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第 50 章 我白天沒得罪他吧?(1 / 1)

端午剛過, 滿城榴花。濟州府城外官道的一處哨卡裡,王虞侯伸個懶腰,開始了得過且過的一天。

先是來了個面善的姑娘, 笑嘻嘻跟他打招呼。

“王虞侯早啊!認得俺吧?姓阮, 去李小二酒店那裡賣魚的。”

濟州城說大不大,每天在官道上來來回回的, 多半就是些做買賣的小老百姓,不少人都跟守兵混個臉熟。

王虞侯笑嗬嗬一揮手, 下一刻,手上多了一包酥炸小魚乾。

“早點回去啊!” 王虞侯像慈父一般叮囑, “彆跟陌生人搭話!”

阮姑娘每次進城,都會給守兵帶一包炸小魚。這樣的良民誰不愛。王虞侯嘴裡嚼著小魚乾,臉上不禁露出笑容。

可是下一波過道的人, 就有點讓他頭疼。

隻見一個和尚, 一個頭陀, 一個道士,大搖大擺地結伴而行,真是個包容和諧的多元化隊伍。

王虞侯儘忠職守,“站住, 檢查……”

“檢查個鳥, 沒見過出家人麼!”

那胖和尚一聲吼, 聲音如雷震,震得城門抖三抖,小老百姓全跑走。

一個小本子劈頭拍下, 拍得王虞侯眼前冒金星。

忍氣吞聲接過來,是個貨真價實的出家人度牒。說明這凶神惡煞的大光頭,居然還是有正式國家編製的和尚。

王虞侯趕緊放他過, 目光挪到他旁邊牛鼻子老道身上。

這道人倒是仙風道骨,體型清臒,跟和尚站一塊兒,就像是頑石旁邊一隻仙鶴。王洪不覺恭敬起來。

一本黃紙度牒伸到他眼前。

這年頭出家人不服徭役不交稅,享受公眾供養,還有諸多律法上的豁免權,可謂是人人向往的特權階級。因此朝廷嚴格控製出家人數量,每年撥出少量名額,發放政府認證的度牒。

如果不是專門去燒香拜寺,平時在路上見到僧道的機會微乎其微。今天一下子見到倆,還是不同係統、不同單位的,王虞侯覺得挺稀奇。

“道長,您跟這位師父……”

王虞侯疑惑。這兩位的業務範圍毫無交集,是怎麼走到一起的?

他還沒好意思問,忽然注意到不遠之處,一個虎目頭陀也風風火火地趕了過來。

王虞侯暗自感歎:好一身筋肉!這出家人不是天天吃素麼,也能長成這樣!

再一細瞧,王虞侯差點暈過去。隻見黑衣裹著的一片胸脯上,赫然掛著一串燦白燦白的人頂骨數珠!

那頭陀冷笑一聲,丟過去一本度牒。

“看什麼看,沒見過出家的老爺麼!”

王虞侯哆哆嗦嗦接過來,手一撚,也是真的。

“小的失禮,”他低聲下氣,“師父們請過,請過。”

他想,今兒這是怎麼了?官家邀請宗教界代表開會麼?

送走宗教團體,王虞侯再一抬眼,看見個威猛雄壯的中年壯漢。他好似曆儘滄桑,眼神中滿是堅定和赤誠,卻又好似初出茅廬,盯著再尋常不過的市井百態左看右看,簡直入迷了。

這總不會又是出家人吧。王虞侯挺直了腰板,喝道:“站住!轉過臉來!乾什麼的!”

“哎呀,這麼凶乾什麼。”

一個花枝招展的婦人含笑上前。隻見她鬢邊亂烘烘插著花兒,上衫綠,下裙紅,中間一條黃腰帶,袒出一抹雪白胸脯。

王虞侯當時就酥半邊,抬頭看那婦人的臉,又覺得隱約有股戾氣,不敢多看,怕被罵。

“我們兩口子,趕集買點貨。”婦人一隻手搭上壯漢的肩膀,另一隻手抓著個手帕,在王虞侯面前微微一揚,一抹膩香,“我們是孟州人士,在這裡住三年了,這官道也過了不知多少次,次次你都不記得。”

王虞侯聽她說話確實是孟州口音。又看她身邊那個壯漢,雖然年紀上像是夫婦,但那壯漢卻絲毫沒有夫婦間的親昵之色,反而神色僵硬,一直不自覺地躲著那婦人接觸。他有點生疑,正待再問,忽然聞到手帕香氣,一瞬間天旋地轉,大腦空白了好一陣,隻覺得自己舌頭不聽使喚,隨著那婦人道:“嗬嗬,是啊,不記得……”

等王虞侯清醒過來,那婦人兩口子都已經過了哨卡,混在人群裡,怎麼也找不到了。

“哈哈哈!”其餘幾個守兵看著他呆愣的樣兒,紛紛嘲笑,“這娘們也不好看,怎的就把咱們王虞侯迷傻了,哈哈!”

