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蓋使勁瞪著眼睛, 直到兩眼乾澀,又酸又疼,才揉了一揉, 確認自己不是在做夢。
他苦心經營這麼久的水泊梁山,群英薈萃,高手如雲,多年坐穩北方江湖老大。直到今日他才發現, 竟然這麼不能打!
當然,強中更有強中手,都是混江湖的,不至於膨脹到覺得天下唯我獨尊。勝敗乃兵家常事,江湖上最要緊的是義氣……
道理他都懂,可他心裡就是咽不下這一口氣啊。
如果是強敵大舉來攻, 大家苦戰失利,節節敗退,那也輸得心服口服。可是這幫人呢, 直到橫著闖進聚義廳, 晁蓋連一聲預警都沒聽到!
(晁蓋堅信這是“一幫人”,因為雖然目前為止隻看見一個,但他背後絕對有幫手!不然絕不可能悄無聲息,把山下守軍全放倒。神仙也做不到。)
然後上斷金亭挑釁,不管上來的是誰,無一不是三拳五腳即秒殺。當然對方很給面子, 沒動兵刃,也都沒下死手;可是被打敗的這些好漢,可一個個比死了還難受。
在梁山待久了,被嘍囉們整天“老大”、“大哥”捧得飄飄然, 官軍最近也來得少,實戰經驗愈發稀缺——難道,自己那引以為傲的武功造詣,已經退步到這個地步了嗎?
晁蓋終於坐不住了,第十八次按著椅子,要站起來。
後頭吳用虛弱叫道:“寨主,你彆動——”
他恨其不爭地想,這晁天王真是急糊塗了。山寨再危險,也輪不到他出手啊!
派手下小弟去乾架,打不贏,丟人的隻是小弟;若老大親自出馬,萬一輸了,這老大的位置還坐得回去嗎?
晁蓋已過不惑之年,年輕時再莽,如今體力也不比從前。來人武功深不可測,晁蓋若上陣,幾乎百分百必輸。
如果晁蓋不下場,隻是在旁邊當個吉祥物,敵人識趣,也不會冒然上前挑釁。梁山還能維持個不輸的局面。
所謂“山寨之主不可輕動”,自有其道理。
晁蓋深呼吸幾口,終於按捺住衝上去送人頭的衝動,屁股粘在交椅上,不動如山。
吳用挪到他跟前,扇子擋半邊臉,擠眉弄眼做手勢。
晁蓋明白他的意思。對方講江湖規矩,但己方可以耍無賴。比如讓花榮悄悄爬到樹上,放個冷箭,再厲害的大羅金剛也射他個對穿。
或者派個小嘍囉過去諂媚,英雄您打累了,吃頓酒肉再戰如何?——酒肉裡下點蒙汗藥,甚至毒藥,直接把他送走。
再不濟,幾百號人一擁而上,壓也能把這個煞神給壓成肉醬。
但如果真的使出這種下三濫手段,那梁山的聲望也彆要了。義氣和凝聚力一夕歸零,大家趁早收拾東西散夥。
晁蓋大義凜然地朝吳用搖搖頭。寧可死,也不能丟了格局大義。
老大哥在腦海裡組織語言,到底該怎麼收場。
可偏偏是在這嚴肅而緊張的時刻,齊秀蘭吼了一嗓子。
“……抽筋啊!是掰腳腕還是掰腳趾來著?……”
齊秀蘭隻顧扶人救人,離校場中心比較遠,沒看到花榮被踢出來的慘狀。
但這一嗓子吼完,齊秀蘭隻覺一股殺意鋪面掃來,嗓子眼兒咕嚕一聲,後半句話當場咽在嘴裡。
不速之客的一雙犀利目光早就定在她身上。
“梁山也有女將。”他微微驚訝,“江湖上不曾有此傳言。”
他緩緩放下酒葫蘆,站起身來,撩開長發,立個門戶。
“清河武鬆,聽候指教。”
*
齊秀蘭當場就腿軟了,扶著個旗杆出溜到地上。
倒不是被武鬆這個名字鎮住。齊秀蘭雖然也算半個江湖中人,但“江湖經驗”僅限於違法釀酒和坑蒙拐騙。至於清河在哪,武鬆是誰,她是半點頭緒也無。
也不是怕他的模樣。雖然他是頭陀打扮,一身黑衣裹住銅筋鐵骨,一枚鐵箍壓著銳眼濃眉,往地上一站,就是個活的怒目金剛。但齊秀蘭過去走街串巷,見多識廣,各種社會盲流看得多了,也不會被這副尊容嚇住。
她隻覺得平白一股子涼氣,無聲無息地從他腳下爬過來,好似死在他手下的無數冤魂齊齊吟唱,叫她快跑。
“俺,俺隻是家眷,家眷,跟著老公上山來的,啥……啥都不懂哈。師父您跟他們有啥恩怨,彆……彆找俺。”
齊秀蘭一邊討饒,一邊東張西望,忽然看到同樣呆立的阮曉露。
阮曉露的呆滯表情,在齊秀蘭眼裡看來,就是淡定、穩重、泰山崩於前而不動。她想,阮家的姑娘果真不同尋常哇!
