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第 3 章 養了三個好大兒,沒一個出……(1 / 1)

星光下,夜色間,兩艘小船靜靜地滑進湖水裡。

一艘是阮氏母女慣用的小漁船,隻容兩人,輕盈便捷,女子也能輕易掌舵。

一艘是阮家三兄弟的大棹船,那船槳有成人大腿粗,尋常人提都提不動。

阮小二提起那傻大黑粗的船槳,輕輕一抖,那船宛如一個靈活的胖子,嗖的飆出去老遠,嚇醒一串魚,原地吐泡泡。

阮曉露握著小船槳,悲催地打轉。

剛剛抽過筋的左腿還使不上勁,劃不動船。體育生顏面掃地。

阮小二無奈,船槳再一抖,大棹船精準地回到了她旁邊。

“算了,我來劃你的船。”

他把大粗槳交給阮小五,自己輕舒猿臂,把老娘提溜上棹船,自己一跳,跳到阮曉露身邊。

於是小漁船也成了一條飛魚,兩條船肩並肩,像裝了馬達似的,不停不歇地往前衝。

在它左右,幾艘快船不疾不徐地伴行。劃船的都是面目凶惡的嘍囉,船首飄著杏黃旗。那是梁山派來接應的先頭部隊。

岸邊的樹木山石飛快後退。

阮曉露坐在船艙裡給自己按摩小腿,發梢因為慣性而飄在腦後。看著前面搖船大漢一鼓一鼓的肌肉,腦海中奏起雄壯的《好漢歌》。

大河向東流哇,天上的星星參北鬥——

癱瘓在床的日子太難熬,她重拾文化課,四大名著剛啃完。如今,《水滸傳》裡的一個個簡單人名,化成鮮活的臉,出現在她身邊。

她本來還盤算怎麼旁敲側擊地問問情況,今年是哪年,金鑾殿上坐的哪個皇帝。

現在看來也用不著了。

原身的記憶慢慢蘇醒。她用餘光打量著身邊的大漢。

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乃是一母同胞三兄弟。二哥穩重,五哥孤傲,七哥樂天。但三個人都有一項共同點:能打。

三兄弟打小就是問題少年,常年不著家,無師自通一身好本事,不怕天,不怕地,捕魚、私商,什麼都做。也曾路見不平一聲吼,道上的兄弟數不清。為此也不少吃官司進衙門,因此成了百裡聞名的“好漢”,人稱阮氏三雄。

一個尋常打漁婆婆,能養出這麼三位驚天地泣鬼神的奇葩,阮曉露想不出原因,隻能歸結於基因突變。

畢竟,自己作為阮家小六,據說跟小七是前後腳出來的龍鳳胎。可是時光荏苒,世道不公。她在村裡已經算是傻大個,黃花閨女裡的一根愣大蔥。被幾位兄弟一襯,不能說是略有差距吧,至少也算是小鳥依人。此時的小七已經比她高出二十公分,每次居高臨下地叫姐,都讓她頭皮發麻。

“姐,”阮小七笑嘻嘻,隔船湊過來,把她嚇一大跳,“那狗觀察欺負你了?人讓俺捆在船尾,你若不忿,去揍他出口氣。”

“滿身大漢”對她親親熱熱,完全沒了方才揍官兵時的凶狠樣兒。阮曉露心防卸下,試探問:“你們這幾個月,做什麼去了?”

看過《水滸傳》的她,心中其實已經隱約有答案。這話是代替阮婆婆問的。

聽她這麼一問,阮家三兄弟立刻精神起來,你一言我一語,道出了一樁壯舉——

朝內的蔡京蔡太師是六月十五日生辰,他女婿大名府梁中書搜刮了不少民脂民膏,打算運到京師給丈人慶生,名喚“生辰綱”。

這事傳到江湖,各路好漢摩拳擦掌,都盯上了這一套不義之財。

阮家兄弟被一個叫吳用的教書先生拉入夥,認識了晁蓋、公孫勝、劉唐等一群好漢,經過一番風馳電掣的縝密策劃,終於搶在各路江湖同道行動之前,把這一筆巨款劫到了手。他們扮作客商,跟押送生辰綱的隊伍擦肩而過,用計騙他們喝下了摻蒙汗藥的酒。然後一番偷梁換柱,生辰綱就落到了他們手裡。

阮家兄弟說到得意處,擊掌大笑。

“那個押送的楊製使,喝下蒙汗藥酒以後,隻有眼珠能轉,朝俺們翻白眼都翻不對方向,哈哈哈!”

