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煙杪用了一晚上仔細地一遍又一遍看卷軸, 認真琢磨,大體上確定此事沒有造假。
第二天是沐休,許煙杪在家裡好好的休息了一整天, 到了第三天上朝時, 在眾目睽睽下站出來:“陛下,臣有本要奏。”
老皇帝調侃了他一句:“倒是稀奇。說吧, 你要奏什麼?”
許煙杪微微拱手,拿出卷軸:“京城人士,黃氏湘娘、林氏金蘭、唐氏察姑、陳氏三娘等人, 想出一物,可使棉布紡織更多。”
“哦?”
老皇帝很滿意。
雖然還沒看卷軸,卻已提前對此作出評價:“不錯, 男耕女織,諸氏做好了自己分內之事,如此很好。當嘉獎,為天下表率。”
並且恨鐵不成鋼的瞪了兩眼自己的兩個閨女。
看看!彆人家女子多懂事!就你們,不務正業!
兩位公主熟練地眼觀鼻鼻觀心,主打一個, 你說你的,我做我的。
老皇帝過過嘴癮,打開了卷軸, 眼睛一亮:“這是……改進了軋車?”
軋車是棉紡織生產工具之一,作用是軋花。現今存在的軋車隻需要一個人就能操作,效率也很高,一天能紮百斤棉花。
而卷軸上的軋車比之現用的款式有所不同——它在軋車一端裝設了車輪。
構造和操作方式並沒有改變,但裝了車輪後會更靈活。
“不錯不錯,倒有巧思。工部把這個做一下, 看看是不是比之前更好。”
工部尚書袁政拱手:“唯。”
老皇帝看了一眼還在隊列之外的許煙杪,笑了笑:“愛卿今日獻新軋車有功。待工部驗過其真假,給你轉本司郎中如何?”
許煙杪拱手:“謝陛下。”
連沆又為朋友高興,又有些遺憾。
許郎升官了,他們就沒辦法站在一起了。
不過他早就料到了,畢竟哪能每次許郎一升官,他就跟著升呢?未免太明顯。而且他心裡也不想總是這樣依靠許煙杪,他也有自己的想法和抱負。
‘許郎……’
連沆無聲地拱手。
‘願君前程似錦,步步高升。’
許煙杪等了幾個呼吸。
【誒?沒有了嗎?】
老皇帝失笑。
混小子還想要獎賞呢,行,那就賞……
還沒等他說出賞什麼來,許煙杪就上前一步,斟酌著用詞:“陛下,那些娘子心係家國,改良出了新的軋車便立刻托臣獻於陛下,實是氣節忠貞!”
朝堂一靜,隨即,不少小官面上流露出驚詫與羨慕。
按照以往慣例,這些女子頂多隨便賞些錢就算了。曆朝曆代都是這樣,誰還記得第一個造紙的人?誰還知道曲轅犁是誰發明的?工匠製造或者改良的東西,大多數會被算在上官的功績裡,而那些能被記得名字的,是因為他們本身就有名氣,或者官名在身,因此才能在史書上被提到。
但許煙杪現在這姿態,分明是要為幾個從良的(妓)(女)請功!
真好!如果他們的上官是這樣就好了。
*
老皇帝:“自然是要賞的。”
許煙杪一喜:【好耶!】
老皇帝認真地問:“那你看賞些什麼?金銀珠寶?布帛綢緞?”
許煙杪欲言又止。
【就賞點錢啊?】
皇帝一點不氣,隻是好似含笑問他:“怎麼,你想讓朕給她們賜官?”
許煙杪眨眨眼睛,正要點頭:“臣是……”
突然一道聲音橫插進來,語帶訓斥:“小子大膽!”
許煙杪側頭,看到是梁瑞時,還很驚訝:“梁主事?”
梁瑞皺眉皺得前額都有了皺紋,似乎很是不滿:“你這乳臭未乾的小子,竟敢妄言給女子賜官!你豈不知曆朝曆代對此的獎賞,不外乎賜財!”
許煙杪又是眨了眨眼睛,還沒等他開口,梁瑞接著道:“你可知那火藥法?此物何等重要,進此法之人,不過是賜予衣物束帛。”
“獻海戰船式之人,不過是賜予緡錢。”
“獻八車船者,得聖讚。”
“如你這般為女子請官,實在荒唐!”
一係列話如暴雨打芭蕉,急促且令人無法打斷。
梁瑞喝道:“還不快認罪!”
許煙杪愣了愣。
連沆急得想跺腳。
許郎,彆傻站著,你快認罪啊!梁主事這是怕你觸及陛下底線,替你攔話呢!有些話你心裡怎麼說都沒關係,陛下惱你一下也就過去了,但當場說出來不行!
