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突然的, 吳祭酒就哭了。
梁幼武捂著自己鮮血淋漓的手腕,後退好幾步,警惕地看著吳祭酒, 隻覺得這個人莫名其妙。
他都把能威脅他身家性命的賬本帶來了,還哭什麼?
還突然攻擊人。
——不會是當考官太累,累瘋了吧?
梁幼武臉色不好地蹲下身去, 伸長胳膊將賬簿放在吳祭酒手邊,道一聲:“賬簿原件在此,我也不會再拿它來威脅你,此事便如此了之。往後,我們便隻是賞識與被賞識的關係,隻保持正常來往如何?”
在外人看來, 是吳祭酒賞識了他, 如果完全不往來,彆人隻會說他忘恩負義。
說完,梁幼武便轉身走幾步拉開了門,邁過門檻的同時,用手蹭了蹭衣服, 屋外陽光正好。
然後,一群錦衣衛從暗處撲出來,直接把人按在地上:“老實點!”
【!!!】
【老皇帝果然在大臣身邊放了錦衣衛!】
【這被抓的也太快了吧,我都還沒有匿名舉報呢!】
吳祭酒不鹹不淡地從地上站起來, 彈了彈衣服,面上是一派木然。
從被許煙杪發現的那一刻起,他就不指望能逃過去了。隻是抱著一線希望,萬一,萬一梁幼武就更謹慎一點, 不留下任何把柄呢。
現在看來……
“嗬。”吳祭酒憎恨地盯著梁幼武看:“豎子輕狂,不足為謀!活該見刑!”
自己想找死,為什麼要連累他!
門外。
錦衣衛偏頭看著梁幼武的臉被按在濕濕的青色石板上,冷哼一聲:“陛下就知道會有漏網之魚,讓我們兄弟幾個守在官員府邸外,果然抓住了你這條大魚!”
【哦哦!原來是這樣啊!老皇帝這腦子真厲害,我以為考生出貢院前再搜身一次,看看有沒有夾帶,已經很機智了!沒想到還有蹲守考官,守株待兔這種辦法!】
【確實,考試結束後,一般人都會放鬆警惕,覺得萬事無憂,立刻上門感謝,誰能想到周邊還埋伏著錦衣衛呢?】
澡堂外,已經咕嚕咕嚕乾完最後一口粳米粥,慢騰騰出來散步,順便聽心聲的老皇帝,微微掀起嘴角。
雖然他本意是為了找理由瞞過許煙杪,那些錦衣衛也是故意說那麼多廢話的,但是聽到許煙杪誇他,他依舊高興得不行。
甜言蜜語聽了那麼多,還是小白澤誇的最下飯——
“走,去吃一碗老鴨湯!勝仙,你呢?”
襄陽公主跟在一旁,眨巴著大眼睛,乖順得像一隻綿羊。
“爹爹吃什麼,我就吃什麼。”
老皇帝滿意地點點頭:“那你也來一碗老鴨湯。”
“嗯……”襄陽公主小心翼翼試探:“爹爹,聽說你要在這次的舉子裡給我選夫家?”
皇帝哈哈大笑:“你和駙馬和離後一直住在宮裡,再不嫁,要把你爹吃窮啊?不過舉人不能給你當駙馬,尚了公主就不能入仕,容易怨你。”
襄陽公主:“那……”
皇帝笑道:“可以去看那些舉子的兄弟們,想必也不會太差。何況家中已有人當官,有一人無法出仕,卻有尊榮,想來也不會成仇。”
襄陽公主眼珠一轉,乖乖抿唇一笑:“都聽爹爹的。”
誒呀!我家閨女就是溫婉可人!
要不是閨女已經大了,老皇帝真想像孩子還小的時候那樣,抱起人轉兩圈,讓她叫爹爹。
襄陽公主興致勃勃道:“爹,我們繼續聽許煙杪怎麼說吧!女兒真的很好奇那位國子監祭酒是怎麼把賬面的事糊弄過去的。還有那份要人命的賬本,是怎麼到梁幼武手裡的!”
老皇帝也很好奇。
然後就聽到許煙杪在心裡嘀咕:【這是怎麼把賬面糊弄過去的?要是能成,吳祭酒沒去戶部任職真是老皇帝祖墳冒青煙了。】
老皇帝:“……”
其實這麼說……好像也沒錯?
彆的不說,這平賬的手段是真的厲害。
【哦豁,腦子沒問題,知道自己平不了,直接去找讓自己平賬的上級——安徽知府!】
走進澡堂旁邊的酒樓,老鴨湯端了上來,老皇帝小小抿了一口,平靜地說:“記。”
錦衣衛指揮使立刻將之記在心裡,準備事後去查當年吳祭酒當桐城知縣時,那一任安徽知府是誰。
【那個知府同樣也不傻,又去找讓自己幫忙的那個漕運總督。】
【嘖嘖!】
嘖嘖。
錦衣衛指揮使腦袋更低了,把那位漕運總督也記下來。
這都是閻王爺點名啊!
