濟州府人員混雜。阮曉露不敢瞎找人, 好在吳用已經幫她做好了功課。
秀才蕭讓,人稱聖手書生,會寫諸家字體, 亦會賦詩作文。吳用說那是他過去的一個相識, 兩人曾經坐而論道,一起暢想中舉之後怎麼做官, 怎麼施政, 怎麼治國平天下青史留名……
結果悠悠歲月一去不返, 這倆人如今芝麻官沒當上,一個成了土匪軍師, 天天被一幫文盲氣成高血壓;一個還在書館裡教千字文,天天被小屁孩氣出高血壓。
不過按吳用的話說,蕭秀才這人,是頗有些為國為民的俠義之心的,也葉公好龍地認了個師傅,學了幾手花拳繡腿。每天批完功課就偷偷寫遊俠話本,可惜並無書商賞識,書房裡積了一大摞稿子, 怕是都發黴了。
所以,“姑娘儘管直言來意,以蕭秀才人品,必不會做出大義滅親的告密之舉。”
蕭讓果然夠意思, 撇開手邊書稿,攤開一張新紙, 炭火上攏了攏手。
“給好漢王倫寫碑文是吧?十貫一口價。保證無語病,無錯字。”
阮曉露算算宋萬他們給的銀子,換成錢也有那麼三十來貫, 夠用。
“成交。”
放下錢就走,打算到外頭溜達溜達,尋個桃木劍。
剛出門逛兩步,就被蕭讓的夫人叫了回來。
“寫好了,”文縐縐的大嫂笑眯眯,“姑娘去取吧。”
阮曉露驚呆了。書稿墨跡淋漓,足有幾百字。她本來以為得等半天!
“您怎麼能寫這麼快!”
蕭讓得意地指著書架上搖搖欲墜的一摞話本稿子。
“無他,唯手熟而。”
……好吧,這錢真好掙。
有了稿子,還要請石匠鑿碑。蕭讓推薦自己的熟人,一個叫玉臂匠金大堅的。說是金石玉器古書古玩都能鼓搗,刻碑文更是一絕。收費也不貴,二十貫包全套,保證用全山東最好的花崗岩,手工雕琢,精細無瑕,一百年不掉渣。
阮曉露:“……”
這是卡著她的預算來報價。不過她也不懂行,隻管點頭,做個人情。
蕭讓寫個條子,然後躲進書齋碼字。阮曉露找到金大堅的店鋪。
大門緊閉。扒拉門縫看進去,隻見一排貨架上全是印章古玩陶瓷玉器,一個中年大叔枯坐其中,偶爾抬抬手,炭盆上煽風爐子。
怕是沒生意無聊。阮曉露趕緊敲門,說明來意。
沒想到,裡頭的大叔懶洋洋、病懨懨,來一句:“不做。”
玉臂匠挺有個性。阮曉露:“二十貫。”
“唉,唉……不做。不在狀態。”
阮曉露想去找彆的石匠。但是金大堅的口碑業內公認。她頭一次收軍功券跑腿辦事,總不能湊合交差。再說,讓彆人給王倫刻碑,多少有安全風險。金大堅是熟人介紹的“自己人”,蕭讓用他三百萬字的手稿保證,這人絕對不會做告發客戶之事。
那就再努力一把,“事情緊急,再不開門我撞門了。”
撞不撞得開是一回事,但門口架子上一堆易碎貨品,稍微震動一下估計就是雪崩。
金大堅眉頭肉抽抽,放下小竹扇,愁眉苦臉地起身開門。
“時運不濟,潑皮欺負我,連個小丫頭都欺負我,嗚嗚,唉……”
阮曉露警惕地朝門外看一眼。
“哪有潑皮?哪個潑皮會跟石匠過不去?”
金大堅翻了幾個白眼,見趕不走這姑娘,隻好又歎口氣,絮絮叨叨地說起來。
濟州城裡有個無賴子,名叫何清,糾結一幫狐朋狗友,專一吃喝嫖賭欠債不還。上個月何清老父病故,請金大堅刻了個漢白玉碑,又製作了一些金玉明器,風風光光大葬一場,總共賒了將近一百貫錢。
然而何清推脫賭博輸光,這錢直到現在也沒給。金大堅幾次討要,反倒被人家打出門。金大堅深感世道黑暗,每天在家裡發呆發悶,哪有心思做生意。
阮曉露看這大叔狀態確實差,給他支招:“去衙門告他,如何?”
金大堅撇嘴:“告又怎麼樣!他有個哥哥何濤,是州府的緝捕觀察,誰敢惹他兄弟!”
阮曉露樂了。
“何濤的弟弟欺負你?”
金大堅撇嘴:“姑娘認識這人?”
