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第 43 章 是你幫了你自己(1 / 1)

阮曉露目不轉睛地盯著黃信, 眼看他一動也不能動,才慢慢放鬆全身肌肉,鬆開攥著銅管的手。

由於緊張, 攥得太緊,手掌關節一陣陣鈍痛, 手腕還有點抽筋。

方才偷聽到黃信與秦明的一串密謀, 已經讓她心驚膽戰,深感人心可怕;此後又陡生變故,黃信居然笑裡藏刀,背刺秦明, 更是把她震撼得三魂出竅, 滿心隻想著千萬要躲好,讓黃信發現了, 非得把自己也滅口不可。

直到聽見黃信帶著王矮虎離開, 打算去聚義廳“領功”,她才猛地反應過來。

就這樣讓他們走?讓黃信指鹿為馬,顛倒黑白, 把所有人耍得團團轉?

當然, 等黃信他們走遠, 她可以立刻飛奔出去找人——找三阮,找花榮,找林衝,講明自己的所見所聞。但到那時, 黃信的一面之詞應當已經傳遍全山,空口對質,她有多大的把握,取信於所有人呢?

黃信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她急得出汗, 餘光瞥見身邊的小推車,車上堆著公孫勝的“丹爐”零件。

乾就是了!

趁著黃信得意忘形,又架著個重傷員,生理心理上都疏於防禦,乾脆給他抓個現形!

她隻猶豫了一瞬間。趁著黃信分神,掄圓了銅管就照腦袋打,然後不分青紅皂白,把公孫勝的“丹爐”直接罩在黃信臉上。

冒險一擊果然奏效。黃信也算是身經百戰,就這麼被個菜鳥拿丹爐給悶了。

花小妹及時跳出,攥著另一根銅管,把正在爬走的王矮虎直接打翻,一腳踏上胸口,扯掉他腰帶,綁上手腳。

“我去叫人!來人呐!來人……”

*

半個梁山都來圍觀鶴頂紅殺手的落網。領導們放下手頭事務,也都匆匆趕了過來。

隻不過眼前這個殺手,是大家見過的最不體面的殺手——隻見他腦袋上居然扣了一口小銅鍋。他眼睛看不見,隻能沒頭蒼蠅似的亂跑,一會兒摔一跤,一會兒絆一下,一會兒找到一棵大樹,伸長脖子亂蹭。一會兒又雙手用力,試圖把自己的腦袋給拔出來。

但就這麼巧,銅鍋口沿和他的頭顱最寬處嚴絲合縫。黃信努力了半天,那銅鍋被他禍害得傷痕累累,這兒凹一塊,那兒癟一塊,反倒和他的頭型更貼合了。

丹爐裡積累著一層陳年有毒化合物什錦,熏得他腦子裡霧氣沉沉;任何聲音——樹林裡的鳥鳴蟲鳴、風聲水聲——都被放大無數倍,在他耳邊奏出鐘鼓鐃鈸,好似開了個水陸道場。

他的腳下,是幾根打彎了的銅管,像絆馬索一樣骨碌碌亂滾,把他絆得七葷八素。

他更不知道,自己周圍已經裡三層外三層,圍了不下百十人,都撇著嘴,忍著笑,看他表演。

最後是晁蓋看不下去,命令左右:“拿大鉗子來。”

兩個嘍囉領命飛奔而去,一邊跑一邊忍不住樂。

眾看客中,隻有一個人歡樂不起來。公孫勝黑著臉,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寶貝丹爐被人開膛破肚,成了一堆廢銅爛鐵……

阮曉露湊到他身旁,表示抱歉:“當時實在沒有趁手的家夥……”

“都是小磕碰,不用擔心,”公孫勝學著她的口氣,牙縫裡擠出幾個字,“三天就能修好,容易得緊……”

阮曉露沉默片刻,道:“叫人給你打一套新的,包準更大更結實,需要什麼材料我自己找,不收你軍功券。”

公孫勝面無表情地聽著,聽到最後一句“不收軍功券”,這才稍微恢複了一點慈眉善目,摸著胡須點點頭。

“一言為定。”

道長袖子一飄,阮曉露手上多了張折疊的紙。展開來看,一堆稀奇古怪的圖紙符號。

“新丹爐的規格要求,”公孫勝壓低聲,“回去仔細研究一下,莫要疏漏。”

阮曉露張口結舌:“這是你剛在袖子裡畫的?——早就畫好的?!”

