餓死事小, 失節事大,這是程子的思想啊!
是程子的思想啊!
程子——
許煙杪聲音響亮得,簡直在書院裡有了回音。
“哈哈哈哈哈哈——”
太子瓜子都拿不穩了, 拍著門柱狂笑:“程朱理學!程朱理學!總是放在一起提, 記錯了也很正常吧!”
圍觀群眾有不少人臉色爆紅。
——他們就是那種會弄錯的,其中還有人在許煙杪說出來之前, 堅定認為“餓死事小, 失節事大”是朱子說的話呢。
不過他們臉色再紅, 也紅不過朱白鹿。從臉上一路紅到脖子,讓人疑心他是不是要找個地縫鑽進去。
“我……它……”
高壓之下,朱白鹿迅速找到了借口:“我當然知道這是程子的思想,朱子也沒說過‘餓死事小, 失節事大’這話,但朱子說過‘夫死而嫁, 固為失節’,話雖不同,意思相同。”
朱白鹿:“今日,便辯一辯朱子是否倡導寡婦守節。”
童心大儒一拍大腿:“壞了,朱子確實說過。”
權應璋:“原句不是說:夫死而嫁, 固為失節,然亦有不得已者,聖人不能禁也?”
童心:“但是朱子隻說做不到是‘不得已’,這已經可以說明朱子的思想就是:寡婦不再嫁是天理,唯有遇上不得已, 才可以通融。”
二人再一看台上,朱白鹿果然用的是這個說辭。
而且這人確實有備而來,直接把路堵死了:“朱子曾對其學生說:倘若丈夫沒辦法養活妻子, 妻子和離符合情理。但這也是‘不得已’的情況。世情確實能夠容忍此等不合理,然而大多數家庭都不到這個地步,倘若無悲事發生,僅僅是丈夫去世,妻子便改嫁,豈非全然不顧夫妻情誼。”
他這麼說,許煙杪就沒辦法用相似的案例反駁了。
朱白鹿略顯得意。
他雖然記錯了“餓死事小,失節事大”這事的來源,但他知道,朱子在《朱子語類》裡,曾經針對伊川先生不反對表姊再嫁的事情,對學生說過一句話“大綱恁地,但人亦有不能儘者”。
——伊川先生就是程朱理學裡的雙程之一,程頤。
就是提出“餓死事小,失節事大”,被後來人扭曲成“失節指女人再嫁就是不貞潔”的那個大冤種。
而朱子對於程子表姊再婚的事,說得直白一些,就是:
朱子徒弟:老師,怎麼程子不反對表姐再嫁啊。
朱子:按照儒家綱常,丈夫死了寡婦再嫁,是失節。但從人情上講,做不到也很正常。
朱白鹿知道,想要不被許煙杪找到破綻辯倒,他必須要堵死許煙杪用這個事跡來反駁的可能。
*
許煙杪陷入了思考之中。朱白鹿定定看著他,眼底的惡意毫不掩飾。
一個毛孩子,雖然看過朱子的思想,但在沒有準備的情況下,短時間內想要反駁他,完全不可能!
什麼二十歲的科舉主考官,什麼“許神通”,嗬!
不過如此。
接下來不管這小子怎麼說朱子的意思是“禮法是禮法,世俗是世俗,不要生搬硬套禮法,而是應該根據世情審時度勢”,他隻要咬死朱子說過“夫死而嫁,固為失節”就行了。
反正朱子又不能從棺材裡跳出來打死他。
*
朱子是不能打死他,但是,童心大儒快笑死在座位上了。
“朱熹,你也有今天哈哈哈哈哈哈!”
他一開始以為那朱白鹿是朱子的孝子賢孫,將程朱理學奉若神明,現在看來,完全是個欺師滅祖的混蛋啊。
而且還是當著大眾的面,直接了當地把朱子的思想斷章取義。
童心特彆討厭朱子,看到這一幕,就差放兩個鞭炮慶祝了。
權應璋抽了抽嘴角:“你彆忘了,你也是個大儒。”
笑得這麼開心,你自己的思想也有可能被篡改啊!
