場面很亂。
十幾個錦衣衛迅速護在皇帝和太子身前, 拿刀的手控製不住地緊繃。
人群蜂擁,有人往場地中間擠,有人往場地外面退。推推搡搡間, 還弄得人差點摔在地上。
斥罵聲、讚美聲……雜亂得仿佛一場宴會上刀叉盤子亂響。
不知道是誰終於控製不住了, 朝著朱白鹿扔了一條滑溜溜的魚,也不知道打哪兒找來的。魚身“啪”一下直中朱白鹿的臉,魚腥味直衝鼻腔。
朱白鹿這種斯文的人哪裡見過如此陣仗, 想要退走,又僵硬地不敢動, 隻能捂著紅鼻子,心慌地望著這亂糟糟的一幕。
“砰——”
竇前丞相拿出火銃,朝天開了一槍。
場面頓時一靜。所有人都像是被按下暫停鍵, 呆滯地望著竇前丞相。
而這位老人不緊不慢地收槍,面上笑容和藹:“我們竇家是非常規矩的人家,通常不會動火銃。你們也要規矩一點, 可以嗎?”
大多數人僵硬地點了一下頭。
竇前丞相心裡也是鬆了一口氣。
要是鬨出點什麼事來,他身為裁判, 實在難辭其咎。
“好了。”竇前丞相緩緩地說:“你們想說什麼,想問什麼,一個個, 慢慢地來。可以嗎?”
眾人僵硬的身體這一瞬間就鬆懈下來, 連忙道:“可以可以!”
有人抓緊機會, 一氣嗬成地問:“許神通,你說程子說過‘大夫以上無再娶禮’, 這話是不是真的!”
許煙杪看了看係統:“是真的。”
係統裡有個八卦,就是兩位大儒辯論這句話,辯到最後以一方靈機一動“你爹娶了你後母, 你怎麼有臉跟我辯論這句話是正確的”告終。
所以他現在能看著八卦,說:“這句出自《河南程氏遺書》。”
問話的人震驚了:“《河南程氏遺書》共二十五卷,你真耐得住性子,全部看完了?!”
在場很多人都沒去翻過,他們最多翻一下大儒總結的,對於程子思想的注解、合集、簡釋這些東西。對於科舉不考的書,誰那麼有閒工夫去慢慢翻、慢慢看。
許煙杪鎮定地說:“此話出自《河南程氏遺書》卷二二下,你可以自己去翻。”
童心見狀,十分詫異:“現在二十歲的年輕人能耐下心去看完《河南程氏遺書》,很不容易了。”
權應璋咳嗽一聲。
因為就在下一息,許煙杪就在心裡說:【看完不可能看完的,隻能直接照搬人家的整理這樣子。】
但京官之外的人都不知道這事,隻是對許神通肅然起敬。還有一部分人人面色羞紅,心裡開始譴責自己近來對學問的研究虛浮了不少,連才加冠不久的年輕人都不如。
“是該沉下心去,好好看看書了。”有的人發出感慨。
但還有更多的人,心裡惦記著一定要先保護自己的利益。
又有學子跳了出來:“許神通既然了解朱子和程子,那應當知道,他們自己都做不到自己學說裡的事吧?既然他們自己都做不到,憑何說他們的學說就代表著倫理綱常。”
許煙杪眨眨眼睛:“比如?”
另外走出來一位讀書人,他超大聲地說:“比如,朱子說女子應當貞潔自愛,可他卻誘引尼姑作妾!並且恬不知恥,還帶著尼姑招搖過市!”
“!!!”
至少有一半的人精神了起來。
緊接而來就是對這個讀書人開罵:
“好個橫生豎養的畜生!”
“豎子無禮!”
“朱子何曾有過這事!”
“飯囊、酒桶、肉袋,滿腦子隻有這些肮臟事!”
“胡言亂語!”
眾人紛紛斥責,然而,肉眼可見的,一個兩個關注許煙杪比之前聽辯經還認真,滿臉的求知欲噴薄欲出。
說這個!這個我們愛聽!
尤其是京官們。
咳咳,小白澤是真的能看到真相啊!
他們好奇這個好奇好久了。
就連權應璋,一把年紀,身體都忍不住前傾了不少。
童心很是納悶:“你還信這事?”
“我不信。”權應璋義正詞嚴:“此必是朱子在朝為官時,政敵對他的汙蔑。但光是不信還不夠,我需要具體聽一下細節,好好分析分析。”
童心:……是這樣嗎?
咳咳。那他也看個熱鬨……不是,他也分析一下。雖然他針對朱熹,但也沒有下作到這個地步,如果可以,就幫他澄清一下吧。
*
許煙杪翻了一下八卦係統:“你是說,朱子由於卷進黨爭中,被政敵彈劾六大罪狀那個事?”
那讀書人:“你彆說這個,你就說,朱子究竟納沒納尼姑為妾!”
許煙杪:“沒有。”
“啊……”
太子遺憾地說:“原來沒有啊。”
是啊。朱子居然沒有乾這事啊!
