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果然有人受不了。有女生吸著鼻涕來敲辦公室的門:“阿姨, 我們去裡面撕行嗎?”
喬薇和氣地說:“行啊,去吧。彆生明火啊,我們這裡可是重點防火單位。”
“哎, 不會的。”
女生轉身回去, 很快學生們先把凳子搬進了圖書室裡, 又把撕了一半的書重新往房子裡面搬——之前就是從裡面搬出來的。
又是一通體力勞動, 不過動一動還好,稍微暖和點。
沈大姐問鄭艾:“圖書室爐子燒了嗎?”
“沒有。”鄭艾推推眼鏡,“今天根本沒人, 就沒生爐子。”
喬薇說:“還是得盯著點, 小家夥們彆扛不住給我在裡頭生火。”
鄭艾就拿起大棉襖在爐火上烤了烤, 烤得熱騰騰地套在身上, 去圖書室盯著去了。
學生們無精打采。
燒書是多麼令人興奮。但是坐在陰冷的屋子裡撕書一點意思都沒有。
看到一個高個子眼鏡男在那裡似模似樣的整理書架,王大亮說:“哎,同誌, 能不能給生個爐子啊。”
鄭艾假裝聽不見。
毛長齊了了嗎,敢跟我稱同誌。
還是那個女生機靈點, 有禮貌:“叔叔, 我們特彆冷,能不能把爐子生起來?”
鄭艾坐在人字梯上這才轉過頭, 推推厚厚的眼鏡:“不行, 沒那麼多煤。”
“現在革命會議特彆多, 為了支持,各單位的燃料供應都縮減了。省出一些煤支援了各個革命群眾組織的革命大會。”
“我們自己的媒都不夠取暖的。你瞅我們都縮在辦公室不敢出來。平時工作都凍手, 可慘呢。”
那就沒辦法了。
少年男女垂頭喪氣。
更可惡倒了中午,有個年輕小阿姨進來給那個眼鏡叔叔送飯:“幫你打好飯了。”
眼鏡叔叔就在圖書室唏哩呼嚕地吃起來。熱氣伴著飯香在圖書室裡彌漫開。
好幾個人都咽口水,肚子都咕嚕嚕地叫起來。
這時候年輕的圖書館館長也端著飯盒進來了:“喲, 你們還在呀?到飯點,趕緊都回家先吃飯去。下午再接著弄。”
大家互相使眼色,趕緊站起來,假惺惺說:“下午再來……”
“鄭艾,你給大家登記一下,哪個學校的,叫什麼名字,家住在哪,父母姓名和工作單位……”喬館長說,“以後彙報工作咱們都給同學們寫進去。”
大家都僵住,拚命給王大亮使眼色。
王大亮硬著頭皮說:“不、不用了吧。”
“怎麼不用。必須!”喬薇說,“咱們的革命,都得有組織有紀律。一盤散沙怎麼行。聽我的,我是軍屬,我們部隊家庭,就連小孩都要按新兵訓練,組織性紀律性必須從小就抓!”
可他們之所以鬨X命就是喜歡這種不被管束、無法無天的快樂啊。
王大亮說:“我們都住得不遠,吃個飯就趕緊回來了。”
喬薇說:“那就隻登記你吧,你是領頭的。咱們責任到人,有事都找你。”
鄭艾已經放下飯盒,抹抹嘴,走到櫃台那裡打開了登記簿:“說吧,住哪?家庭地址?父母姓名?單位?”
王大亮頭皮發麻,但他能當首領,當然有點小機靈,眼珠一轉:“建設路4號院。我爸叫王、王、王建國,我媽叫嗯,叫李鳳梅。他們倆都是,嗯……”
一時編不出來單位了,女同學機靈幫他編:“軸承廠!”
“對對對,軸承廠。”
“好,那先回去吃飯吧。”喬薇端著飯盒安排後續工作,“下午先繼續撕,再撕這麼多就先差不多。去聯係街道,先把街道上的居民戶人名單拉出來,然後做好分配名單,爭取明天送到居民手裡。對了,你們明天最好帶點工具來。筐啊,箱子啊什麼的。能不能找個板車,要不然這麼多,你們一趟一趟地背過去,我怕你們累壞了。”
“雖然都是為了革命為了群眾吧,可你們也是祖國大花園裡的花骨朵。真累壞了阿姨也心疼。”
“對了,明天記得拿繩子來,到時候筐啊箱子啊好往背上背。”
館員們今天都是打飯回來吃的。
一個個捧著飯盒,吃著熱騰騰的飯,目送著學生們僵硬地離去。
“猜猜下午還能回來幾個?”
