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縣令夫人深呼吸一口氣:“還想要兩個正妻!你怎麼不想上天呢!你看看你配嗎!村口配鑰匙的都比你配!”
而且, 人要是暴斃了,家產給誰,祖墳葬誰?
——更彆說, 這個人還詐假官!
滎陽縣縣令的大腦都被這幾句話弄蒙了:“夫人, 你……”
這還是我那個柔柔弱弱的夫人嗎?
縣令夫人發覺好幾個官員震驚的看著她,頓了頓……當場就是弱柳扶風地一跪,跪下就哭,哭得肝腸寸斷好像自己柔弱不能自理。
實際上,口齒清晰, 條理分明:“求陛下做主!先夫雖是病故,然而屍體不知被此人拋去何方, 又是以甚麼身份下葬, 隻怕這五年來當了孤魂野鬼,收不到香火——怪不得妾這五年來, 日日淺眠難睡,想必是先夫托夢,隻妾不知其真意……”
翻譯:陛下,他雖然沒殺人, 但他冒領了人家的身份害得人家沒辦法下葬受香火,這不關我的事,他做的事情我半點不知情啊, 我還經常睡不好覺。
——絕不能讓這種犯罪分子拖累自己和孩子。
雖然看她臉色紅潤,眼底沒有青黑, 這個睡不好覺估摸著是假話。
但抵不住老皇帝這種直男癌愛聽!
這是什麼!柔弱官夫人被人霸占, 知道真相後,比起五年的相處,更心心念念有媒妁之言的丈夫啊!
好!忠貞!
老皇帝看向老禦史:“詐假官該如何判?”
老禦史立刻報出來:“此人以無官詐有官, 冒領他人身份,且不止圖騙一人,圖行一事,應照例發邊遠充軍。”
頓了頓,老禦史又說:“其妻不知此事,且此事又非連累九族大罪,其妻其子不必受罰。”
縣令夫人柔柔地一捂腦袋,“哎呀”一聲,眼睛好像那嶺南的荔枝,霧蒙蒙,水潤潤:“多謝這位……官老爺仗義執言。”
我好柔弱,我真的好柔弱!
襯托得那同樣當場跪下的假縣令壯實得像李逵,半點引不起同情。
他咚咚咚磕頭:“陛下!求陛下開恩!我當時隻是一時糊塗,看那人五官與我有些相似,臉上恰好也在同一個地方有痣,隻是他胖我瘦,便在其病死後鬼迷心竅帶走文憑上任……”
到時候萬一有哪裡不是特彆一樣的,都可以托稱是瘦下來了,畢竟痣一樣,大多數人都不會想太多。
“但臣這些年一直害怕被揭穿,提心吊膽,從不貪汙受賄,也不曾徇私枉法,兢兢業業,不敢說愛民如子,可也從未行過苛政!有過卻也有功,求陛下開恩啊!!!”
老禦史先一步發聲,神情中滿滿的憤懣:“難道上任那人病逝後,下一個被派至滎陽縣縣令就一定是魚肉鄉裡之徒?”
原本,上一任滎陽縣縣令病逝後,應該由吏部安排人上任,這人也是辛辛苦苦科舉上來的,可能是苦苦等候的中年學子,可能是頭發花白的老監生,但就因為這個人冒領官職,導致那些人隻能繼續等待官位空缺。
他上前一步,語氣憤然:“若放過你,日後學子不必寒窗苦讀,更不必在國子監苦苦等候官位有缺了,都……”
許煙杪的聲音突然冒出來,主打一個唯恐天下不亂:【乾脆每三年組織一場大逃殺,誰活著誰就能有官當。】
老禦史:“……”
他很艱難地把差點拐彎的話給拉回來,繼續:“都守在荒郊野嶺等官員經過,殺了對方拿文憑上任,豈不輕鬆省事?”
