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武英殿。
老皇帝目光巡視著底下二品大臣們, 神色凝重,仿佛遇到了滅國大事。
往下,竇丞相皺眉沉思, 六部尚書面色苦悶,新上任的左都禦史和六十九歲的右都禦史額頭皆是冒了汗, 那前、後、左、右、中軍都督僉事對視一眼, 中軍都督僉事先一步站出來,姿態傲然:“陛下!諸位同僚,小白澤右方由臣的十八名義子來守護!”
小白澤一開始隻是私底下的稱呼,但當它擺在明面上的時候,一切都不一樣了。
“我這十八義子個個身高九尺, 十分有勇力,其中最大的義子身懷九牛二虎之力, 武略頗精!臣會吩咐他們,無論如何,都要保護小白澤的安全!”
前軍都督僉事轟然站起,哼道:“俺也不知道要怎麼做, 但俺家裡那四十九名家丁就放那白澤家旁邊了,他們是軍中精兵,誰想殺他!先打過俺家家丁再說!他們各個騎射都特彆厲害!俺還給他們配了【火】【槍】,誰冒犯白澤,俺家家丁把他們打成馬蜂窩!”
戶部尚書二話不說, 直接道:“小白澤家邊那些住戶都要搬走, 這錢,戶部出了。”
工部尚書笑眯眯:“動小白澤的宅子是彆想了,但周邊的宅子可以修建、改造、加固一下,這事工部負責, 但……”
工部尚書話沒說完,看向天統大帝。
接下來就要看天子打算做到哪個地步了。
皇帝身前擺了一張京師的平面輿圖,指頭淡淡一劃:“這一處,全改造。”
工部尚書拱了拱手,上前兩步觀看,瞳中驚異之色一閃而過,隨後拱手退下,斂聲不語。
這個態度引起其他二品大員的好奇心,得到老皇帝的同意後,都湊上前,就看到帝指劃過的區域,是南十六坊!
中軍都督僉事不禁驚得目瞪口呆:“陛下!南十六坊都清空嗎!”
那得遷居多少人啊!
老皇帝還沒說什麼,竇丞相怕陛下思前想後還是覺得這樣不合適,十分著急,直接上前說話:“陛下!臣城南那座府第可以拆了!重新建坊!給民眾居住!”
他都這麼大年紀了,也不圖彆的,就圖一世清名!這要是許煙杪死了,全天下都知道他納了幾房小妾,晚上用什麼姿勢,自己兒孫有幾個出息,有幾個欺男霸女,自己和老妻晚上房中密話,不出半個時辰,天下皆知……
那一瞬間門,竇丞相突然想起了很多張臉,有討人厭的政敵,有喜愛的小輩,有恭恭敬敬的下屬。
——如果被他們知道了,他還不如去死!
要留清白在人間門!!!
竇丞相語氣更加堅定,更加堅決:“陛下!臣覺得遷走南十六坊的居民並未是惡事!南十六坊多年未修,已是老舊!正好臣的府第占地數百畝,拆除重建,給那些居民分配的房屋又新又大!若是戶部銀兩不足,臣可以捐銀!”
今天這拆遷一定要拆,一定要遷,誰攔著他弄死誰!
兵部尚書更加激動:“陛下!臣請求將臣的二十名家臣都安排在小白澤房屋左右,日夜護衛!誓死保護小白澤的安危!”
工部尚書大聲說:“陛下!南十六坊的地臣請求重新修建鏟平,可不能讓小白澤摔了!萬一摔死……”
吏部尚書:“呸呸呸!你瞎說什麼呢!”
工部尚書:“對對對!是我瞎說!我瞎說!不算數的!”
左軍都督僉事:“陛下!臣覺得光是家臣、奴仆去還不行!讓臣親自住在他旁邊,真有事!臣一定死在他前頭!”
除了這些二品大員外,宮外,其他官員也暴動了。
誰家沒點不能見人的東西啊!不說要命的,不要命的也要臉啊!
當聽說老皇帝有意遷南十六坊時,紛紛上書讚同,並且表示:朝廷錢不夠我們就捐款!遷!一定得遷!