公孫勝抬頭撫須:“早就想換了。軍功還沒攢夠。”

阮曉露:“……”

舊丹爐剝落,黃信的腦袋終於見了風。他勉強睜開眼,金燦燦的陽光下,晁蓋威風凜凜,像天神一般立在他的面前。他馬上又把眼睛閉上。

“秦明已經驗屍完畢,確係中毒而死,劍傷是死後才造成的。”晁蓋肅然道,“還有燕順、鄭天壽,你上山一個月,害了三條好漢性命,你還有什麼話說?”

黃信原本裝死,聽到“鄭天壽”三個字,微微激靈了一下。

“鄭天壽、他不是已經潛逃……”

“切,死到臨頭還信口雌黃!”花小妹站出來,指著他鼻子痛罵,“屍首是我親自發現的!我倆為求穩妥,還請公孫道長驗了屍,也是中毒!這瓶子就是證據!我跟你講,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花小妹情緒激動,講話有些前言不搭後語。黃信突然站起來,把她嚇得後退好幾部。

“寨主,軍師,”黃信冷笑,好像受了莫大的冒犯,“一個無知婦人胡編亂造,你們居然也聽信她的話?大家不是不知,她已被許配給秦明,今日秦明被我誤傷,她死了老公,成了寡婦,自然恨我入骨,不擇手段給我潑臟水……”

“彆編了,沒人付你稿費。”另一個清爽的女聲打斷他的話,“黃都監,你本來在青州當武官,秦明是你的師父兼上司,罩著你,讓你過著舒坦日子。不料天有不測風雲,秦明被人算計,丟了官,成了反賊,連帶著你被殃及池魚,斷了光明前途。你和秦明商議之下——哦不,秦明是顧前不顧後的火爆性子,多半是你勸說他,大丈夫能屈能伸,不如假意歸附梁山,等日後有機會再報冤報仇,洗白自己,重回官場……”

黃信勃然變色:“假的!明明你才是毒殺燕順兄弟之人!燕順為人不佳,上山後必定是惹了姑娘不快,給自己招來殺身之禍,也算他咎由自取。這幾日黃某沒少為你說話,大家都可以作證,你休要恩將仇報,血口噴人……”

晁蓋打斷:“阮姑娘是我輩中人,女中豪傑,人品可靠,我信她的話。”

阮曉露從上山以來,聽晁蓋誇過自己無數次“女中豪傑”,數這次聽起來最舒坦。

她朝老大哥微笑,朗聲繼續:“隻是上山之後,意外頻出,讓你的計劃沒那麼順利。秦明對清風山三人組恨之入骨,不耐煩‘從長計議’,磨刀霍霍想要殺人。你為了安撫秦明,避免他熱血上頭做傻事,隻得親自上陣,先後用毒藥害死鄭天壽、燕順,並且精心偽裝成意外,免得旁人疑心。而王矮虎由於之前受傷,一直在房裡休養,深居簡出,你找不到機會。終於秦明等不及,抄家夥自己動手。你趕過來阻止,但王矮虎已經看清了襲擊他的人是誰。

“秦明已經暴露,你心裡明白,自己在梁山的地位也岌岌可危。你乾脆將錯就錯,趁秦明不備將他也毒死,打算把所有人命都推到他頭上,自己變成力挽狂瀾的英雄,正好領功……”

阮曉露說得很慢。這其中的很多細節推演,是黃信還悶在丹爐裡掙紮的時候,她慢慢想通的。秦明的屍首已經檢過,確實是死於中毒,而非劍傷;至於一些關鍵的證物,譬如鄭天壽的屍首、黃信衣箱深處藏的鶴頂紅、還有方才被黃信丟進山澗的酒壺,早由軍師下令,讓小嘍囉飛速搜撿出來。

倘若黃信不暴露,這些線索遲早湮沒在無數瑣碎的日常當中,永遠不見天日。

鐵證如山,晁蓋厲聲問:“你是如何用計鄭天壽、燕順的,從實招來!”

“用計?我還用得著什麼計?”黃信面露不屑,冷笑道,“我約鄭天壽喝酒,說什麼大家都是兄弟,以後好好幫襯,他就傻兮兮的來赴約;至於燕順,校場比武的那天淩晨,我單獨叫他出來,傳授了一招妙拳,讓他不要聲張,他就感激涕零,掏空懷裡的東西,自己在旁邊練了半個時辰,完全沒注意到我在他的吃食裡做手腳——倒是省了我一壺好酒。”

圍觀人眾聽得瞠目結舌,開口怒罵:“江湖敗類,不知廉恥!”

有人更急,哇呀呀怒喝,就要來給冤死的兄弟報仇,被小嘍囉死命攔住。

齊秀蘭怒發衝冠,在旁邊跳腳:“混蛋,狗賊,你還俺的酒!還俺的酒!”