然後,轉身看向老皇帝,深深一禮:“陛下!臣請陛下依法行事,令天下人知曉詐假官的下場,使一些投機取巧之徒心中有所顧忌。”
滎陽縣縣令跪在地上,神色惶恐,隻能靜靜等候來自天子的審判。
天子靜靜聽完禦史所言,微微頷首,幾乎同一刻,滎陽縣縣令眼前一黑,在徹底暈過去的前一秒,聽見天子說:“卿所言極是,便依法行事罷。”
*
縣令暈過去了,廚娘夫人沒有,她滿面糾結,明顯是不知道該怎麼辦。
皇帝在上首安排後續:“尋到那位真正的滎陽縣縣令,運回族地,好生安葬,若有父母親人,便撥些錢財與他們。令吏部安排人到滎陽縣上任。”
還有一件事他不會說出來,他準備留一部分錦衣衛在這邊,看新上任的縣令是什麼貨色,如果折騰百姓那就再換——天底下多的是想當官的人。
諸官俯身一拜:“陛下聖明!”
縣令夫人大著膽子:“陛下!妾鬥膽詢問,此人充軍將充去何方?”
老皇帝說了個地方,縣令夫人的目光明顯亮了起來。
……
三個月後,縣令和縣令夫人在邊關小鎮“重逢”了。
世伯把她帶到縣令面前:“侄女啊,悠著點,不能弄死了。雖然就算弄死了,世伯也能找個借口糊弄過去。”
縣令夫人輕輕一福身:“謝世伯。”
她是武將家的女兒,她爹是名武官,品階不高,但對付一些小卒輕而易舉。而她這位世伯和她家交情甚佳,一得知這個便宜丈夫被扔到他的轄地,當下拍著胸脯讓侄女過來出氣。
縣令似乎哆嗦了一下:“你……你想乾什麼……”
縣令夫人還沒說話,她身後那十幾個身強力壯的家丁就如狼似虎一般撲向縣令,缽兒大的拳頭就往他身上招呼。
夫人驚叫一聲:“這是在做什麼?快快住手!”
縣令的眼睛亮了起來。
在縣令充滿希望的亮晶晶注視下,夫人捏著帕子掩住眼,撇過頭去,垂淚道:“還是拖下去打吧。我心善,見不得這些!”
過了一會兒,一個豬頭又被拖了回來。
夫人蹲下去,拍拍他的臉,笑著說:“你還記得芸娘和沁姐兒,蘇哥兒嗎?”
芸娘就是他的原配妻子,沁姐兒和蘇哥兒是芸娘給他生的孩子。
縣令心裡一個咯噔:“你想對他們做什麼?”
夫人又拍了拍他的臉,笑著說:“也沒什麼,我就是看不得那娘子為你的事煩悶,就和她說,你此前做廚娘,此後若願意也能與我做廚娘,還是一年四兩銀子,包吃住。她以前賺的四兩銀子還要給你二兩,現如今自己拿了四兩快活,這幾個月來都想不起你了,至於你那雙兒女,反正你之前那五年也不怎麼歸家,他們對你印象不深,如今都抱著娘親買的風車和娃娃在笑呢,哪裡記得你。”
縣令一口血“噗”地噴出來:“我不信!”這武將家的女兒不記掛他,他也能理解,可……芸娘那麼賢惠,怎麼會!!!
“愛信不信。”反正她說的是實話。
夫人拍拍手,站了起來。
她嫁過來本來是為了履行舊日婚約,她爹和舊友某日酒喝多了,激動之下,就給兩家定了娃娃親。
這件事發生了之後,她爹已經在家裡自己抽自己三天嘴巴子了。還指天發誓,再也不乾涉她第二次婚嫁,她挑中誰就是誰。
——大夏從來不製止寡婦二嫁。
有六嫁的,第六次嫁人還嫁給了個大官當原配正妻;有二嫁的,和前夫生了孩子,第二次竟然還當了太子姬妾,太子也知道那個孩子的存在,還每月給孩子發錢;還有已經嫁為【人】【妻】,發現另外一個人更好更俊美更勇武,直接改嫁的。
從這方面來看……
夫人垂頭看了一眼豬頭,拿帕子漫不經心地擦手。
還要感謝這件事暴露出來呢。
*
回到剛處罰完滎陽縣縣令的時候。
鄭州知州在這件事情結束後,滿面愧疚地來見老皇帝:“陛下,我……”
腦海中翻滾著各種可怕的猜測,從“是不是有人要整我”到“我和那個假縣令什麼仇什麼怨”,最終變更成——陛下不會對我有意見了吧?
