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付光遠在被喬卿拉黑之後，越想越氣。

他從前是某影視大學的副教授，特彆擅長講國外的電影史，各種新浪潮先鋒派達達主義信手拈來，隨便哪個都能滔滔不絕地講上兩三個小時。

同時，他極度鄙視商業片，滿心向往的都是上個世紀的電影美學，認為那是影視行業發展的黃金時代。

至於國內的，付光遠不屑講，每次都是兩三句話帶過。

即使最近國內有傳言已經開發出了全息電影，他也認為是“小孩胡鬨，不值一提”。

在剛開始跨界當導演時，付光遠的步子還不敢邁太大，拍出的電影還算可圈可點；但在這之後，他就開始肆無忌憚起來，拍電影不再為了給觀眾看，而是致力於輸出各種過時陳舊不合時宜的觀點，搞審美霸淩——

觀眾覺得他的電影不好看、不知所雲？

那是觀眾沒水平！審美不夠，不配看他的電影。

眾所周知，一旦一個中年老男人固執起來，那就跟中了邪沒啥兩樣。

這幾年付光遠拍出來的電影，用喬卿的話來說，“狗都不看”。

曾經，付光遠號稱自己的夢想是“以一己之力，重現當初影視行業的黃金時代”，他有沒有重現黃金時代不好說，但華國電影協會被以他以一己之力拉幫結派搞得烏煙瘴氣，這倒是真的。

當初喬卿和他在劇組大吵一架，付光遠因為被戳中了痛點，仗著自己是導演，氣急敗壞地讓喬卿滾蛋，後來果不其然，電影上映後一片罵聲，他卻完全不知道反省自己的問題，反而愈發記恨起了喬卿。

這次在微博上看到喬卿和孔帆聯合發的直播預告後，付光遠還特意推了一場飯局，專門開小號跑到菠蘿直播的直播間蹲守，就等著看喬卿的笑話。

他冷笑著心想，像這種小破劇的直播，肯定沒多少人會看。

但萬萬沒想到，剛開播，人數就達到了三千多！

正準備打電話嘲笑喬卿的付光遠僵住了。

他一臉不可置信地瞪著屏幕上顯示的在線人數：這怎麼可能！？

但彆說他了，就連孔帆被喬卿拉進直播間的時候都驚了。

他疑惑地調試了一下麥克風，問道：“大家好，你們都是從哪裡知道這次直播的？”

難不成自己的微博還真有這麼大號召力，跨平台都能一呼百應？

然而，彈幕紛紛表示：

“我是劇組財務的男朋友，她在劇組連續加了一個多月的班，太不容易了，我來給直播間增加點活人氣。”

“我是場務的堂姐，我們一大家子都來支持喬導的作品了！不然這劇根本就沒人看啦！”

“我是劇組工作人員的朋友，具體哪一位不方便說，反正拍攝期間我朋友天天晚上跟我激.情辱罵他們導演是坑貨，我就想來看看這坑貨究竟長啥樣。”

還有很多是單純路過的，說因為這個導演長得帥，所以多留了幾秒欣賞帥哥，等欣賞

完了就劃走。

屏幕外，付光遠剛剛皺起的眉頭瞬間舒展開了。

他再次幸災樂禍起來：他就說嘛！

這下子，就連孔帆都忍不住開始同情喬卿了：“咳，這個，大家冷靜一點，喬導肯定也是有自己苦衷的。對吧喬導？”

但喬卿的臉皮厚度本就遠超常人。面對彈幕的譴責，他的表情十分淡定，還不動聲色地把讚助商提供的榴蓮樣品挪了挪位置，讓它更加顯眼一些。

然後坐在鏡頭前，一本正經地問道：

“這位網友，反正現在拍攝已經結束了，工資我也都按時發了，那你也不需要顧慮什麼，大膽告訴我，你朋友在你面前究竟是怎麼吐槽我的？”

孔帆沒想到他居然敢頭鐵到正面硬剛，一顆吃瓜的心頓時蠢蠢欲動起來。

直播間紛紛起哄，讓那個網友趕緊爆料。

付光遠也不懷好意地催促道：“快說吧！彆擔心，直播間都是線上匿名，你就算說出真相他也不知道你是誰。”

那個ID名叫“子非魚”的網友果然不負他的期盼，又發了一條彈幕：

“他說你太卷了，導致劇組其他人也被迫跟著一起卷，明明就是個總經費不到兩百萬的小破項目，硬生生搞得他有種參與了幾億成本大製作的感覺。”