王虞侯揉揉鼻子,自己也覺莫名其妙,暗罵一聲,把一肚子氣撒到下一個過路的百姓身上。

“站住站住!乾什麼的!手裡拿的什麼!”

……

靠著刷臉、扔度牒和布迷魂藥,營救六人組順利邁出第一步。

晁蓋落草數年,過去的地主生活早就成了雲煙。今日頭一次重回市井,感慨萬千。

“我記得這裡原來有個酒店,啊,改成棺材鋪了,也挺好……這裡的大槐樹被誰砍了?可惜可惜……咦,這裡本有人家,怎麼都荒廢了?”

這題阮曉露會答:“還不是因為咱們梁山。有一窩好漢杵在這兒,官府又不敢去捋虎須,隻能去臨近鄉裡剿匪捕盜,賺點業績。年年月月都如此,誰受得了?”

晁蓋跌腳:“每次例會都強調寨規,儘量不滋擾鄉鄰,劫道也隻劫有錢的外地客商——本以為周邊百姓都能安居樂業呢。”

誰知老百姓就是荒地裡的韭菜,你不割,自然有彆人幫你割。

阮曉露又道:“不過我們石碣村倒是多了十幾戶人家。因為離水泊太近,官兵又在那吃過虧,反倒不會去。”

孫二娘笑:“這叫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

晁蓋還是覺得過意不去,悶悶不樂了好久。

天色晚了,一行人商量打尖住店。官道上間隔著開了幾家小客店,晁蓋一一看過去,又大驚小怪:

“怎的店門口都貼著我們的通緝令?”

還是阮曉露搶答:“無妨,這間店可以放心住。”

說著提高聲音,叫道:“小二哥,來生意了!”

李小二笑眉笑眼地跑出來,正要招呼,一看阮曉露身後幾個精英怪,笑容有點凝固。

“沒事沒事,不白吃你的。”阮曉露趕緊安撫,“度牒也都是真的,沒人來找你麻煩。”

李小二自從搭上梁山物流這條線,憑著每次采購抽成,收入直線上漲,還開了兩個分店,從一個三流街頭小店主,光榮晉升為連鎖中小企業主。

他吃水不忘挖井人,每次阮曉露來接洽,都跑前跑後儘心伺候。反正他做的都是合法生意,不怕有人來查。

但今天,一幫明顯是綠林好漢找上門來,李小二內心有點動搖。

阮曉露:“就住一夜,房錢酒錢不少你的。”

李小二情知上賊船,推脫不得,擺出笑臉。

“好好好,裡邊請。”

*

酒足飯飽,大家各自回房休息。

阮曉露有點疑惑:“等等,不開個會嗎?”

晁蓋:“開什麼會?又不是在山上。”

阮曉露:“定個計啊,怎麼救人。”

也好讓本臥底趕緊想想,該怎麼往反方向使勁。

誰知其餘人都覺得好笑。魯智深笑道:“先混進江州城,再把人劫出來,這麼簡單的事,要定什麼計?”

晁蓋也說:“大家見機行事便了,想太多反而縛手腳。”

阮曉露簡直無語,隨後暗地裡罵吳用。

軍師就不能帶傷上陣麼!要是有他在,好歹能有個計劃A計劃B。現在這一群散兵遊勇,她都怕他們走著走著丟了。

就算軍師被武鬆揍狠了,真的下不來床,行前難道不能“面授機宜,如此這般”,給大家詳細定個行動綱領麼!

還是他不想……

阮曉露想到這層,自己愣神片刻。

救宋江這事,軍師不會也在消極怠工吧……

但現在也沒法飛回去問。她跟孫二娘進了客房。

翻來覆去半夜睡不著,耳朵聽著對床窸窸窣窣,也醒著呢。

她輕聲問:“孫娘子……”

“叫阿嫂就行了。”孫二娘笑著轉過身,“武二郎跟底下人都這麼叫。”

阮曉露想了想,表示拒絕:“我又不認識你老公,憑啥認他當哥。我叫你大姐成不?”

孫二娘一怔,哈哈大笑。

“你家二哥五哥七哥,未必願意跟著認我這個姐。”

阮曉露也笑了:“大姐,乾嘛呢?”

“調點蒙汗藥備著。”孫二娘掀開被子,手底下轉著個小瓶,“萬一這家是個黑店,不識抬舉出去報官,我讓他們出不去門。”

阮曉露:“嗬嗬。”

管“報官捉匪,維護治安”的正義守法人士叫黑店,真是賊喊捉賊。

特彆是,母夜叉孫二娘管彆人叫黑店,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孫二娘這人自來熟,爽朗好客不拘小節,阮曉露覺得,她過去開的那家小酒館,定然是人氣旺盛,充滿歡聲笑語。

肯定是個違法亂紀的黑店,這不用說;但至於她到底有沒有拿人肉做包子……

梁山不歡迎吃人肉的,更不歡迎做人肉的,這在江湖中已經聲名遠揚。孫二娘拜山第一天就嚴肅辟謠,她那包子裡的肉隻是不新鮮,讓人吃壞肚子,拿去亂說。

阮曉露覺得沒必要刨根問底,反正孫二娘肯定不會承認。

她隻能給李小二背書:“這個人早年受過林教頭的恩,如今又背靠梁山掙錢,不會出賣我們的。”