圍觀群眾一陣失望。
還以為能聽到什麼刺激的事呢。
那讀書人:“證據呢!難道你趴朱子床底下,知道他沒有納尼姑?”
“!!!”
圍觀群眾立刻精神了。
對啊!證據呢!
許煙杪:“朱子所在時代,人們多寫筆記小說,上到丞相下到市井之人,皆熱衷於此。筆記中有真實的事,也有捕風捉影的傳聞,但沒有一本筆記小說提到過朱子和尼姑的事。都帶尼姑招搖過市了居然沒有人提,這還不夠說明問題嗎?”
要麼就是這件事純粹子虛烏有,連市井傳聞都沒有,要麼就是沒有人敢談論這件事。
那讀書人頂了許煙杪一句:“筆記小說?你怎麼知道沒有?難道你把朱子那一朝的筆記小說都看完了?”
許煙杪眼也不眨地撒謊:“是啊,我看完了。”
那讀書人根本不信:“你說看完了就看完了?那你說一下,東楚那位畫了《牡丹圖》的著名畫家,盧清誠,在筆記小說裡有什麼傳聞?”
——朱子就是東楚人。
許煙杪看了一眼八卦係統,大為震驚:“這是你祖宗啊?”
那讀書人聽到京官們震撼到極致的抽氣聲,臉上笑容充滿了自豪:“不錯,正是家祖。”
許郎大大聲:【哇!】
太子小小聲:“哇……”
還有人上趕著坑自己祖宗啊!
老皇帝無情地嘲笑:“問自己祖宗,又不是問自己,有什麼不敢問的。”
就算問出自己祖宗納尼姑、睡兒媳、不孝敬母親讓他吃倉庫裡的陳米……那跟他有什麼關係,那壞的是祖宗的名聲。
“我還是第一次在大庭廣眾下說八卦……我的意思是說,說這些市井傳聞呢!”
許煙杪躍躍欲試:“你說的筆記小說記載,是說你祖宗碰到仙人跳,被人用‘守宮砂’騙了,誤以為自己奪了人家姑娘初夜,想負責,結果被騙了一千兩——這個故事嗎!”
那讀書人愣住了:“你說什麼?”
許煙杪想了想:“或者,難道是他寫回憶錄,記錄當朝右丞相把孫女嫁給左丞相兒子當正妻,一不小心寫成當妾,導致右丞相人品被迫跌破下限,數百年裡彆人提到這個事,都說:哦!那個明明同樣是丞相,卻對另外一個丞相卑躬屈膝,阿諛諂媚,連親孫女都能送給彆人當妾的小人。難道你想聽到的是這個事?”
還是那個讀書人:“等等!你在說什麼啊!”
那讀書人震驚的目光裡飽含著一言難儘:“哪家的筆記記錄了這兩個東西!你這不是當眾捏造謠言嗎!”
許郎:“……”
【啊這……】
許郎呆了呆,心裡浮起淡淡惆悵。
【完了,一不小心說了真的了。這可怎麼辦啊。】
大夏君臣:“哦豁!”
居然是真的!
他們一時間不知道該吐槽這位大畫家竟然信守宮砂這種東西,還是該心疼那位“卑躬屈膝”數百年的右丞相。
算了,還是先心疼一下說漏嘴的小白澤吧。
許煙杪對著那讀書人肯定地點點頭:“有這個筆記,我看到過。我說的是真話。”
那讀書人立刻質問:“你在哪兒看到的?書呢,在哪?”
許煙杪斟酌著話:“唔……在……”
一道聲音傳來:“在皇宮的藏書閣裡。”
許煙杪和那讀書人詫異轉頭,就見權應璋慢慢地走向場地中央。
對方邊走邊說:“我用我的名譽擔保,許煙杪說的那兩個事,是他真實看到的。”
許煙杪感動地看著權應璋:“權公……”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權公真是好人,明明沒看到書還幫我扯謊!】
權應璋非常可靠地拍了拍他腦袋瓜子:“交給我吧。”
許煙杪更加感動了。
那讀書人一點都不感動:“權公!你說的是真的嗎!”
權應璋點頭:“確實有這兩個事情。”
權應璋想了想,補充:“比朱子納尼姑這個事情真。”
那讀書人隱隱在破防邊緣:“我還是不信!除非讓我看到那本筆記!”
老皇帝給錦衣衛使了個眼色。錦衣衛偷偷退下去,準備造假。
人還沒離開,就聽到許煙杪的聲音。
【可惡,書我拿不出來。】
他試圖證明自己:“書我不記得放哪兒了,這樣吧,我給你背幾個筆記裡的其他名人故事,和盧公同朝為官的——啊!對了!他們的後人還和我是同僚呢,如果我說錯了,他們肯定不認的,對不對?”
許煙杪的同僚們:“!!!!”
一點都不對!你閉嘴!
那讀書人想了想,點頭:“你也不可能現編幾個故事,那就這樣吧,我同……”
“我不同意!!!”
同僚一二三四五悍然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