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圍似乎開始流動起來, 陽間的景象與陰間逐步重疊,人間繁華麗景出現在了林蘇和鬼官面前,車水馬龍的街道裡面熙熙攘攘,商販在吆喝, 行人在說小, 他們的嘴巴一張一合, 可林蘇卻什麼都聽不到,身邊隻有一片靜默,仿佛林蘇在水面之下, 而人間在水面之上。
林蘇跟著鬼官在這陰陽交彙的間隙裡行走, 這些景象在林蘇視野裡飛快地穿梭變換,幾乎變成了殘影,接著, 景象變換的速度慢了下來,出現在林蘇眼前的,赫然是川遼縣的黃土戈壁。
“林道長,到了。”鬼官的聲音在林蘇耳邊響起。
林蘇仿若感覺自己突破了某種流動的隔膜,恍惚之間,周圍的喧鬨聲漸漸入耳,由遠至近,在突破隔膜的刹那,忽地沸騰。
轉眼間,他已然被鬼官帶回了人間。
“叫你亂跑、叫你亂跑!”一個婦人用力打著一個小兒的屁股,一巴掌下去,發出清脆的響聲,一邊還怒罵著,“說過多少次了, 不準一個人亂跑,下次還敢不敢!”
“哇——”小兒哭得更大聲了,抽噎得上氣不接下氣,“明明以前可以的……”
“啪”,婦人又一巴掌狠狠拍了下去。
婦人:“哭什麼哭,不是說過最近城裡來了很多壞人嗎!”
小兒不停撲騰,卻怎麼也逃脫不了婦人的魔掌,隻能大哭道:“嗚哇,可是縣令大人會把壞人都抓走的……”
……
“黃金拐棗、上好的黃金拐棗!川遼縣特產,人間美味,獨一無二,走過路過不要錯過啊!”
“賣拐棗糕了,帶奶香味的拐棗糕……”
……
“沐老哥,你嘗嘗,不知道感覺這拐棗味道怎麼樣?”
“穆老弟,這裡黃金拐棗味道的確不錯……不過,這川遼縣位置到底還是偏遠了一點,又離戎狄那麼近,咱們跑商的,還是要好好權衡一下……”
……
鬼官將林蘇帶到了縣衙旁一個無人小巷,便告辭離開了。
林蘇穿過了喧鬨的街道,回到了縣衙,這川遼縣,比他初來時,似乎更加熱鬨了幾分。
林蘇回到縣衙,就看到一副亂糟糟的景象,衙役們身上灰撲撲的,沾滿了灰塵,還有幾個人鼻青臉腫的。
“林舉人,你可總算出現了。”林蘇看到衙役們慌亂的樣子,還沒來得及詢問,立馬就有人焦急地迎了上來,“不好了,徐大人他、他被人給打折腿了!”
林蘇:!
林蘇焦急道:“快帶我去!”
林蘇連忙跟著衙役來到了書房,因為後院被流星砸了之後還在修建,徐覃隻能歇在書房裡,他在書房地上鋪了一個小小的床鋪,現在將書案移到了床鋪旁,縮在床鋪上,認真辦公。
林蘇到了的時候,看見徐覃還在不停地在案牘上寫字。
這也太拚了吧。
林蘇哭笑不得。見到徐覃,他方鬆了口氣,見徐覃的樣子,看上去並沒有受什麼大傷。
徐覃將受傷的腿放在了一旁,姿勢彆扭地批閱案牘,攥寫文書,連林蘇來了都沒有發現。
“明昭。”林蘇無奈地出聲提醒道。
“道安?”徐覃這才抬起頭,詫異道。
“彆辦公了。”林蘇上前將徐覃手上的案牘奪走,沒好氣道,“腿都受傷了,就不能好好休息一下嗎?”