阮婆婆面無表情,暗自慪氣。自己兒子們的劣跡她也不是第一回聽了。三個煞神年年給她惹麻煩,村裡人表面上對她客客氣氣,暗地裡不知怎麼咒呢。

她早就打定主意,就當沒養過這幾個敗家玩意兒。

“娘,”阮小二豪邁地說,“如今惡人當道,好人沒活路。往後您就跟俺們享福,天天吃肉!還有妹兒,以後就在梁山泊做大小姐,再也不用拋頭露面去賣魚!對了妹兒,你一直念叨想要個新釵兒,回頭哥給你打十個,換著戴!——妹兒?”

他的笑容真心實意。阮曉露沒答。她望著水波,心情複雜。

沒聽說《水滸傳》裡,阮氏三雄還有個妹妹……

水滸是男人的故事。好漢們的家眷不重要,故事裡忽略也正常。

不過也正因為此,她在這個世界裡的命運,暫且屬於未知。

不像眼前這意氣風發的哥兒仨。如果按照書中的結局,兩個英年戰死,剩下一個削官為民,複回鄉打漁,了此一生。

什麼豪俠聚義,什麼富貴功名,通通大夢一場。

阮曉露:突然傷感。

蘆葦消失不見,眼前的水面闊了起來。石碣湖到了儘頭。一條狹水過去,便來到了廣袤的梁山泊。

石碣村的漁民從來不敢到梁山泊裡打漁。據說泊子裡盤踞了強盜。

誰能想到,傳說中青面獠牙的強盜本盜,此時正窩在小船裡,東宮娘娘烙大餅地盤算,發財了該給妹子打個幾兩重的金釵兒,給老娘燉多少斤肉。

說起“一去梁山不回頭”時,三兄弟略有惆悵,回頭朝石碣村的方向招招手。

不過這惆悵也是轉瞬即逝,隨即三個人暢想起當強盜後的幸福生活。

“二哥五哥七哥,”阮曉露平靜地打斷兄弟們的暢想,“你們想好了,此後便在梁山泊落草?可沒有回頭路。”

阮小二豪爽一笑:“那是自然。俺們已和晁蓋大哥飲了結義酒,到了山上,論秤分金銀,論套穿衣服,成甕吃酒,大塊吃肉,天天快活!這世道,當良民有什麼好處?我兄弟們一身本事,唯有此地才有用處!”

阮曉露:“那我們呢?”

“你們?”阮小二有點奇怪,拿出大哥的口吻,笑道,“自然是跟俺等上梁山啦。放心,有我們兄弟在,誰敢欺負你們!”

說完還憐愛地輕輕拍了拍她後背。

阮曉露冷不防受了一掌,眼前一黑,差點噴口血。

她咳嗽半天,正色問:“那,安排這麼大事兒,問過我們的意見嗎?”

阮家哥仨都是一怔。

這問題問的!哪家的女眷不是跟著男人走,又不是要把她賣了!

阮小二皺眉:“妹兒,怎的,不想去?”

這話問的!她還能“不想去”,難道當場跳下水去往回遊?

而且,阮曉露尋思,自己這幾位兄弟前程遠大。等日後他們揚名立萬,自己這個響當當的反賊家眷怎麼可能歲月靜好地當良民。上山起碼有人罩著。

可逼上梁山是一回事,但總不能讓幾位姓阮的覺得,自己的命運可以任他們安排似的。

他們倒是瀟灑了。今天安排她上梁山,明天安排她嫁宋江咋辦?