——這是每一個開宗立派的人的宿命。
童心悚然一驚:“竟有此事!”
權應璋:“……”
正要安慰“不過人死燈滅,也沒辦法了”的話。就聽到童心沉重地慨歎:“人死了真是太慘了,我今晚回去再加練兩圈,爭取把那些搬弄是非的混蛋都熬死!”
“混蛋頭子”權應璋:“……”
你、做、夢!
他也練!
正好,之前那雙鐵拐杖不用積灰了。
*
他們在閒聊,許煙杪翻好係統,鎮定自若地開辯:“也就是說,你認為,朱子說過的話就代表他的思想,不需要聯係上下文,是這個意思嗎?”
朱白鹿隻能回答:“是。”
不然,他前面用來做論證的“夫死而嫁,固為失節”,就會被他自己推翻了。
“那太好了。”
許郎彎了彎眼睛:“餓死事小,失節事大,自世俗觀之,誠為迂闊。這話,是朱子說的,你認不認?”
這話的意思是:“餓死事小,失節事大”這話,在世俗的人看來,是不切實際的事。
朱白鹿笑了:“用此句辯論,豈不荒謬?此乃朱子……”
許煙杪:“嗯,我知道,這話是朱子寫信給當年一位陳姓大儒,讓其勸其妹守節用的話。後面還有一句:然自知經識理之君子觀之,當有以知其不可易也。伏況丞相一代元老,名教所宗,舉錯之間,不可不審。”
意思就是,雖然世俗的人覺得不切實際,但你妹妹是丞相之女,一舉一動世人都看在眼裡,如果她改嫁了,很有可能會影響丞相的聲譽。
朱白鹿:“既然你知道,還用這一句?”
許煙杪重複了自己之前的話:“你認為,朱子說過的話就代表他的思想,不需要聯係上下文,是這個意思嗎?”
朱白鹿表情僵住了。
場外,襄陽公主一拍扶手,大聲道:“許神通,乾得漂亮!”
一點都不淑女。
然而老皇帝就當沒看到。
襄陽公主繼續喊:“既然他能斷章取義,你也能!”
許煙杪笑了笑,盯著朱白鹿:“公主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朱子確實說過:‘餓死事小,失節事大’這話很不切實際。是也不是?”
朱白鹿:“……”
完了,挖坑把自己埋了。
朱白鹿鬢角被汗水打濕,抑製不住內心的恐慌和緊張。
所有人都在看著他,所有人都在等著看他笑話。
朱白鹿咬著牙,擠出聲音對許煙杪說:“你以為,你這樣就是勝利了嗎?我雖辯輸了,可你以為,你就贏了嗎?”
隻是辯論辯輸了,但是“餓死事小,失節事大”這話對女性的針對,還存在。朱子認為寡婦不二嫁是倫理綱常——這個認知,還存在許多學程朱理學人的心中。
許煙杪沉默了。
朱白鹿重新滿面紅光,心滿意足地笑著說:“是。朱子確實說過‘餓死事小,失節事大’這話很不切實際。”
但朱白鹿緊接著又說:“然而,朱子也說過,丈夫死後,倘若上有二老,下有兒女,寡婦應當留在夫家,養老撫孤。許郎難道認為,這話不對?”
許煙杪皺了皺眉。
襄陽公主罵道:“你無恥!”
這不就是許煙杪以前和他說過的道德綁架嗎!