黃信輕蔑地看了她一眼,總結道:“一群傻子,以為燒個香,歃個血,就能一笑泯恩仇,想得挺美。”

其實哪有那麼多高智商罪犯,哪有那麼多破不了的案。人人都有弱點,都會犯錯誤,都有顧頭不顧腚的慌亂時刻。

之所以讓他一再得逞,不過是大夥疏於防備,不願懷疑自家兄弟,以為隻要結拜了,發誓了,就是同進同退,就是生死之交,就不可能互相戕害。

可是,在官場上摸爬滾打過的人,豈能還如此天真?

晁蓋問:“軍師,如何處置?”

吳用低頭翻軍法簿。

黃信忽然高聲叫道:“我有一言!”

晁蓋寬宏大量:“講。”

“讓我提著秦明的首級,去叩青州的城門,就說我誅殺叛將,前來領功。那慕容知府是好大喜功之人,一定會放我進去。到時你們派大軍埋伏在後,可一舉打破青州城,城內錢糧足夠山寨使用三年以上……”

黃信急切地滔滔不絕,卻沒注意到,幾個頭領的臉上都現出極端厭惡之色。

倘若宋江這種實用主義者在場,也許會覺得這是個妙計;既然已有的損失不能挽回,不妨放眼將來,把黃信這個精明而狠辣的角色,最大限度地利用一下。

可惜宋江並不在場。黃信的雄心大略並無人賞識。

晁蓋疲憊地一揮手:“還是彆講了吧。”

林衝出列,一刀揮過,黃信身首異處。

吳用如夢方醒,抱著軍法簿抗議:“我還沒查完……”

*

黃信的屍首,連同秦明、燕順、鄭天壽,都埋在了後山清靜之地,跟王倫做了鄰居。

人在江湖,生死都是尋常事。山上死的人多了,荒地顯得有點潦草。於是派人整修了一下,修成一個小小墓園,旁邊添了一排樹。王倫那個豪華墓碑,也不再顯得那麼突兀。

公孫勝主持了一場法事,跟下面幾個冤魂溝通了一下,告訴他們罪首已伏誅,你們放心投胎去吧,彆忘了保佑山寨興旺。

其實死的這幾個人,都是上次宋江塞過來的“上山團”,跟山上的老人還沒太培養起感情。如今人有事,大家唏噓一陣,也都各自平複情緒,沒受什麼心理創傷。

晁蓋和軍師悄悄商議:“這些人都是宋公明保薦,但畢竟相處日少,宋江兄弟雖是聰明人,但太重感情,也未能看破他們的真心。回頭有機會寫封信,提醒一下宋兄弟,知人知面不知心,以後可不能隻顧著交朋友,讓人給害了。”

*

阮曉露在聚義廳接受表彰。由於她機敏警覺,處變不驚,出手果決,為梁山解決了一個極大隱患,眾望所歸,獲得本月的甲等功。

“女中豪傑,真真的女中豪傑!啊——”晁蓋端著酒碗,大著舌頭衝旁邊人笑道,“人不可貌相,哎,這個六姑娘啊,不遜她的兄弟,女中豪傑!我跟你們講,以後你們生女兒,啊,就照著她這樣子養,咱們梁山何愁不興旺……”

聚義廳裡的幾百好漢都醉了八分,也忘了琢磨琢磨自己這輩子到底有沒有機會討老婆生女兒,總之老大哥的話一定沒錯,紛紛舉杯喝彩:“好!”

阮曉露接過三張軍功券,待嘈雜稍靜,咳嗽一聲。

“俗話說好事成雙,今日還有一人當獲甲等功。正是多虧此人,我才得以發現鄭天壽兄弟的遺體,進而發現真凶的行凶手段,找到了正確的破案方向……”

不少人聽得一頭霧水,不知道在說誰。

隻有花榮臉色稍變,慌忙站起來推辭:“舍妹頑劣無知,擔不得此等大功!”

吳用猶豫片刻,出言支持。

“花將軍不要妄自菲薄,你們是將門世家,令妹的功勞有目共睹,快讓她過來吧!”