老皇帝盤腿坐在床側,心有所感,側頭看他:“你慌什麼,我是那種會遷怒的人嗎?”
鄭州知州尷尬地輕咳一聲,小心翼翼斟酌字眼,又小心翼翼瞧著老皇帝的臉色:“謝陛下,是臣太緊張了。”
老皇帝對他這個態度見怪不怪,但想到小時候一起玩泥巴的事情,還是有些沉默。
約莫兩三息後,老皇帝換了話題:“漢經廠那邊收益如何?”
漢經廠是皇家開的印刷廠,負責刻版印刷佛經、儒學經典及朝廷文書,還有《百家姓》這些通俗讀物。
主廠坐落在京師,副廠到處都有,其中一所就在鄭州。
老皇帝為了賺錢,把漢經廠開放給了民間——俗稱,給錢就印。
鄭州知州:“回稟陛下,上一年進賬三萬七千五百兩。”
老皇帝大喜。
鄭州知州:“……但陛下,那個,襄陽賊……”
老皇帝擺擺手,渾不在意:“不過是借襄陽賊之名的亂黨,反正也翻不起風浪。”
鄭州知州唯唯諾諾地應了聲是。
*
行在又去了鄭州,鄭州最有名的就是漢經廠。
“聽說這裡背景硬得很,隻要給錢,什麼都印!”
這一回可以大大方方去,許煙杪拽上小夥伴兵部司務,跑去參觀漢經廠。
到了地方還碰到好幾位官員。
吏部尚書迤迤然行過來,胖胖的臉上笑得十分和善:“許郎,來印書還是來賞玩?”
許煙杪老老實實地說:“來玩。”
吏部尚書不管對誰都基本不擺架子,連聲道:“玩也好,玩也好。趁著這次巡遊,多體會體會各地風土人情,俗話說,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裡路。”
許煙杪應和了兩句話,二人頗有些相談甚歡,還一起逛了漢經廠,出門時,本來是要一起去吃頓飯,突然被幾個人神神秘秘攔住,遞給他們一人一張箋子:“三位,要不要聽一聽我們偉大的白陽教主闡釋世界真理的道。”
平民打扮的吏部尚書:“?”
同樣平民打扮的許煙杪和兵部司務:“?”
許煙杪低頭一看,念了出來:“夏陽消去,白陽複來……”
他還沒反應過來,兵部司務已經驚聲:“你們是反……”反賊!!!
話音突然止住,兵部司務開始搜尋起空位準備躥逃。
【在漢經廠門口拉人入夥?!這麼膽大包天?!難道是背後有人?嘶——該不會是什麼王爺皇子吧?】
【不行,不能當場拆穿,這些人肯定騙了不少百姓過去,萬一他們狗急跳牆……】
【但是現在轉身就走估計也來不及了,好幾個陌生人隱隱圍向這邊了。】
許煙杪正皺眉著,吏部尚書看了許煙杪一眼,想到暗處保護他的錦衣衛,突然出手輕輕拍了拍許煙杪的手背。
不必怕,你周圍有錦衣衛。
許煙杪一瞬間誤會了。
【他讓我探路!】
吏部尚書瞳孔地震:!!!
不!你等等!不是這個意思!
那反賊看他們沒反應,熟練地說:“免費發雞蛋。”
吏部尚書:“我……”們不去。
許煙杪:“我去!”
【不就是探路嗎!拚了!】
吏部尚書絕望地看向許煙杪。
真……不愧是瑞獸!如此膽大!
看來!他也隻有——
“一起!”
兵部司務一咬牙,舍命陪好友:“我也去!”
“你們去哪兒!”走了沒幾步,大將軍的聲音從後面傳來。
來拉人的那個反賊緊跟著就後退一步。
吏部尚書暗道不好,連忙轉頭:“秦乞兒!快過來!我跟你說,他們人可好了!去聽聽東西,還免費發雞蛋嘞!”