徐覃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手中的公文被林蘇奪走,然後被隨意地放在了一旁的地上,他的視線不自覺地飄到了案台上的另一份案牘上。
不過他總算沒有伸出手去拿,而是放下了筆。
“說起來,你的腿是怎麼受傷的?”林蘇看著徐覃被綁了繃帶的腿,不解地問道。
衙役將林蘇帶到書房前就因為懼於徐覃陰惻惻的氣息,飛快離開了,林蘇都沒來得及問徐覃是怎麼受傷的。
徐覃沉默了。
衙役說徐覃被人給打折了腿,說對也對,說不對,也不那麼對。
這還得從瘋劍客來挑戰徐覃說起。
瘋劍客來挑戰徐覃,結果他還沒出劍,徐覃就被他散發出來的內力和劍意給擊飛了,獨留一臉茫然的瘋劍客。
他在原地枯站許久,深深地看著自己手中的劍,然後再看向撲到在地的徐覃,半晌,才接受了這個殘酷的事實,輕歎一聲:“我從不與手無縛雞之力的人比鬥。”就轉頭離開了,隻留給眾人一個孤寂寥落又強大的背影,在夕陽下漸行漸遠。
至於徐覃的腿……是因為被劍意擊飛時,腿摔到了地上,給摔骨折的。
當初被擊飛的人很多,但隻有徐覃一個人摔斷了腿,其中奧妙,無需多言,惟身脆體弱而已。
說到這裡,徐覃面色沉鬱,似乎很在意自己沒有恪儘職守,把從大牢裡面跑出來的罪犯留住,反而讓其大搖大擺地離開了。
想起幾乎空了一大半的縣衙大牢,徐覃心裡更鬱鬱了。
“不必擔憂,抓捕那些江湖人士本就不是你的責任,朝廷與武林互不乾涉,武林中自人會追捕。”林蘇見狀開解道。
徐覃不言,依舊心有鬱結。
林蘇檢查了下徐覃的腿,雖然隻是輕度骨折,但恐怕也要過半個月才能下地走路。
林蘇這時候也發現自己在治療手段上面的匱乏了,不知道有沒有什麼術法可以加速愈合……然而想來想去,林蘇發現,修一教他的大多是攻擊術法,幾乎沒有治療類的術法。
不過想起修一如冰刃般冰冷鋒利的樣子,也的確不像是會治療術法的人。
要是有一些治療術法就好了,這樣他自己受傷或者見彆人受傷時也不至於手足無措……
咦,林蘇突然心中一動,精神力聚集在徐覃的腿上。
徐覃忽然覺得自己的受傷的腿上癢癢的,是一種從骨頭裡躥出來的癢。
實際上,是林蘇在用自己的精神力,促進徐覃的骨細胞加快分裂,好儘早愈合。
不得不說,雖然沒有專門的治療術法,但這精神力,是真的好用,堪稱萬金油。
林蘇還發現一個有趣的地方,如果他在心中希望徐覃的傷快點愈合,那麼徐覃的受傷的部位,雖然很細微,會的的確確地朝他希望的方向轉變。
這大概就是唯心的力量吧……
若他有一日達到更高的修為層次,會不會所念即為真?
無需再這樣辛辛苦苦地用精神力治療,而是心念一動,則傷口自愈。
想到這裡,林蘇覺得自己又有了修行的動力。
不過現在的林蘇修為太低,甚至都無法完全治好徐覃的腿,待治療告一段落,小白鼠徐覃終於在心中鬆了一口氣,他的骨頭總算是不癢了。
林蘇正想問下徐覃是否了解自己身上的異常,突然想起鬼官告訴他的,凡是涉及血鬼之事的凡人,在判官審問過送回陽間後,都會消除他們有關鬼怪的記憶,徐覃也不例外,他們隻會記得自己做了一場夢,但不會記得夢的內容。
那麼徐覃,究竟還記不記得那天晚上的事情呢?
***
川遼縣外的某個戈壁灘下,李璧鈺在地道裡四處穿梭,暗罵這木伽教的人不乾人事。
在千面血煞和破境之法一事虎頭蛇尾地結束後,他就在川遼縣內等木伽教探子的消息,好不容易才收到信,告訴他雖然他沒有得到破境之法,但木伽教高層已經得知這不是他的錯,而且他在其中乾事十分賣力,所以決定治療晏飛白。現在晏飛白已經被治療好了,隻要來城外密道,就能見到他。
李璧鈺就高高興興地按照信裡附加的地圖,找到了戈壁灘下的密道,結果沒進去多久,就困得在地上睡著了,做了個莫名其妙的夢不說,還睡得他屁股疼。等他終於開始出發,卻發現這地道跟個老鼠洞似的,到處都有分岔,複雜得讓人頭暈眼花,不小心走錯了就是刀山箭海伺候。縱然李璧鈺有地圖在手,也難免走岔了道。
他好不容易才憑著地圖,找到了晏飛白所在的房間。他忍不住撓了撓手臂和背,雖然他已經把自己洗得乾乾淨淨,但他身上還是會莫名其妙地癢起來。剛剛大概是睡在了地上,那地面太臟,他發現自己的背後、手臂、大腿都更癢了。
不過他總算要見到晏飛白了,也不知道他現在怎樣了。等他徹底痊愈,他們就又可以一起仗劍走天涯了。李璧鈺忍住了癢意,歡快地打開門,歡歡喜喜地走了進去。
“飛白!”李璧鈺帶著喜意叫道。
晏飛白坐在床邊,拿著手中的佩刀,低著頭,聽到李璧鈺的聲音,卻沒有像往常一樣回頭一笑。
“那木伽教的人總算是說話算數,把你給治好了。”李璧鈺笑著走過去,卻敏銳地發現了晏飛白有些不對勁,他有些困惑道,“飛白,你怎麼了?”