許煙杪看看梁瑞,又看看皇帝。
老皇帝那雙漆黑的眼睛也在看著他。
許煙杪沉默了一下,轉頭看著梁瑞,拱手見禮:“梁主事莫急,某還未說話,怎就直接冤上來了?某亦想說,賜官太過了,但幾位弱女子隻有錢財沒有家業過得頗為艱難,便厚顏想請陛下再賜幾處宅子給她們,以示聖恩。”
頓了頓,許煙杪:“但還是多謝梁主事好意可。”
梁瑞便知許煙杪懂了他的意思,笑了笑,拱手:“不必謝我。”
又補了句場面話回複:“是梁某小人之心了。”
皇帝便也笑道:“梁卿太急了些,在朝堂上做事,怎能如此毛毛躁躁。”
梁瑞行禮:“臣聆聽陛下教訓。”
皇帝又看向許煙杪,語氣不輕不重:“愛卿沒有想要為她們請官便好,需知男外女內,男耕女織,女子紡織乃本職,若來做官,便是不務正業了。”
許煙杪微微一揖:“臣明白。”
老皇帝看許煙杪這樣子,又有些心一軟。
他是不是語氣太重了。
“其實……”
【可是如果這樣的話,那昌黎縣令上的表不就白上了嗎?】
【感覺怪可惜的……昌黎縣出了一個精通曆數天文的女子,縣令巴巴舉薦,但看老皇帝這樣子,估計是要打回去了。】
【雖然……沒有這事,老皇帝也不知道會不會要。】
老皇帝:“……”
【對了,那奏章還在老皇帝手底下壓著呢。下一本就要看到了吧?】
老皇帝低頭,看著自己手臂下那一遝奏章,沉默了一下,拿起放在桌案上,一般不會用的螞蚱腿眼鏡,搭上了鼻梁。
然後,翻開奏章。
上面確實寫了自己縣裡出了一名精通天文的女子,並且詳細描繪了具體有多精通。隨後直白地說:陛下不是要重算曆法嗎?臣認為此女之才可以擔任。
大帝平時看奏章都能看出一副雷厲風行樣子,今天這份奏章,他好像一下子就老了,看得拖拖遝遝。
【嗯?怎麼開始看奏章了還不允許我站回去啊?不會是要我罰站吧?】
【可惡,這就是伴君如伴虎嗎!】
連沆擦了擦汗。
忍不住腹誹:不,你才是真的虎。
沒看出來陛下是被剛才他自己說的話架住了嗎!又想要這個人才,又不想自打臉。許郎!這時候你應該給陛下台階下了啊!
許煙杪是指望不上了。
梁瑞默默上前,逾矩地問:“陛下,可是那奏章中,有難事?”
【不,有女士。】許煙杪冷幽默了一把。
——女士,謂女而有士行者。大夏君臣理解的就是這個意思。
老皇帝額頭青筋蹦了蹦。
還女士?三年了都不知道給皇帝台階下,朕要你何用!朕還不如要女士!
然後,麻溜地順著梁瑞遞的台階下:“倒也不是難事,是見到一精通天文的人才,心生喜意,禁不住多看了兩眼。”
並且示意大太監將奏章遞給梁瑞。
梁瑞看完後,板板正正一拜:“陛下,此女既然有才,不若破格提拔,召授官職?”
老皇帝一副不太高興的樣子:“朕才剛說完不可女子當官,你這是要朕食言?”
梁瑞又是一拜:“臣知君無戲言,亦知陛下苦心,陛下生於亡道,起自微末,掃清寰宇而德施四方,一舉一動必當憂慮國家之失。而女子為官則破內外,亂陰陽,非聖王不得鎮。”
“陛下胸襟寬容,堯舜之主也。聖人雲:為君者當受國之垢。陛下之功彪千古,陛下之仁存千秋。”
“是臣等卑男子無用,無法為君分憂,累得陛下金口受損。”
“臣深知陛下心係黎民疾苦,臣鬥膽懇求陛下將此才女召授入朝,修正曆法,此乃社稷之福。”
老皇帝差點把牙花子都齜出來了。拿眼去瞥許煙杪。
看看!看看!這才是忠臣能臣!好好學學!
【哇!好會誇!梁主事真厲害!】
小白澤目露崇拜之色。然而並沒有一絲一毫學習的準備。
老皇帝心塞地移開目光。
還是去看能給他台階下的愛卿吧。
“既然梁卿這麼說,那朕便召此人入朝吧。”
老皇帝想了想,本來想要讓人去尚宮司,但想到曆法推算問題——前朝遺禍,導致大夏用了幾十年的錯誤曆法,連春分日都不正確。現在他們需要把曆法更正……
“便讓她入天文台吧。”
百官一拜:“陛下仁……”
【喲喲喲!】許煙杪拜下去的同時,仗著自己是心裡想想,肆意調侃皇帝:【男耕女織~女子紡織乃本職~若來做官便是不務正業~】
百官冷汗流了下來。好幾個老大人直接閃到了腰。
老皇帝臉一黑。
許煙杪,你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