她果斷丟下手裡包袱,然後向後轉,同手同腳地跑了!
武鬆:“……”
阮曉露左右看看,更是發愣。
是誰剛才“匹夫有責”,揚言要跟侵略者血戰到底來著?
更懵的是,武鬆是打虎的武鬆嗎?他為什麼會在這裡?
他跟梁山不應該是一夥的嗎??
沒時間給她細想。武鬆又見著個臨陣脫逃的,搖搖頭,神色落寞片刻。
“多謝款待。武鬆告辭。”
晁蓋端坐在交椅上,看了看拄拐的林衝,又看了看地上躺平的吳用,無言以對,唯有閉目裝死。
既然打不過,又不肯使陰招,隻好放人走,然後任憑今日之事傳遍江湖,遭受萬眾恥笑。
武鬆走到校場邊緣,拎起那兩把雪花镔鐵戒刀,寒光劃過一道弧線。
他待要走,旗杆後頭閃出個人,朝他招招手,作勢攔了一下。
“彆……走。”
武鬆:“嗯?”
阮曉露硬著頭皮,一腦門子金星,腦海裡反複播放孤勇者BGM,給自己壯膽。
“先、先不忙著走。”她儘量扯開嗓門,“有些事還沒掰扯清。”
武鬆肯定不是特意來殺人的。不然方才直接拚刀,整個梁山早就血流成河了。跟他講句話,不至於惹殺身之禍……吧?
武鬆看清來人,不起眼的“女將”一名。雖無花容月貌,卻也眉眼端正,不像奸佞之徒。隻是塊頭略顯不足,不知身揣何種絕技。
“有何指教?”
旁觀眾人也馬上醒過味來。晁蓋叫道:“阮姑娘!你來得晚,沒看到方才情狀。這人你不是對手。”
校場外頭,阮小五支撐身體,艱難地叫:“妹兒,彆瞎爭功……”
幾聲稀稀拉拉的附和,來自四面八方。
羅泰:“姑奶奶,要命就……就快跑……”
吳用:“三十六計……咳咳,咳咳咳……嗚……”
阮曉露不由得深受感動,朝大家點點頭,表示好意心領。
武鬆見狀,放下戒刀,回到校場。
“原來是水寨的阮六姑娘。既然梁山還有人,那就請賜教。”
他也不敢輕敵。就衝她這風口裡挺身而出的勁頭,萬一是個深藏不露的高手呢?
誰知“高手”搖搖頭,上來就說:“你剛才贏得不地道。”
校場外齊齊幾聲倒吸涼氣。
武鬆立時焦躁:“我武鬆光明磊落,做事從來都是堂堂正正,何來不地道?”
阮曉露:“你剛才跟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都交手了?”
武鬆點頭:“不堪一擊。怎麼了?”
