍器,用舊布縫出粗劣的軟甲,趕製了彈弓彈丸灰瓶暗器,整修了全村所有的七八條船,人人也累得橫七豎八躺著。

草房裡傳來嬰兒啼哭聲。胡大娘子猛然驚覺,抄起塊布,一邊匆忙伸進衣襟擦擦,一邊往草房裡跑。

放遠目光,童老漢帶領著老弱後勤組,開了幾個灶,已經燒出了全村的飯。

灶戶不做農事,靠官府撥發糧食度日。這糧食經過層層克扣,質量不敢恭維。阮曉露粗粗一看,一大鍋稀薄的小米粥,混著少量帶糠稻米和芋頭乾,當飯;一大鍋灰黃色的豆渣,拌著不知名褐色海藻,當菜。

至於新鮮蔬菜和雞鴨魚肉,海邊鹽堿地萬物不生,自然都沒有的。隻有鹽管夠,不愁下飯。

大家取了破碗破碟,每人各盛一勺“飯”和“菜”,再挖一筷子鹽,攪一攪,稀裡呼嚕坐下開吃。

阮曉露閉眼默念:“有碳水有蛋白有粗纖維有微量元素,這減脂餐是奧運會級彆的。”

坐下開吃。

“等等,”童老漢忽然轉身,神秘兮兮地從廚房裡端出第三個鍋,打開蓋,一時間香氣撲鼻。

那小鍋裡一片潔白,竟是一鍋鹵水豆腐,其中還纏繞著嫩黃的蛋絲,上頭還灑了翠綠的蔥花!

一個老婆婆取了湯勺,盛了一勺雞蛋豆腐,恭恭敬敬放到李俊的碗裡。

接下來每個鹽幫成員,都得了一勺雞蛋豆腐。

老婆婆最後走到阮曉露跟前,鍋裡剩個底兒。老婆婆猶豫一下,整鍋一傾。她碗裡一下子溢滿,全是碎雞蛋碎豆腐。

老婆婆咧嘴一笑:“貴客慢用。”

鹽幫眾人吆喝著道謝,開始狼吞虎咽。

其餘灶戶眼都不抬,從老人到婦女到幼童,一心扒拉他們的“減脂餐”。

隻有阮曉露捧著碗發愣,再看看那些狼吞虎咽的大漢,怎麼瞧怎麼不順眼。

在物質匱乏的古代,金貴吃食一般都緊著男子漢,因為他們負責多數重體力勞動,營養跟不上,那是要出人命的。這是自古以來的傳統。

阮曉露是沾光,灶戶把她跟鹽幫算一撥。

道理她都懂,但這雞蛋豆腐她可吃不下去。

她走到胡大娘子身邊,不由分說,把自己的碗跟她的一換。

“你們太客氣啦,”她高聲道,“老話兒怎麼說來著,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大嫂你還奶著孩子呢,我從你們嘴裡搶食,那不是缺大德麼!你不吃好點,我都不好意思動筷子!來來,吃!”

她這一擠兌,一排鹽幫小弟都有點吃不下,捧著碗,尷尬看他們老大。

李俊面不改色,把自己一碗飯吃儘了,盛一碗水,朗聲對灶戶們說:“多謝鄉親設宴招待。按規矩,吃了你們的席,這一次豁出去給你們賣命。這一關能過去,以後大家依舊是我的衣食父母;過不去,我李俊絕不會跑在你們前頭。乾了!”

將那碗水一飲而儘。

灶戶們老淚縱橫:“李幫主有仁有義,是真好漢!”

阮曉露圓睜雙眼,極其的不服。漂亮話誰不會說?她也能扯。

童威湊過來,小聲跟她解釋:“說白了就是買命錢。鄉親們把好東西留給咱,咱受了,就得不辱使命。”

一勺雞蛋豆腐買一個好漢的命,這麼說起來,鹽幫夠仗義的。

若非如此,如何能讓百姓死心塌地,冒著殺頭的風險,給他們供貨?

阮曉露卻依舊不買賬,笑道:“俺們梁山雖然也收點保護費,但向來隻管富商巨賈、貪官汙吏去要。人家一文不名的老百姓,俺們替天行道,免費保護,從來不多吃人家一碗飯。”

“買命錢”被她說成“保護費”,格局驟降。鹽幫小弟剛鬆弛下的臉色又都黑了。

李俊詫異地看她一眼。這年頭匪幫都卷成這樣了?還攀比上仁義道德了?

“阮姑娘不是我鹽幫成員,不用守這規矩。”他順著她話說,“真到危急之時,我們也護你先走。”

阮曉露氣炸:“瞧不起我?”

從胡大娘子碗裡挖回一小勺豆腐吞了,氣壯山河地宣布:“誰先跑誰是小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