不少家族要求把自家家臣或者子弟全扔進南十六坊裡,他們通常擅長騎射、用銃,一個個勇武有力,都能拚死保護小白澤!
哪個貪官或者心裡有鬼的敢鋌而走險搞刺殺,得先穿過他們的重圍保護!
他們發誓,在他們全軍覆沒之前!許煙杪連一根汗毛都不會掉!
隨著老皇帝南征北戰的永昌侯直接開始準備搬家,帶領著他的八十義子:“誰害小白澤!誰就是跟本侯爺過不去!誰敢用下濫的手段!先從本侯爺的屍體上踏過去!”
民間門禁甲不禁兵,那八十義子個個人高馬大,配置了上好刀劍,往那一排,看著跟一堵帶刺城牆一樣。
工部緊急動工,爭取早日將整個南十六坊裡除許煙杪外的居民全部遷走,把他們的人放進去。
就算如今暫時還沒弄好新坊,許煙杪的住宅前後十八戶,左右十八戶,已經全部換人了——給足拆遷費那種。
老皇帝也摻雜了不少錦衣衛進去,還有京營的兵,主打一個魚龍混雜,這樣就不會出現有人心懷鬼胎直接在京師內占據南十六坊搞謀反了。
“南十六坊還叫南十六坊,來日新坊造成,就叫留清坊吧!”
老皇帝一錘定音。
轉頭,和竇皇後說了這件事,滿臉心有餘悸:“之前隻是猜測,沒想到居然是真的,幸好我當初沒有真下手殺了他,或者囚禁他。”
不然,太可怕了,天底下沒有人有秘密,你前腳剛和家裡人說了什麼,後腳全天下都知道這事。長此以往,大家說什麼做什麼都好似戴上枷項一樣,很多事情都不敢說出口,不敢去做。
竇皇後靜靜聽著。
老皇帝感慨完,話語一轉,讓人拿來之前準備好的幾份畫像:“妹子!來看看憲兒這幾個庶子,你更喜歡哪個!你喜歡哪個,我就讓哪個當太孫!”
竇皇後側耳細聽,老皇帝就指著畫像挨個說一遍:“這是憲兒的庶長子,錦衣衛查過了,說他平日……這是憲兒的第子……這是憲兒的第四子……還有第五子!這孩子才七歲,但你彆看他年幼,前幾日和守衛出行時,路遇夷人山匪,這孩子拎著自己的竹刀就出馬車,嗬斥對方:華夏在此,爾等蠻夷何不逃竄!”
老皇帝是打算放棄那個太孫了——反正他家太子由於太子妃難產,堅持不肯再讓他的太子妃生第五個了,他是沒指望抱嫡孫了,剩下的庶子,立誰不是立。
想到這裡,老皇帝就愁:“你說憲兒這孩子,怎麼就能說出不當太子的話呢,還說什麼,反正都不打算當太子了,妻子生不生兒子都無所謂。他是嫡長,我辛辛苦苦攢下來的家業,他不當太子,我傳給誰啊?”
竇皇後歎了口氣:“往日貧窮,不得已十四歲時生子,傷了自身不說,還害得憲兒自幼體弱多病,後來練武看著能跑能跳了,實際上還是虧空得厲害。憲兒也是怕自己登基後哪一天突然暴斃,害了大夏。”
老皇帝的手放在膝蓋上,手掌顫動不休。
太子自幼體弱多病,是真的。不是所有能征戰沙場的人,身體都會壯得像頭牛。
太子一入冬就容易受寒得病,所以隻要到了冬天,他就免去太子參朝。前兩年太子在冬日得了一次病,足足病了兩個月,到來年開春才治好。
平日裡,時常食欲不振,有時喉嚨痛,有時胃痛,一痛胃部就有寒涼感,這些在太子的日子裡都是尋常了,最可怕的一次,是天統十七年那時,其前往臨潁縣視察當地人丁受田情形,視察到一半,突然嘔血於地,侍衛連忙將其送回京師。
殿中沒有說話聲,呼吸此起彼伏。
良久,竇皇後輕輕說:“憲兒許久之前就說自己的身體無法勝任太子之位,一直是我們強求。”
強求其呆在太子位置上,強求養皇太孫鞏固他的地位。
老皇帝那顫抖的手掌握成顫抖的拳:“哼!強求又怎麼樣!朕偏要強求!太子體弱,朕便安排超過規格的太子舍人,令東宮起內閣,東宮職官代替太子處理公務,太子隻需要禦筆批朱即可!還有那太孫,待憲兒登基,太孫便是太子,協助處理朝政很正常!”