阮氏三雄被當眾點名,氣得牙癢癢,就想罵娘。可惜罵她的娘就等於罵自己娘,隻好咬牙切齒地慪氣。
阮曉露朗聲說:“你也是江湖中人,肯定知道他們的出身來曆,也知道他們所擅長的並非拳腳,而是水戰。要是讓你跟他們在水裡比,誰輸誰贏還不一定。可是你非要在這校場裡打,以己之長,攻人之短,多不地道啊。”
武鬆慢慢沉下臉。火熱的烈日下,偉岸的影子一動不動。
場下,有人竊竊私語,有人捂著臉不敢再看。武鬆把梁山揍成這鬼樣,這姑娘還敢跟他長篇大論,指摘不是……有這功夫,武鬆十個人都打了!
她還跟太歲弄口舌,簡直是上景陽岡遛彎,去鴛鴦樓值夜,在飛雲浦上擺攤賣東西——活膩味了不是!
誰知武鬆沒生氣,反而哈哈大笑。
“你何必問我,去問他們啊。”
阮氏三雄面露慚愧之色。
阮小七哼了一聲,用力喊道:“是俺們不知輕重,懶得下山,才在校場裡打的。”
武鬆剛殺進來時,三兄弟不知他底細,又急於立功,這才毛躁躁地上了校場,做了頭三個輸家。
阮曉露無話可說:“……”
弱小和無知不是生存的障礙……傲慢才是。
武鬆正色道:“我是來挑戰的,按江湖規矩,一對一,且讓你們占便宜,隻要是山上能施展開的,自己選比試方法。他們非要陸戰,武鬆隻好奉陪。如果覺得不公平,不如去水寨再打一場?”
三兄弟齊齊變色,哀求的目光看向阮曉露,意思是你可閉嘴吧!
站都站不起來了,還打個鳥啊!
武鬆朝阮曉露拱手,重新拿起戒刀。
意思很明顯:比不比?不比彆擋道。
阮曉露抿一抿嘴,橫下心,活動手腕。
“梁山還有人呢。”
豁出去了!人生能有幾回搏,萬一單車變摩托!
大不了跟花榮一樣被扔出去嘛!
場邊諸人紛紛失色。看她的態度,是準備舍命維護山寨啊!
多少好手都折了,把最後的重擔丟到一個年輕小姑娘身上。
幾百大老爺們又是欽佩,又是自責,又是恐慌,不少人低下頭,不忍再看。
武鬆也看她許久,好意提醒:“景陽岡一隻大蟲,被我三拳兩腳打死了。”
阮曉露點頭表示接受風險。
“你方才說,我們梁山的,可以自己選比試方法?”
武鬆點點頭,又皺眉,“去水寨?方便嗎?”
阮曉露趕緊擺手。武鬆身軀凜凜,往她面前一站,威壓感接近無窮,就像個最後一關的boss。就算真下水,多半遊不到深水區,就被他摁著腦袋胖揍。
她問:“不管比什麼項目,你都接著?”
武鬆聽出她要耍小聰明,笑道:“當然是要英雄好漢的勾當。你一個女子,要是跟我比繡花織布煮飯裁衣,那就是胡鬨,恕不奉陪。”
“那是自然。”
阮曉露點點頭,豪邁發問,“喝酒是不是英雄好漢的勾當?你敢跟我比喝酒麼?”
武鬆怔了好一陣,隨後哈哈大笑,笑聲震動了斷金亭的飛簷。
“你的兄弟可曾告訴你,我武鬆最愛飲酒,喝一分酒便有一分本事,喝五分酒五分本事,景陽岡上連飲十八碗,方能打得這隻大蟲。沒酒時,如何能使出氣力!你要比酒量,哈哈,哈哈!”
底下眾人聽了這番話,都嘖嘖感歎:“武行者果非常人,敗在他手下不冤。”
“那好!把酒抬來!”
斷金亭裡常備幾大缸村醪白酒,原是給觀眾們解渴用的。阮曉露伸手指個缸。
晁蓋閉著眼睛搖搖頭。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女中豪傑把腦子丟了。
小嘍囉看了老大神色,也面面相覷,有的揉胳膊有的抱腿,就是沒人去抬那酒缸。
武鬆:“讓開。”
葫蘆裡帶的酒喝完了,他正犯癮呢。
彎下腰,把那半人高的酒缸隻一抱,輕輕抱將起來,往場中央一拋,畫出個一丈來高拋物線,擋住了太陽。落下來時,正正好好落在他的腳面。他腳尖一送,酒缸平移三寸,穩穩當當立在地上,一滴都沒灑出來。
四周駭然,隨後連天價喝彩。
阮曉露也瘋狂拍手。這人要是生在現代,一定得推薦去國家隊!給他報十個項目!