阮姑娘這個提議,倒是提點了軍師:宋江帶上來這批新人跟梁山氣場不合,上了山就自相殘殺,死了一半;而花榮難得的出淤泥而不染,雖然沒怎麼乾活出力,至少沒有和黃信他們同流合汙。這種人,必須拉攏。

晁蓋也說:“花二小姐協助找出真凶,也算是間接給秦明報了仇,以此事論,當是女中豪傑。”

老大哥也有他的考量:他一廂情願地揣摩,花小妹無端死了未婚夫,一定悲痛欲絕,最好安撫一下,以免她作妖生事。

花榮面色複雜。他當然知道妹子離“悲痛欲絕”差得遠。秦明出事把她嚇得不輕,然而她平複情緒之後,見天兒喜氣洋洋,飯量多了一倍,樹根下見到個螞蟻搬家都能咯咯咯笑上半天。

她每一聲笑,都像利箭紮在花榮身上,讓他不禁懷疑自己過去的那些堅持。

當宋江提出親事的時候,他明明覺得門當戶對,妹子終身有托,且一石二鳥,正能解當時燃眉之急。妹子深明大義,肯定會像以往一樣,對他言聽計從……

卻不知,她抗拒這樁強加於己的婚事,竟瘋狂到了如此地步?

甚至,當得知秦明對山寨有異心的時候,他自己不知為何,竟然有一絲解脫的情緒,讓他簡直懷疑自己的人品……

有人催促:“花將軍,叫你呢!”

花榮這才回神,來不及細思,隻好順著吳用的話說:“叫、叫二小姐過來。”

*

花小妹一頭霧水地推門進來,被如雷的掌聲嚇了一大跳。

她弄清楚怎麼回事,當即笑靨如花,伸手叫道:“拿來!”

三張軍功券到手,花小妹珍而重之地撫去上面的油膩,將紙片揣進袖子裡,然後蹦蹦跳跳地回到席間,坐在阮曉露身邊。

“我立功啦,我立功啦!”她灌一口酒,小聲興奮說道,“這個月就咱倆立功!誰說女子不如男!你瞧這軍功券!多閃亮!”

阮曉露笑道:“你又不是沒見過。”

然後打量一下花小妹,“化妝品用完了?老三樣,胭脂螺黛桂花油?三天後出行,我給你在船艙裡留個位置。”

花小妹卻猶豫,隨後搖頭如撥浪鼓。

“不急不急,先不用帶……”

自己掙的軍功券,舍得花就怪了。

“我……哦對,”她狡黠一笑,“我老公剛死,要守孝,不能打扮哦 。”

“節哀順變,”阮曉露舉起碗,“乾!”

花小妹沒了心事,喝得酣暢淋漓。半醺時,胡話連篇。

“哎,你實話說,”她咬耳朵,“這回秦明真的丟命,不會是你幕後策劃的吧……”

“我謝謝你了!”阮曉露一杯酒堵住她嘴,“這要是有人聽到了,當了真,我死無葬身之地。”

花小妹當然也是開玩笑。她雖然莽,倒沒那麼蠢,也不覺得阮姑娘有那等本事。

“看來他是命中該死,我倒白著急這麼久,還鬨出這麼多亂子……”花小妹噴著酒氣,鬱鬱道,“阮六姑娘,我之前不該說你膽小鬼。江湖險惡,我胡亂指使你做事,也不妥當。好在你還是幫了我,強似那幾千臭男人……”

她性子直,認準的事一意孤行,然而這麼一遭變故經曆過來,也稍微看清了一點人心黑白。過去的一句無心之言,阮曉露幾乎都忘了,她卻耿耿於懷,覺得必須說開了,否則心裡不舒坦。

阮曉露沉默片刻,一笑。

“糾正一句,我其實沒能幫到你什麼。”她瞥一眼廳中火把獵獵,小聲說,“就算秦明壽數已定,那鄭天壽的線索,是你自己發現,你自己串起來的,這才能找到真凶。況且……”

阮曉露回憶過去一些事件,忽然無端起冷汗,酒醒了三分。

“況且,那日引王矮虎出洞,你記不記得,當時咱們演得不真,他差點要半途開溜,說什麼,鎮三山約了他喝酒,俺先走了……”

花小妹“啊”了一聲。那天她雖然氣得神誌不清,但過後回想,各樣細節都記得真真兒的。

“黃信的第二個目標不是燕順,是王矮虎!”阮曉露低聲道,“如果沒有咱們打岔,王矮虎那日就會被毒死,被黃信從容毀屍滅跡。那燕順也不會死在校場,山上的無頭命案就沒法破,秦明黃信不會暴露,他們還會按照原本的計劃,娶了你,然後暗地顛覆山寨……

“所以歸根究底,還是因為你。如果你被王矮虎騷擾後,忍氣吞聲不聲張,那麼現在的一切都不會發生。”阮曉露燦爛微笑,“是你幫了你自己。我不過給你跑跑腿而已。”

花小妹聽得如癡如醉,半晌說不出話。

忽然,一隻手搭在她肩膀。

“小妹。”花榮沉著臉,“先彆吃酒了,我有話跟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