他這麼一說,如果許煙杪說“不對”,肯定會受到人們在道德上的譴責。而如果許煙杪說“對”,那這場辯論大概率就能結束了。
“姓朱的,你欺負小孩算什麼本事。”
權應璋撐著扶手,已經打算站起來,上場去替許煙杪辯論了。
——雖然他暫時也沒想到辯駁的方向。
但是沒關係,反正他年紀大了,大不了倚老賣老說一句“沒錯,我覺得女人可以不用管公婆和子女的死活,去過自己的日子也沒關係”。最多被天下人戳著脊梁骨罵幾句,正好,說不定能和童心這個妖儒湊一對,也得個“鬼”“魔”這種稱號。
朱白鹿對著權應璋作了一揖,面上仍帶笑容:“權公說笑了,許神通怎麼也不能稱作小孩了。不然,他一個孩子主持科舉會試,豈不是拿天下學子前程開玩笑?”
權應璋拐杖一杵,眉毛一怒,就要開口。
朱白鹿截住他的話,語帶傲慢:“何況,如今世道禮崩樂壞,女子不思主內,反而頻頻外出。更因奉朱子之思,重建倫理綱常。”
許煙杪突然在朱白鹿身後幽幽地問:“你的意思是,朱子的話就是倫理綱常?”
朱白鹿立刻否認:“不,隻是認同朱子的人多了,自然就會認同他的思想。”
許煙杪:“其他‘子’的思想的傳播也是這樣?”
朱白鹿不知道許煙杪想說什麼,遲疑地點頭。
許煙杪:“程朱理學,既然認同朱子的人多,認同程子的人也多吧?”
朱白鹿又點了點頭:“自然。”
許煙杪一拍手掌:“那就對了!”
朱白鹿:“什麼對了?”
許郎喜笑顏開:“程子說了,男人也要守節。‘大夫以上無再娶禮’,女子不許再嫁,男子也不許再娶,講究一個公平公正。彆的不說,朱子在其妻去世後,一直到自己死前,都未續弦再婚,這不就是朱子支持程子‘大夫以上無再娶禮’的有力證明嗎。”
朱白鹿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可他藏在袖子裡的手,手指頭在微微抽搐。
許煙杪:“這場辯論我輸了。朱子與程子確實倡導寡婦守節。此乃儒家倫理綱常。”
……
辯論開始前,許煙杪對連沆說:“辯論我不會,如果實在贏不了,我隻能用點盤外招了。”
連沆:“什麼盤外招?”
許煙杪眨眨眼睛:“現在說,就不靈了。”
【如果實在辯不贏,那就拖人下水。】
許煙杪不懂經義,但他親眼看過史學家還有曆史圈吵架。
【沒辦法反駁自己喜歡的曆史人物屠城怎麼辦?說粉絲基數大的某某、某某、還有某某也屠城,他們的粉絲看到了肯定會跳出來主動提供反駁思路。】
【沒辦法反駁自己喜歡的曆史人物是個暴君怎麼辦?碰瓷另外一個功績幾乎斷層的君王,說兩個人都是暴君,兩個人都罪在當代,功在千秋,不明真相的圍觀群眾由於更了解另外一個君王的斷層功績,對那個暴君便也多了七八分濾鏡。】
【被拖下水的群體越龐大,就越能把水攪渾。】
……
在朱白鹿震動的瞳孔中,他看到許郎咧嘴一笑:“所以,鰥夫無再娶,也是倫理綱常。”
仿佛一道閃電劃過。
轟隆——
朱白鹿渾身都在顫抖。
他看到全場都在嘩然。
就連竇前丞相都控製不住局面了。
那些被觸犯了利益的人——
有的如同被踩了尾巴的貓,都顧不得可能被扒八卦了,炸毛對著許煙杪大聲謾罵。
有的對著朱白鹿怒目而視,咬牙切齒。
也有的不知道如何通了念頭,興高采烈,手舞足蹈念著:“程朱之思還是有妙不可言之處的。”
但是,反正,不管怎麼樣,朱白鹿想象中的大家都在討論“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的場景,是徹底沒有了。
不僅沒有,還有利益被觸犯的人,站起來,主動說:“我來跟你辯朱子!”
辯倒朱子=辯倒程子=辯倒‘大夫以上無再娶禮’。
許煙杪在心裡吹了一聲口哨。
【自有大儒替我辯經。】
【嘻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