喬卿樂了：“這算是誇獎嗎？謝謝謝謝。”

“先彆急著謝，”子非魚繼續發道，“他還說，這導演腦子一定有坑，找什麼投資方不好，非得找一家水果店？最後還把自己車賣了，蹬人家拉榴蓮的三輪車上班，搞得劇組天天飄著一股榴蓮味兒，他實在受不了了。”

正在喝茶的孔帆控製不住地咳嗽起來。

喬卿乾巴巴地笑了笑：“啊……這個，我也不想的，這不是實在沒錢嗎。”

他伸出一根手指，又悄咪咪地把榴蓮往鏡頭外的方向戳了戳。

嘶，被紮到了。

“沒錢的話，那找劇組的工作人員集資不就行了？”子非魚立刻追問道，態度顯得有些急迫，“大家都是為了這個項目嘔心瀝血幾個月的，身為導演，你如果真開口借錢，我們怎麼會不願意？”

“我們？”

喬卿下意識複述了一遍。

見自己一不小心說漏嘴了，子非魚乾脆也不裝了：“對，喬導，我也是劇組的人。我們一直都很想問你這個問題，現在劇已經拍完上映了，你能告訴我們答案了嗎？”

喬卿沉默了一會兒。

他撓了撓頭：“那時候我還真沒考慮過跟你們借錢，畢竟我開的工資也就那麼點，這你們都願意乾，不就代表大家兜裡都沒啥錢嗎？我雖然缺錢，但也不至於要找窮光蛋借吧。”

子非魚默默地捏緊了拳頭。

喬卿說前半句的時候他還很感動，等聽了後半句……

果然，這種導演就是個坑貨！

他惡狠狠地點了一下鼠標，丟了一個爛蘋果到喬卿的頭上。

儘管直播間丟爛蘋果

也要花錢，但他樂意！解氣！

喬卿一臉無辜，倒是孔帆忍俊不禁地問道：“還有人想問喬導問題嗎？”

雖然孔帆覺得自己被白嫖了，一個下午都在生悶氣，但這會兒他下播的念頭卻沒有那麼強烈了。

他現在反而有種預感：今晚的直播效果，一定會出乎自己的預料！

聽到孔帆再次發問，付光遠坐不住了。

他咬著牙給喬卿打賞了一輛跑車，讓自己從密密麻麻的彈幕中脫穎而出：“我有問題！”

喬卿眼前一亮。

“謝謝這位，呃，ID為帥氣的母驢的用戶，”雖然這個名字很怪，但喬卿的營業笑容依舊十分燦爛，“問題我們可以等下再問，為了表達我的感謝，我決定先為大家打一套太極拳。”

剛開始直播的時候要先上上人氣，這點常識喬卿還是懂的。

付光遠：“…………”MD，開小號忘記改默認ID了。

但看到喬卿真的打算站起來表演太極，他又開始抓狂了：誰特麼要看你打拳！他要聽爆料啊！

孔帆噗嗤笑出了聲：“不是，喬導你還會打太極？”

“對，上大學的時候選修的。”

喬卿站在家裡的空地上，吐氣靜心，然後兩腳分開，蹲身下坐，雙手懸於胸前——看架勢，到還挺有模有樣的。

幾秒鐘過去了。

喬卿紮著馬步，一動不動。

彈幕：“……我卡了嗎？”

“不好意思，我查一下後面是怎麼打的。”

一直保持著一個姿勢的喬卿終於繃不住了，他的眼皮抖動了一下，趕緊幾步走上前拿起手機，“失誤失誤，大家稍等片刻啊！”

然後也不知道他點開了什麼視頻，直播間裡響起了公園老大爺晨練的音樂。

悠揚的聲音伴隨著精神抖擻的節拍號子，讓人不自覺有種拉伸脖頸搖頭晃腦的衝動。

付光遠聽得眼皮直跳。

忍耐了兩分鐘後，他終於控製不住內心的怒氣，發了一長串噴人的彈幕發到直播間——然後被係統自動檢測出不文明用語，直接禁言三天。

“艸！”他破口大罵。

喬卿當然不知道打賞他跑車的ID背後是付光遠，並且還因為罵人被禁言了。不過就算他知道，肯定也隻會幸災樂禍地說一句：天道好輪回啊！

其他觀眾倒是看得十分樂嗬。

尤其是之前拍攝時被導演瘋狂內卷劇組的工作人員，個個都興奮得跟打了雞血一樣，爭先恐後地開始錄屏留念。

剛進直播間的觀眾一臉迷惑：“這是什麼養生大師的直播間嗎？”