就、說、咋、辦??

等等宋江現在好像還沒在梁山上……

總之這個可能性非常傷人,想想就起雞皮疙瘩,必須掐滅在萌芽裡。

“當然要提前和我們商量。”阮曉露拿出憨傻小妹的勁兒,趁著三兄弟根基不穩,嚴肅敲打,“過去你們在外頭鬨出多大事兒,跟咱老娘添了多少麻煩,我暫且不論;就說今天這次,要不是我豁出去,眼下我跟娘已經在牢裡頭受苦了!你們還能劫獄不成?網撒下來魚還知道跑呢,我們兩個大活人,比不上魚?怎的,提前通個氣兒會死啊?我好歹把辛辛苦苦掙的錢帶上!”

三阮被妹子這一番話砸懵了,意識到她不是耍小脾氣。

這妹子從小隻長個子不長腦,白天又差點讓官兵害死,估計人早就懵了,瞎擔心。

阮小七忙道:“俺們如今有錢……”

“不是錢不錢的問題!俺的乖小六讓他們鐵鏈砸壞了!腦殼破了!”

阮婆婆突然發話,惡狠狠地瞪著三兄弟。

以前這仨東西到處胡鬨,她管不得;小六憨不拉幾,隻會悶頭捕魚,悶頭吃飯,悶頭跟在哥哥後頭跑。

而今天,小六莫名其妙清醒起來,阮婆婆也忽然自我覺醒,覺得三兄弟真不是東西。

“嗚嗚嗚,俺當牛做馬養了三個好大兒,一點用處沒有哇……五年前老七揍傷了人,官司拿了俺半個月,脫層皮;三年前老五賭博輸了錢,拿了俺陪嫁的首飾;去年老二要說親,俺一把老骨頭去給他打漁換錢……俺給你們操勞一輩子,到頭你們讓俺做強盜……現在可好,俺的乖女也差點讓你們害死……”

阮婆婆數著陳芝麻爛穀子,多年的委屈突然湧上心頭,越說越激動。

“……還不如死了算了!”

船還在急流裡打轉。阮婆婆突然想不開,一頭衝進水裡!

撲通一聲響。阮曉露尖叫:“娘!!”

天地良心,她隻想敲打哥哥弟弟,沒想引逗老婆婆傷心啊!

她撲到船舷邊,一口氣沒上來。

隻見阮婆婆被推回船裡,正襟危坐,衣衫隻濕了個邊兒。

阮小七從水裡跳上船,臉上驚魂未定,撲通跪下就磕頭。

“娘,俺們不孝,俺們知錯了!”

阮小二也慌忙跪下。

“如今沒有回頭路了,但以後俺們事事都聽您的!”

話少的阮小五也微微動容。

“娘,我不知那釵兒是你的陪嫁的舊物。如今有錢了,我叫人去給你贖回來。”

三個八尺大漢齊落淚,和阮婆婆抱頭痛哭。

阮曉露眼眶酸酸的,忍不住拭眼角。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鐵漢也有情,強盜也有心。

阮小二忽然轉向她,渾厚的聲音說:“妹兒,這次是做哥哥的考慮不周,讓你們受了一番驚嚇。往後有什麼大事,哥一定先跟你商量!”

阮曉露轉嗔為喜,趕緊捧一句:“這才是好哥哥!”

“以往我們哥仨在外頭闖,不曾想過你們的日子過得難。哥給你賠罪了,你要是氣不順,就揍俺一頓出出氣!”

說著,捉過她的右手就往自己的糙臉上扇。

啪!啪啪啪!

阮曉露頓時淚水盈眶:“嗚……”

阮小七慌忙隔船湊過來:“哎哎,你怎麼也哭了?彆哭,彆哭,你也揍俺,揍俺!”

說著,捉過她的左手,往自己發達的胸肌上狠捶。

砰!砰砰砰!

阮曉露嚎啕大哭。

“嗚嗚嗚……手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