“走,我幫你討債去。”
*
阮曉露謹慎行事。何濤欠她的“人情”,時間久遠,也不知他還認不認。自己單獨上門,唯恐吃虧。
她敲開一棟小院的門,“錦兒,錦兒。”
院子裡,屋簷下,牽著幾根粗繩,上面晾著花花綠綠的布匹。一排鳥兒在樹枝上嘰嘰喳喳的叫。
聽聞叫門,院裡的織機聲停了。
張貞娘好奇張望,一看是她,有些驚喜,又有些羞澀,上前相見了。
“姐姐最近氣色不錯。”阮曉露上來給她定心,“梁山那邊一切都好,大家吃穿不愁,沒病沒災。”
張貞娘點點頭,欲言又止。
“那、那我……”
她緊張地盯著面前姑娘的嘴,生怕她下一句說出來,“你家官人記恨你,連嫁雞隨雞都做不到,今後不想再見你。”
或者類似的話。
阮曉露卻沒接這茬,左右四顧:“張伯呢?”
說曹操曹操到。小院門打開,張教頭推著個小車大步走進。小車上卷了兩三匹布。張教頭丟下車把手,坐在凳子上擦汗。
“他娘的,欺負我們姑爺不在家,壓價也忒狠了!這些個奸商欠收拾!這要是在東京城,早晚讓他們做不成生意!”
張教頭喃喃發完牢騷,才看到院子裡多了個客人,趕緊打招呼。
“有何貴乾?”
阮曉露一聽,老爺子口氣硬邦邦的,這是在哪兒受了氣,心裡還窩著呢。
趕緊說:“沒事沒事,順路來看望一下姐姐。你們家這布織得真好哇。”
張教頭瞪著眼睛,壓低聲音噴口水:“好又怎麼樣?還不是賣不出去?姑娘,我不是怪你,你是懂我們難處的。外地人到哪都受欺。我就是咽不下這口氣!”
*
張家三人在濟州府安頓之後,張貞娘和錦兒一道辛勤紡織,認認真真過日子。
張貞娘有的是京城裡的手藝和見識,織出來的布帛精美耐用,一開始,布商們競相收購,讓她靠著兩架織機養活一家子人,收入還頗有盈餘。加上濟州府物價低,一家人的生活水準跟以前在東京城也差不多,算得上豐衣足食。
可是漸漸的,商戶們也知曉了張家的一些底細:姑爺常年不在,據說是出遠門做生意;家裡隻有老父親和小媳婦,還有個不頂事的丫頭。這種家庭,不欺負他們欺負誰?
於是開始壓價。原本一貫錢收一匹,漸漸的壓到七百文、六百文。今天張教頭出去售布,一家布商直接開價兩貫錢三匹,老爺子氣得不賣了,回家生氣。
要是在以前,一家子住在東京城那會兒,搬出姑爺林教頭的身份,或者張教頭自己的身份,不說能解決大部分問題,至少能落個人人尊重,生活體面。
可是現在呢,他可不敢透露自己家裡的半分底。倘若市場上那些奸商知道他家姑爺不是出遠門做生意,而是山上當大王,那可就不是壓價的事了。
張教頭不止一次心中活動,要不就說服女兒,一橫心上梁山去吧!
可是幾十年的人生經驗告訴他,就算上了梁山,生活的難處一樣不會少。他的女兒可是半點退路也無了。
於是隻好忍氣吞聲。
“貞娘和錦兒手巧,就算比彆人少賣一兩百文,也能夠維持生計。”張教頭瞟一眼不遠處晾曬布匹的女兒,低聲說,“她們在家裡埋頭乾活,也很少過問錢財上的事。我一個響當當大男人,靠閨女養著不說,還眼睜睜讓她吃虧,我……我要這老骨頭有何用……”
張教頭這牢騷發到最後,眼圈紅了。
阮曉露也不知如何安慰老爺子,跟著歎了會兒氣,彆出心裁地提議:“既然人家欺負你,壓你的價,那就彆賣啦。”
張教頭哭笑不得:“我們是本分百姓,得自己掙飯吃啊姑娘。”
“……賣給我。不怕您知曉,我們梁山有一條物流快船,定期出山,用水泊裡的大魚換些日常用品。由於山上沒有織工,平日裡也會去市場采購布匹,價錢麼就是市場價,一貫錢一匹。反正跟誰買不是買,都是自己人,我還放心呢。”
張教頭愣了一愣,嘴角糾結地抽了一下。
這倒是瞌睡碰著枕頭。可……
若是答應她,貞娘的布是不愁銷路了,但同時,自家跟梁山私自通商,這個帽子也釘死了。
正琢磨呢,阮曉露撇開他,自己敲門。
“我找織布的商量。”
張教頭:“哎……”
他女兒一輩子深居簡出,壓根就沒進過社會。讓她做決定,那不是趕鴨子上架麼!