彈幕回答：“不，這是《黃雀》劇組導演的直播間。對了，買榴蓮嗎？左下角小黃車鏈接點一下，這家榴蓮又臭又甜！”

剛進直播間的觀眾：……？

不是，你們到底是乾什麼的？

但這年頭網友就愛看整活，喬卿一通亂七八糟的王八拳打

下來，直播間的人氣一下子竄到了8000+，就連榴蓮的小黃車都爆了單。

孔帆誇獎道：“喬導很有網感啊，這是你第一次直播嗎？”

喬卿氣喘籲籲地拖了個椅子坐下，喝了口水，點點頭。

他本想先回答那位打賞跑車的榜一土豪，但在直播間問了幾遍對方都沒回應，隻好暫時作罷。

見人氣已經上來了，喬卿便重新提起了正事：“要不，我們還是聊聊關於《黃雀》相關的話題？”

孔帆：“成。”

他也正有此意。

目前爛蘋果網上《黃雀》剛播完三集，不少伏筆都還沒有揭開，他看的時候頗有些心癢癢的感覺。

這部劇采用的是倒敘手法，在緊張刺激的開頭結束後，劇情很快就跳到了男女主初遇的時間點。

他們的遇見，是在冬日的一個加油站。

放學後，女主穿著單薄的高中校服，獨自坐在路邊的石墩子上，仰頭望著頭頂飄雪的天空發呆。

蒼白清麗的臉頰被天光照亮，漆黑的雙眸猶如一對鑲嵌在眼窩中的玻璃珠。

冷色調的畫面之中，唯一具有生機的色彩，竟然是從少女乾燥唇瓣中溢出的一絲鮮血。

遠處的加油站內，一個男人坐在暖氣充沛的豪車駕駛座上，背對著鏡頭，靜靜地抽了一支煙。

最後一點火星燃儘後，他漫不經心地撣去煙灰，撿起副駕駛上一片染血的指甲，打開車門，丟到旁邊的花壇內。

然後起身朝著獵物的方向走去。

兩人就這樣相識了。

似乎，是無法抗拒的命運讓兩條平行線發生了交集。

而在男主不斷的心理暗示之下，女主角最終選擇了放棄學業。

她甚至還當眾宣布要與家人決裂。

孔帆家裡也有個正在上學的女兒，作為老父親，他看著這部劇的時總有一種衝進屏幕裡打爆男主狗頭的衝動。

這混賬東西，明明就是想切斷夏情身邊的所有社會關係，讓她徹底變成孤家寡人，變成隻能依賴自己一個人的籠中鳥！

然而最新一集中，劇情卻再度反轉——

高考當天，男主騎著摩托車帶著夏情去學校門口兜風。兩人偷偷找來鞭炮，丟到學校門口點燃，為了慶祝夏情“重獲新生”。

在保安趕來之前，他們尖叫著跳上摩托車，遠遠地逃離了這個地方。

黃昏下，泥濘肮臟的老城中。

一輛轟鳴的摩托車在破敗的街道上疾馳。

鏡頭逐漸拉近，這裡喬卿給了夏情一個面部特寫。

夏情的五官很美，拍靜態照片時，各方面幾乎令人無可挑剔。

她的眼睛尤其大，但這個優點，在演戲時卻成了致命的缺點。她總是被人指責眼睛“大而無神”，是個毫無演技的木頭美人。

可在《黃雀》這部劇中，孔帆卻被她的演技驚出了一身冷汗。

狂風之中，夏情瘦小的身軀仿

佛像是一片搖曳在狂風中的的蘆葦。那雙冰冷空洞的漆黑瞳孔直勾勾地注視著前方的男主角，就連他這個坐在屏幕外的觀眾，都感覺到了一種利刃穿心的刺痛。

然而，看她嘴角上揚的弧度，又明明是在笑。

畫面的背景是連綿天際的赤紅火燒雲，導演特彆加了一層濾鏡，仿佛趕在夜色來臨之前，臨終的太陽將整個世界都溺死在了血色的霧靄裡。

鏡頭是導演的筆，畫面是無聲的詩歌。

明明是一部主打懸疑的片子，喬卿卻拍出了很多文藝片導演夢寐以求的感覺。

單單這十幾秒鐘的畫面，孔帆就反複觀看了不知多少遍。

他一邊咂摸，一邊在心裡感歎：在第一部作品裡就能拍出這種質感的片段，喬卿當導演的天分，絕對能讓大部分同行嫉妒到眼睛發綠啊。

但喬卿當然不會隻局限於炫技。

全景畫面之中，少女披散的長發在風中飄揚，兩個年輕人迎著熱烈的晚霞一路逃亡，肆意濃烈的愛意在沉落的夕陽下蓬勃生發。

一切似乎又隻是觀眾的錯覺。

鏡頭跳切。

在教學樓上目睹了這一幕的老師，端著茶杯，微皺著眉頭對身旁的同事說道：“我看那個穿校服的女孩，怎麼總覺得有點眼熟？有點像是我曾經教過的一個學生……”