他很快振作起來:“帝位就是憲兒的!誰也彆想奪走!”
至於那個糟心太孫,老皇帝心裡有了計較,決定在選定新太孫前,多留他幾天,看看會不會有人跳出來,到時候一起收拾了。
既然這樣,也不用重新把他丟天牢裡磨練心性了。
然後,老皇帝就後悔怎麼沒有把這糟心玩意兒塞天牢裡去了。
*
除夕,也叫歲除,在這個夜晚,皇帝要賜宴大臣,並與大臣一起守歲,而大臣們也不能回家和家人一起跨年,必須要侍宴。
宮人搬來一摞摞木柴、黍稈、鬆枝,壘成柴塔,“呼”地點旺,火光燎燎。
這個活動叫筵燎,許煙杪第一次見,看得津津有味。
而階上,宮殿燈燭通明,煌煌如晝,皇帝、皇後、妃子嬪禦皆著盛服,宴飲娛樂。
案幾上擺的都是除夕飲食,有那椒柏酒、屠蘇酒、膠牙餳、五辛盤等,據說有助於祛病除疾,延年益壽。
然後就是節目。
二十四個十二歲以上,十六歲以下的少年,戴著“假面”,穿著赤布袴褶,以六人一列排開,咚咚咚鼓敲,嗚嗚嗚喧呼,帶著一股野性的美。
主持這個節目的人還要戴上黃金四目、蒙著熊皮、披著黑衣朱裳,右手持著“楯”。
這個群體中有領唱的,有擊鼓吹角,還有吹笙的,還有人高呼神名……
十分之熱鬨。
周邊棚上,不少大臣及其家眷鼓掌叫好,甚至因為今晚的特殊,還特意允許百姓進來觀看這場儺祭。
文人才子在這種場合獻詩慶賀,除了慶祝除夕外,還是想要引起大人物的注意,達到一飛衝天的效果。
許煙杪就埋頭吃果脯和點心。
什麼澄沙團、蜜薑豉、皂兒糕、小蚫螺酥、五色萁豆……彆人在玩他在吃。
直到儺祭結束,到了歌舞環節,許煙杪這才百忙之中抽空從一堆吃的裡面抬起頭。
一抬頭,發現領舞的居然是秦箏。
領著民間門舞團以獻舞的名義站在如此場合,說著是慶賀除夕,實際上跳的是百鳥朝凰,跳的時候,眼睛就沒有離開皇後過,還時不時對著皇後露出笑臉。
【喲喲~】
許煙杪咬了一口皂兒糕,看向老皇帝。
【呦嗬,老皇帝臉黑了!】
再看向太孫。
【呦嗬,太孫滿臉不敢相信,“他的”阿箏從頭到尾都沒看一眼他,嘻嘻!】
【那也難怪啦,人家秦箏特意準備了好多天的舞蹈,特意獻給皇後殿下的!想告訴皇後自己現在過得很好,喜歡跳舞就跳舞,喜歡醫術就學醫,最近還找了女夫子,準備多學一些東西充實自己。】
上首,身懷鳳印的竇皇後聽到這些話,微微露出笑容。
旁邊,老皇帝臉更黑了。
底下,太孫還在那裡“阿箏、阿箏”地喊,還依附著他的官員試圖提醒:“殿下,秦娘子明顯隻喜歡皇後殿下……”
“不可能!”太孫憤憤:“我奶奶她都六十了!”
也是巧,他喊的時候歌舞正好結束了,全場一靜,這一聲“我奶奶她都六十了”十分之大,於棚中久久回響。
老皇帝“啪”一下把杯子砸了,感覺妻子被覬覦的老皇帝終於找到了出氣筒。
他黑著臉,用比太孫更大的聲音:“六十怎麼了!你奶奶就是九十了!也是風華絕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