大將軍:“……”行,收到暗示。
他那雙眼睛登時就是一亮,快步走過來,把自己小心愛護的破碗從衣襟裡面掏出來,憨憨地撓了撓頭:“啊……發雞蛋?但我還要去討飯……”
吏部尚書“哎呀”一聲,跺跺腳:“你傻不傻啊,你一天下來能討到一個銅板嗎,這可是現成的雞蛋!”轉頭看向那個沒有跑的反賊,賠著笑:“大哥,你看……”
反賊看了一眼那個破得不能再破的碗,放鬆下來,於是拍拍胸膛:“沒問題!都有!都有!不過你們得等一下,我要再拉幾個人!”
許煙杪下意識:“你們還有指標?我是說,你們還規定了每天要拉多少人嗎?”
反賊唏噓地說:“是啊,不過不是每天,是每個月。拉一個人,給十枚銅板,每個月至少要拉三十個。”
許煙杪點了點頭。
【感覺這個反賊組織不行啊,彆人是靠信念和信仰蠱惑彆人,就他們靠錢……哦,還有雞蛋。這真的是反賊組織,不是什麼披著反賊皮子的保健品推銷場所嗎……】
吏部尚書熟練地忽略了聽不懂的“保健品推銷”。反賊組織的情況他並不意外,畢竟……陛下真的把國家治理得很好,有吃有喝,百姓怎麼會去造反?
*
反賊去拉人了,過了一會兒,他帶著一堆人回來,十分興奮:“今天運氣真好!好容易拉人!”
許煙杪的目光挨個掃過去——
戶部尚書,太常寺卿,永昌侯,刑部郎中,監察禦史……還有幾個錦衣衛。
“嗯……誰說不是呢……”
畢竟,正好撞上行在駕臨鄭州,而百官裡,有不少人來看這邊的知名地標。
反賊高高興興把他們帶回去,又高高興興領了一小袋銅板,轉身對他們說:“雞蛋先給你們,但你們要認真聽教主講經,聽完之後,通過了提問,才能把雞蛋帶走。”
一行官員齊齊點頭。
一個個雙手握住雞蛋,坐在一群老百姓中間,顯得特彆聽話,特彆良民。
那什麼白陽教主除了發下雞蛋,還發下了一本小冊子,是白陽教的經書。
【印得還挺精美……】
許煙杪頗為好奇地翻動經書。
哪怕是他這樣的現代人,看這個經書都覺得印得很漂亮,紙張潔白,文字黑而整潔,邊角還印了日月星辰——太陽最大最白,估計是這個白陽教特意準備……
【臥——】
許煙杪的表情突兀地發生了變化。
在場官員都聽到了小白澤心聲特彆大的喊,明顯受到了驚嚇。
【這玩意是漢經廠印的?!】
“什——?!”
吏部尚書直接拿不住手裡雞蛋,啪嗒,蛋清和蛋液濺在鞋子上。
【那個拉人入夥的箋子也是漢經廠印的?!】
【老皇帝知道這事?!】
在場官員:“……”
陛下,你還搞過這事?!
【奇怪?他怎麼會這麼缺錢——啊?!皇帝給百官的獎賞,居然不能走國庫,走的是皇帝的私人小金庫?!】
【原來如此!老皇帝問過戶部尚書了,說就當是從國庫借的,戶部尚書死活不給,都一哭二鬨三上吊了——嘖,怎麼上吊的係統你倒是給張圖啊!】
戶部尚書低頭,伸出食指,刮著屁股下的藤椅的痕路。
啊……這個……畢竟國庫的錢是要留給國家用的,什麼賑災啊,搭橋修路啊,給百官發月俸啊……林林總總,都是戶部出,他不堅決一點,萬一國庫沒錢了怎麼辦。
【那怪不得了,要是小金庫沒錢,總不能臣子立了功,或者看哪個臣子順眼,說:“朕沒錢了,不如賞你和朕吃一頓飯吧。”】
【——這不是皇帝賣、身嗎!】
“賣身”兩個字,字正腔圓,音量宏大。
在場官員不約而同地想到了老皇帝那張老臉,又不約而同痛苦地捂住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