說完，他安靜了幾秒鐘。

隨即又搖了搖頭，自嘲道：

“不可能的，她都畢業好多年了。?[]?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在他身後的辦公桌上，一本陳舊的畢業生紀念冊隨風翻動。

最終，停留在了某一頁上。

照片上，戴著黑框眼鏡的文靜少女正端正地坐著。

空洞的雙眼安靜地凝視前方。

下面寫著兩行小字：

黃雀，XX屆優秀畢業生，高考分數702。

畢業去向：天城大學英才學院。

孔帆還清晰地記得，當這一集結束時，自己仍未從這個驚天反轉中回過神來，還呆呆地盯著黑屏中的倒影看了好幾秒。

半晌，腦回路終於拐過彎來，他猛地一拍大腿！

靠，絕了！

搞了半天，男女主這倆人都是影帝，從一開始就是在處心積慮地設局接近對方——這部劇，根本就是PUA和反PUA大師的巔峰對決啊！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看下一集的內容，結果一看劇集介紹才發現，按照播出順序，《黃雀》還有足足三天才更新。

孔帆頓時如遭雷劈：這不是要了他老命嗎？

所以他才會跑到群裡拚命吹噓拉人入坑，光是他一個人苦苦等更太寂寞了，這種好事，啊不，是這種好作品，怎麼能不讓更多人知道呢？

現在導演又給了他當面提問的機會，孔帆斟酌片刻，先挑了一個業內很普遍的采訪話題拋磚引玉：“喬導，在拍攝過程中，貴劇組遇到的最大問題是什麼？”

喬卿毫不猶豫道：“錢。”

“

資金嗎？”對此孔帆並不意外，“這確實是每個劇組都會面臨的一道坎，那最後是怎麼解決的？”

喬卿張了張嘴巴，突然又警覺地閉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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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帆一頭霧水：“怎麼了？”

“呃，”喬卿猶豫道，“這是可以說的嗎？”

彈幕紛紛催促他快說。

“好吧，”喬卿終於坦白了，“其實是這樣的，幾個月前的一個下午，劇組附近的一家水果店老板，也就是我們的金主，接到了一個詐騙電話。他被一個搞境外詐騙的團夥騙走了五十萬……”

他滔滔不絕地把自己是如何給騙子畫餅、最後成功從對方那裡把五十萬騙回來的傳奇經曆，當成段子講了出來。

為了怕觀眾不相信，他甚至還有通話和轉賬記錄作證。

喬卿當過編劇，文筆和口才在同齡人中都相當出眾，整個故事被他拆分成好幾部分，講得是一波三折，跌宕起伏，伏筆鋪墊高.潮一應俱全。

彈幕從剛開始的“假的吧”、“太扯了”到後來的“臥槽牛逼”、“這波操作666”，人氣一路坐火箭似的直線上漲。

各種禮物和催更評論充斥了直播間，從禮花到跑車，接二連三的特效輪番閃耀，眼花繚亂地占滿了整個屏幕！

孔帆看著水漲船高的打賞數字，目瞪口呆。

他忍不住灌了一口茶水壓壓驚。

原諒他從前直播那麼多場，還真沒見過這樣的陣仗。

這難道是什麼心靈導師的傳.銷現場嗎？

見直播間人氣暴漲，喬卿一邊樂顛顛地感謝各位金主，一邊再接再厲，正打算繼續把話題拉回新劇宣傳上，突然，放在一旁的手機嗡嗡響了起來。

他隨意地瞥了一眼，呆住了。

孔帆謹慎地問道：“喬導，又怎麼了？”

“抱歉，我先下播了。”喬卿倒吸一口涼氣，“公安局給我打電話了！”

孔帆：“什麼？等……”

但喬卿甚至來不及跟孔帆多作解釋，丟下這句話便一秒下播。

——下一秒，直播間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