她打開酒缸封蓋,背朝武鬆,探頭看看,聞了一聞,又蓋上半個蓋。
“這酒有點寡淡,你愛喝你喝。我喝我自己的。”
說著提起地上的包袱,從裡面拿出一個、兩個、三個瓷瓶。
“拿碗來。”
劉唐瘸著腿,端過來兩個小破碗,是從一片狼藉的聚義廳裡搶救出來的。端詳一番,給了她一個破得更厲害的,隻盼盛酒的時候能多漏幾滴 。
阮曉露:“謝謝劉大哥。”
她打開一個瓶子,倒了一個碗底兒的量,搖勻了,端起來,一飲而儘。
嗬!滑辣清香,從嗓子到肚子波濤翻滾。
她屏住氣,咧出一個嘚瑟的微笑。
“不玩花頭,就這麼喝!誰站到最後誰就贏!不許喝半碗灑半碗,順著脖子漏酒就算輸!你比不比!”
武鬆也笑起來,也接了碗,揭開那酒缸的蓋子,拾起裡面的椰瓢。
待要盛酒,武鬆卻留了個心眼,手沒動。
這姑娘看似不知天高地厚,上來就跟他話趕話的胡攪蠻纏。但看她如今胸有成竹的模樣,焉知不是梁山留的最後一手?
武鬆酣戰之時,尚且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他記得這阮姑娘跟那個“家屬”大姐剛剛出現在小路上時,她們手裡就提著這個裝瓷瓶的包袱。
難道是有備而來?
方才她看似無意,查看了缸裡的酒。一轉身的事。
武鬆起了警惕之心。論往酒裡下藥,梁山可是有前科的。他在二龍山的舍友楊誌就是受害者,天天被窩裡哀歎:“灑家真傻,真的。要是灑家不喝那藥酒,就不會丟生辰綱。要是灑家不丟生辰綱,就不會流落在這裡……”
煩得武鬆多次想把他一腳踹出去。
他想:若她敢趁此機會毒害於我,教這毒婦身上添一百個透明窟窿!
武鬆抬眼,目光已冷了三分,不經意問:“你這瓶子裡,裝的是什麼?”
阮曉露大大咧咧說:“好酒啊!比缸子裡的強多了。我是梁山第一酒鬼,喝得比較講究。”
武鬆:“既然是好酒,讓我也嘗嘗。咱們換一下。”
他大步欺來,不由分說,奪過阮曉露手裡的酒瓶。
親眼見她喝了一口,瓶子裡的酒絕對沒問題。顯見是烈些。但再烈,能烈得過當年“三碗不過岡”?
“林教頭,麻煩計數。”
武鬆說完,從瓷瓶裡倒出滿滿一碗,吸一口氣,大喜。
“果真好酒!哪裡得來?”
仰脖飲儘。
阮曉露被趕到酒缸邊上,唉聲歎氣,從裡頭盛了一碗“觀眾免費暢飲”。
“隻要感情有,喝啥都是酒。請了!”
昂首挺胸,咕嘟咕嘟幾口乾了,一滴不剩。
武鬆:“好女子!”
又乾一碗。
阮曉露:“慢點喝。”
也乾一碗。
林衝面帶難以置信之色,一筆一筆地寫正字。
四周觀眾看得眼都直了,受傷的掙紮著坐起來,膽小的悄悄轉回來,一邊咂摸嘴,一邊目不轉睛地圍觀這震撼的一幕。
看那赤手博猛虎、橫掃獅子樓、胖揍蔣門神、滅門鴛鴦樓、飛雲浦脫枷、打遍梁山無敵手、天下醉拳第一人的清河武鬆,跟水寨閒人、物流總管、巡山一隊小隊長、整天混日子的阮六姑娘,拚酒。
戰況膠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