他趕緊湊上去。閨女的房間不好隨便進,隻能趴窗根。
沒多久,就聽見他女兒的聲音。
“如此甚好,也免得我父親整日奔波,為了幾個錢,平白受人的氣。謝謝姑娘牽線。隻是我有一個條件……”
張教頭豎起耳朵。
“……彆讓他們知道這布是出自誰手的。否則我、我……”
張教頭歎氣。
這孩子,真彆扭哇。
他正想找話開解幾句,就聽窗戶那頭,那個阮姑娘沒心沒肺地答應:“好說好說,我沒事多這嘴乾嘛,又沒賞錢拿。”
錦兒把門一拉,兩個姑娘滿面笑容地出來了。
“談妥了!”阮曉露說,“老伯以後不用跑布店了,在家等一個叫李小二的客店掌櫃,他來收你家的布。”
張教頭千恩萬謝,又猶豫:“要是他也壓價……”
“您就說您姑爺姓林。他自然懂。”
張教頭見她安排得妥妥當當,感激加驚訝,說不出話。
阮曉露:“彆客氣,我就是個牽線搭橋,跑腿的。”
張教頭心想可不是。這阮姑娘看起來平平無奇,沒什麼驚天動地的本事;可偏偏挺會來事兒,八竿子打不著的人和事,讓她湊一起變廢為寶,還真能解了他燃眉之急。
“這要是個小夥子,”張教頭天馬行空地想,“早點認識,俺女兒未必就姓林!少惹多少事!哪像如今……”
阮曉露定睛一看,這老大爺謝得不真誠,還有心事。
“怎麼了?還生氣呐?”
張教頭豁達一笑:“無妨無妨,咱不跟小人計較。”
被布店奸商奚落嘲諷一上午,老人家氣不過,現在血壓還高著;但也知道不必跟他們一般見識。如今問題已經解決了,這股子氣隻自己消化。
阮曉露趕緊拱火:“這怎麼能算了呢?必須得找個人發泄一下啊!正好,我這裡有個欠債不還的潑皮,您老當益壯,幫我過去揍他一頓,也算是除暴安良,為民除害。”
*
濟州著名潑皮何清,今兒在賭場栽了。
並非他手氣不好。他倒是贏了不少錢。可是剛捧著一堆銀子出來,臉上笑容還在擴大,就被一個糟老頭截住,指著鼻子讓他還錢。
何清不屑,甩甩胳膊就要走,沒想到老頭深藏不露,一扭一靠,何清胳膊差點斷掉,掙脫不得。
“還錢。”
何清大發雷霆,叫囂:“知道俺親哥哥是誰嗎?說出來嚇死你!……”
正好何濤在外巡邏。何清把這不長眼的老頭推到哥哥面前,“此人擾亂治安,尋釁滋事……”
何濤暗地皺眉。這兄弟每次惹事都讓他擦屁股。偏偏當流氓的人脈廣,自己有時候破案抓人,還都缺不得他指點,隻能每次都縱容。
這次兄弟又惹了麻煩,何濤隻好端起架子拉偏架:“哎哎這是怎麼回事,為老不尊,大街上糾纏算什麼樣子,再胡來我把你抓……”
話說一半,餘光一瞥,糟老頭後面站著個大姑娘,正朝他擠眉弄眼。
何濤一肚子官腔頓時泄了氣:“……再胡來……”
何清揚起下巴:“哼?”
沒料到,面前的哥哥突然翻臉,一巴掌扇在他腦門上。
“成天價喝酒賭錢,給我惹了多少麻煩,現在還想仗勢欺人,我的飯碗還要不要?嗯?欠人多少錢,趕緊還了,我不追究!否則休看兄弟情分,把你也當賊人捉了去!”
何濤深明大義地訓完了兄弟,向後轉,招呼手下公人:“走,巡廟街去。”
然後腳後跟打屁股,一陣風似的絕塵而去,好像生怕多呆一秒鐘。
何清眼看保護`傘飛了,如暈似眩,摸著自己頭巾發愣。
張教頭笑得歡暢:“你欠了金大堅一百貫錢,有沒有這事?欠債還錢天經地義,要是想賴,老夫這雙拳頭可不饒你!”
*
碎銀子被無數油手摸得鋥亮,帶著賭場裡的酒肉酸氣。金大堅一把接過來,熱淚盈眶。
“這錢,沒指望能拿回來……”
他抓起竹扇,拚命扇風爐子,“老丈請坐,姑娘請坐,喝茶喝茶。”
阮曉露啜著茶湯,打量金大堅的鋪面:整整齊齊的幾排仿古擺件,桌上一個水晶放大鏡,很是四平八穩;後堂一道小門縫,門後頭就是他的工作室,畫風大不一樣:搖搖欲墜的木架子直通天花板,上頭擺著各種石器玉器,有的是原料,有的是半成品,還有不知是真是假的古舊書籍,還有似乎是某些新工藝的試驗品,還有無數她叫不出名字的工具、紙張、顏料和容器……
真是個手工狂人。就算金大堅從裡頭鼓搗出個太空電梯來她都不驚訝。
刻個墓碑,可算屈才。
“包在小人身上。”金大堅接過蕭讓的墨寶,爽快道,“以後貴山寨但有好漢仙逝,儘管來找小人刻碑!兩人九折,三人八折,十人以上批發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