雖說很多人現在都不是那個位置了,但這個並不難查,順著吳祭酒當桐城知縣的時間查一下就可以了。
【一路往上找,找到了當時的戶部侍郎——哦,早就已經告老還鄉了。】
【還鄉之前還講義氣一把,幫自己小弟把賬平了。】
【666!原來這麼平的啊!借著職務便利,偷偷把那賬平攤到全國各縣的賬本上。學到了學到了!】
【雖然我學這個也沒啥用。】
澡堂裡,仿佛一切都安靜得很,唯有心臟跳得很快。
來看熱鬨的官員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突然感覺身體很冷,好像感覺到誰在磨刀,每一個毛孔都感受到了刀光的寒風。
“嘶——”
他們也默默沉進水裡。
隻是來看個科舉舞弊的熱鬨而已,為什麼會牽扯到做假賬這樣的事情啊!
還一路往上牽扯,從知府牽扯到漕運總督,甚至還有已經告老還鄉的戶部侍郎?!
估計還有其他沒說到的官員——他們又要換新的同僚了嗎?
從小白澤來大夏的這兩年起,他們的同僚已經快換完一茬了!這真的是白澤嗎?該不會是破軍星吧?!
吏部尚書歎氣一聲——又要加班了。
“嘩”一下從水裡出來。有澡堂的小仆過來攙扶他,還輕聲問:“君可要飲水?”
吏部尚書笑著說:“不必,你自去忙吧。”就自行走到梁瑞身邊,問他:“出去吃點東西?這澡堂子門口的椒鹽花卷實在美味至極。”
梁瑞沉默地點點頭。
兩人擦乾淨身體,穿好衣服往外走。澡堂門口那個椒鹽花卷確實好吃,兩個大男人直接買了二十個,就蹲在街角大樹下面吃。
吃著吃著,梁瑞慢慢開口:“我也從來不是什麼聖人,很多時候,我都會有一些糟糕的念頭。”
吏部尚書有滋有味瞧著這條街上的人生。
有遛彎兒的,遛狗的,趕場的,賣糧食的,賣土布的,來來去去,匆匆忙忙,卻也有富戶在街邊喝喝酒、打打牌,有人趕著雞鴨鵝過去,他們就嫌棄地捂住口鼻。
“什麼樣的念頭?”他問。
梁瑞如今沒有心思去看街上有什麼人,隻是捧著椒鹽花卷,默默地墮入回憶裡:“我剛當上縣令那時候,百姓不信任我,小吏欺上瞞下,豪強縱橫鄉裡,匪類囂張醜惡,真可謂寸步難行。”
“那時候,我任天門知縣,才二十一歲,”
他這麼一說,吏部尚書立刻想起來了。想起來後,頓時一陣牙疼。
天門縣觀音湖,那可是能搞到火銃的匪類巢穴,占據地利,朝廷數次派人圍剿都沒能剿掉,當時誰都不願去當天門知縣,就這個愣頭青,翰林院庶吉士三年期滿,本來可以去好地方當知縣,偏偏包袱一背,徑直到吏部申請去當天門知縣。
不出三年,竟是將觀音湖的匪類一網打儘。
梁瑞:“那時候我很需要錢去讓縣裡好起來,窮到叮當響,好幾次夜晚盯著天門縣的王墓,眼睛都在發綠。但我最後還是沒去驚擾死者,可慚愧,我的的確確有過那般念頭。”
吏部尚書突然想喝鐵觀音了。
像梁瑞現在的話,感覺不應該蹲在路邊,吃著椒鹽花卷的時候說,應該回家裡,或者找一個幽靜的場所,拿出一套青花瓷茶具,泡上兩盞鐵觀音,慢慢回味其中甘甜。
梁瑞咬了一口椒鹽花卷,咽下去後,語氣平靜地繼續:“倉庫裡的甲胄少個三五件,尋常也看不出來。”
“和觀音湖的匪類做交易,官匪勾結,守好各處路口,無人能向上告我。”
“謊稱當地土匪霸道,搶奪糧食,實則是偷偷給當地豪強減稅、免稅,每年田地收成二八分。”
梁瑞揉了一把自己那張灶君似的黑臉。
——他以前很白,但好幾處地方的縣令一輪換,那種兩山夾個溝的路走過,北國的霜塵經曆過,天天風吹日曬的,自然白不起來。
吏部尚書心生惻隱:“我懂。你是想說,都說以身作則,言傳身教,你不喜歡打孩子,便想著,或許你好好當一個好官,他們便會以你為榜……”
梁瑞哽咽:“是啊!當年那麼多誘惑,我都從來沒敢伸手。”
他咬牙:“這孩子膽子怎麼這麼大?他到底是像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