“我家就在建設路,我可從來沒見過這小孩。”
“嘿。”
不過讓大家意外的是,下午竟然還真有人回來了。
就他一個。
他也懵了:“都沒來?是、是待會會來嗎?還是……”
善心的圖書館館長阿姨,捧著熱熱的茶缸子暖手,給了這個實心眼孩子一個機會:“不知道呢,要不然你幫阿姨去建設路催催吧。”
實心眼孩子如蒙大赦,答應了一聲,腳底抹油也跑了。
再沒回來。
但這隻不過是浸濕腳趾頭的水花罷了,大浪還在後頭呢。
館員們還沉浸在館長擊退一群毛孩子的快樂中,喬薇卻每天看報紙,看到大城市裡發生的各種事,眉頭越皺越緊。
“隻是小孩好糊弄罷了。”她說,“換了鬥爭經驗豐富的成年人,可糊弄不了。”
大家的喜悅被澆了冷水。
一想到庫房珍藏的那些,大家花了那麼多時間和精力去整理去保存的古籍可能會被一把火燒光,小吳直接哭了:“館長,你想想辦法……”
不知不覺,喬薇在大家心裡已經成了圖書館的頂梁柱擎天傘。
喬薇真的想了好久,想找一個安全的法子。
春節到了,沒有放假。全國人民都堅守崗位。
但各種會議還是要開的,喬薇作為圖書館館長也常要穿過兩條街去縣政府禮堂聽那些大會。
她還真想出了辦法。
她把這個辦法告訴了嚴磊:“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嚴磊問:“他會答應嗎?”
“總得試一試吧。不能連試都不試。”
實在不行的話就把那些書交出去。
畢竟還是人重要。
喬薇敬佩同情肖館長,但她不會讓自己變成肖館長。
她去找了黃增嶽。
“庫房裡有一批古籍,據說鎮館之寶了,有十幾箱。”她雲淡風輕地告訴他。
如果是彆人跑到黃主任跟前說這個,大概率是投誠、獻寶、表忠心。
但黃增嶽太了解喬薇了。
他把鋼筆一撂,身體往後靠在椅背上,撩起眼皮看她:“你想乾嘛?”
“我記得你說你以前偏科很嚴重,數理化都不行,但是筆杆子厲害。”喬薇說,“我記得你說圖書館裡的有點來曆的文獻你都看過。”
“我記得你說你是圖書館泡大的。”
圖書館裡泡大的男孩子,筆杆子強到會被領導看重賞識提攜,一定是很愛書的人。
喬薇站在書桌前凝視著黃主任。
黃增嶽發現喬薇真是一個讓他感覺複雜的人。
你說你掌控了她吧,也算是掌控了。捏著她的組織關係不放,她也是沒有辦法的。
但你要真覺得你掌控了她,又根本沒有。因為你既沒有辦法直接控製她的言行,而且她還特彆滑不溜手,總是出人不意。
黃增嶽有時候也無奈。
他也不跟她客氣:“你直說吧,要我做什麼?”
喬薇說了:“我看見禮堂要做一個大的背景板?”
“對,為了開會用。掛旗幟,掛橫幅,寫標語。”
喬薇走過去,雙手撐在大書桌上,微微俯身:“那種架子,得有配重壓著。”
黃增嶽:“……”
禮堂主席台的新背景板一點一點地弄好了。
黃主任還親自來看過幾回。
有人抬了十幾隻箱子來作配重,壓在後面支腳上。也不知道裝的什麼東西,真挺沉。
木板箱看著臟乎乎的,用紅油漆寫著“配重,不許挪動”。
那麼沉,起碼得兩個人合抬才抬得動,誰挪得動啊。
那十幾隻箱子就作為配重壓在在那個背景板後面的支腳上,背景板被壓得穩穩的,不怕倒。
正面呢,每天都要根據開不同的會,掛不同的橫幅,寫不同的大字,貼不同的海報。
沒人繞去後面看後面到底什麼東西壓著。
禮堂裡每天人來人往,口號衝天,掌聲雷動。
那些箱子就靜悄悄地藏在背景板後面,默默地與這些喧嘩吵鬨一起經曆歲月。
無人知道。
或許肖館長知道吧。
或許他在天上看到托付的人兌現了自己的諾言,保護了他珍愛的寶貝,可能也會露出欣慰的微笑。
後來圖書館不可避免地也遭遇了幾波衝擊,革命群眾湧進來要求燒書。
書是肯定要燒一些的,完全不燒不可能。
都是成年人,不像之前的小孩那麼好糊弄。
圖書館從館員到館長都很配合,態度很好很積極。
革命群眾也知道這個館長有點背景,掃蕩了一通,看看沒什麼遺漏也就滿意了,也沒敢太禍害圖書館。
隻是大家看著空了許多的書架,忍不住歎氣。
“行了行了,都彆垂頭喪氣的了。”喬館長拍巴掌,“都精神點!”
“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我們少了這麼多書,得填上,小吳,今年的預算比著往年做高一倍再交給文化局。”
“駁回?駁什麼駁!誰駁讓他給我打電話,讓他自己過來看看這書架子!”
喬館長叉腰:“彆把我們圖書館當成好欺負的單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