孫二娘攏個火折子,點一根蠟燭,映出一臉不以為然的笑。

“我不信。你聽。”

客房外面傳來人聲,聽不真切。孫二娘無聲下床,阮曉露跟著,走兩步過道,蹲在牆根下,果然聽到對側有人竊竊私語。是李小二和他渾家。

“……咱們好容易攢下這家業……我這心裡頭不踏實……她一個人來也就罷了,膽子越來越大,帶了這麼多……”

這是李小二的聲音。

“怕什麼,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這是李小二渾家劉四巧,說話爽脆利落,“當年林教頭落難,有人要害他,你擔著風險給他通風報訊,事發後吃人擠兌,不得已賣了滄州的店鋪,在這邊重新起家,我可曾有半分怨言?我老爹當初招你入贅,就是看上你這重情重義的性子!今兒你要是想去報官拿人,可以,拿休書來,先讓我走!……”

李小二被渾家指著鼻子訓了一通,無言半晌,最後小聲說:“可是,這麼多人,官府懸賞三千……”

“這錢,有命掙沒命花。到時候你平白暴富,你道彆人不知你做了什麼勾當?他們梁山上那些結義兄弟,能輕易放過你?他們殺人放火沒錯,可曾殺到你頭上,燒到你屋裡?現在人家拿你當朋友,你精,放著好好的朋友不做,非要跟人家結仇,你活膩味了你!”

劉四巧一句句訓下來,訓得頭頭是道。李小二無言良久,終於說:“大嫂見得極明。不過,咱們還是得小心謹慎些。”

劉四巧哼一聲:“這才對。明天掛出客滿的牌兒,不讓閒人進來,也讓朋友們放心。”

隔一會兒,又笑罵:“就你這腦子,將來生個兒子隨你,我一輩子彆省心!”

李小二又說幾句什麼,想必是做小伏低甜言蜜語,兩人和好如初,又說兩句閒話,上床歇了。

再聽下去就不禮貌了。孫二娘掐滅蠟燭,無聲溜出過道,臉上似笑非笑,看著阮曉露。

再有信有義的人,也有自私冒頭、一念之差的時刻。李小二虧得是娶了個好老婆,救了他一命。

孫二娘舉著兩包蒙汗藥,笑著朝她一拋:“要不要?”

阮曉露心想,多個道具沒壞處。笑嘻嘻地接過來,貼身藏好。

兩人待要走,忽然聽到一聲極輕的金屬刮擦聲,來自一牆之隔的院子裡。

孫二娘繞過去一掀簾,月光下,隻見武鬆坐在石墩子上,剛剛把镔鐵戒刀收回鞘。

“你瞧你瞧,”孫二娘有點得意,對阮曉露輕聲耳語,“阿叔跟我想一塊去了。”

阮曉露指著武鬆面前一壺酒:“人家那是失眠。”

武鬆轉過臉,不鹹不淡地問:“喝一杯?”

阮曉露趕緊擺手。武鬆哪壺不開提哪壺,斷金亭拚了一場,脫了一層皮,她三年不想再聽見酒字。

再說,武鬆說話的時候面色不善,聲音也冷冰冰的,翻譯一下就是“趕緊走”。

倆人輕手輕腳回房。

阮曉露納悶,指指院子方向:“我白天沒得罪他吧?”

她本來就是來臥底的,要是第一天就惹人不待見,這任務做不下去了。

孫二娘寬慰她:“跟你沒關係。自從我識得武二郎,他就這個毛病。每逢月明,就睡不著,提壺酒,坐一夜。”

阮曉露:“為什麼?”

孫二娘沉默片刻,低聲說:“你知不知道,他以前有個親哥哥,親嫂子……”

雖然阮曉露已經從各個渠道聽說了武鬆的大致往事,但從孫二娘口裡說出來,又是彆樣震撼。

孫二娘講到一半,她已經滿臉淚花,抱著被子抽搭。

“嗚嗚……嗚嗚嗚……我不該欺負他喝白酒,不該擠兌他……嗚嗚嗚……”

孫二娘沉默許久,輕笑一聲。

“人家已是斷了塵緣。咱們呢?”

兩人各自躺倒,蓋被睡覺。

隻是阮曉露哭了一場,閉眼許久,始終睡不著。相隔三個客房以外,有人大打呼嚕,如雷如潮,如泣如嚎,震得整個客店一上一下。

阮曉露和孫二娘面面相覷,捱了半天,相繼披上衣服。

“要不咱跟武鬆喝酒去?”

到了院子裡,倆人嚇一大跳。

隻見晁蓋和公孫勝也穿戴整齊,兩張臉上四個熊貓眼,三搖四晃地坐了下來。

“要麼這樣,”晁蓋聲音疲憊,一手拄著腦門,“咱們來討論一下救人的計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