晏飛白慢慢拔出了自己的刀,對著李璧鈺。
“你這是乾什麼?”李璧鈺不解又茫然。
晏飛白不說話,隻是看了李璧鈺很久,忽地扔了刀,開始朝李璧鈺攻擊,他的拳頭結結實實地落在了李璧鈺身上。
“喂,你有病啊!”李璧鈺沒有防備,驟然被晏飛白攻擊,忍不住怒罵道。
晏飛白恍若未聞,隻繼續朝李璧鈺攻擊,李璧鈺也被打出了火氣,一個拳頭就朝晏飛白打去,晏飛白也不躲,被打了個正著,悶哼一聲,兩人你來我往地打了一陣,晏飛白重傷初愈,自然不是李璧鈺的對手,很快就被李璧鈺打到在了地上。
“你是不是腦子也被那昌保老頭給打傻了,我辛辛苦苦才讓木伽教治好你,你就是這麼對我的?”李璧鈺既生氣又委屈。
他看向晏飛白,卻見晏飛白的神色比他還委屈,眼圈已然紅了,似乎在強忍淚意。
李璧鈺頓時啞了聲。
見李璧鈺看過來,似乎是不想被他看到自己狼狽的樣子,晏飛白轉過了頭。
“喂,你到底是咋了,吱個聲啊!”李璧鈺拚命撓頭。
過來許久,晏飛白終於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緒,轉過頭來時,神色已恢複了平靜。
晏飛白:“你和木伽教,是什麼關係?”
“感情你是在介意這個!”李璧鈺鬆了口氣,他一直知道晏飛白是一個正直到不知變通又一板一眼的人,但沒想到他會古板成這樣。
他沒好氣道,“為了救你,我和他們做了一個交易,幫他們做了一件事,僅此而已,又不是什麼大事。”
晏飛白用一種像是在看陌生人一樣的眼神看著李璧鈺。
“木伽教是邪道,殺人無數。”
“是,我知道。”李璧鈺被他的眼神看得心中冒火,強忍著生氣解釋道,“這隻是權宜之計……”
晏飛白卻隻固執道:“你不僅知道他們是邪道,你還幫他們做了事,成為了他們的客卿。”
“是,我是幫他們做事了,但那又怎樣!”聽到晏飛白的話,看著他宛如在看陌生人的眼神,李璧鈺心中更加生氣了,越發口不擇言起來,“邪道又怎樣,正道又怎樣?你還不明白嗎,我們早就成了正道眼裡欲殺之而後快的惡徒!我們救了那麼多人,可在你受傷昏迷的時候,又有誰來幫助過我們?我得到的隻有背叛和背叛!”
“我帶著你,像過街老鼠一樣東躲西藏,到處被人追殺,隻有木伽教願意收留我們,願意來醫治你,我幫他們做事又怎麼了!”
晏飛白隻道:“我不需要木伽教的救治。”
李璧鈺隻覺自己的一番辛苦都喂了狗,簡直枉費他為了帶著昏迷的晏飛白逃離追殺,失去了一次重生機會,又裝瘋賣傻,與邪道眾人虛與委蛇。
他冷笑道:“好啊,現在治都治好了,你自然怎麼說都是了……”
他話還沒說完,就見晏飛白用內力給了自己一掌,快得讓李璧鈺都來不及阻止。
“噗——”晏飛白吐出一口血來。
“你簡直瘋了!”李璧鈺不敢置信,連忙上前去扶晏飛白,卻被他狠狠推開了。
“彆碰我,咳咳……”晏飛白虛弱地咳嗽了幾聲。
“這到底是為什麼?”李璧鈺驚愕又茫然,他實在是無法理解晏飛白為什麼這麼做,也無法理解他現在對他的態度為何轉變得如此之快。
晏飛白低著頭,重複道:“木伽教是邪道,殺人無數……”
是,我知道,李璧鈺剛想說話,卻聽得晏飛白繼續道:
“我的父母兄弟,皆死在木伽教的手下……”
晏飛白抬起頭,看向臉色驟然蒼白的李璧鈺,緩緩問道:
“蓮花莊三十口人,是你殺的嗎?”
李璧鈺已然渾身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