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
郝發財捂著肚子, 在大街上走著。
啊,好餓啊。
自從他因為偷雞摸狗被金龍衛抓進密牢後,現在每次想要重操舊業都提心吊膽, 生怕從哪個旮旯裡又鑽出來一堆人把他抓走。造成的結果就是, 從牢裡出來後,他再沒敢去偷過東西。
但是, 真的好餓啊。以前的積蓄用完了,郝發財已經淪落到要啃草皮了。
他站在街上,發出深深地歎息。
這世上, 難道就沒有可以不勞而獲的工作嗎?
這時,郝發財突然在街上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他急忙揉了揉眼睛, 確認自己沒看錯。
這是——乞丐道士?
他沒死啊!郝發財心裡又驚又喜。
他看到乞丐道士懶洋洋地躺在地上,來來往往的行人路過,時不時有人給他的破碗裡丟幾個銅板。
這時候,乞丐道士也看到了他。
乞丐道士隨手拿起自己面前的破碗搖了搖, 裡面的銅板發出嘩啦啦的清脆碰撞聲,這是金錢的聲音。
他看著郝發財, “嘿嘿”一笑。
***
曲海省,源江府,安源城。
自打萬世通成親後,就住到了他在府城的宅子裡。
萬世通來到房間門門口,卻被一個丫鬟攔住了。
“萬少爺, 我家小姐身體不適,不想見人,萬少爺沒事就不要來打擾了。”
萬世通訥訥道:“好、好的。”
他又將自己找來的小玩意遞給丫鬟:“這是我特地找來,給小姐解悶的玩具, 還望小追姑娘能夠……”
丫鬟冷淡地打斷了萬世通的話:“抱歉,萬少爺,我家小姐不喜歡這種東西,萬少爺也不用再去找這些了,玩物喪誌的道理,我想萬少爺應該也懂得。”
“是、好的。”萬世通低下了頭,準備離開。
見萬世通要離去,那丫鬟卻叫住了他,說道:“萬少爺,雖然你與我家小姐是假成親,但畢竟現在還有個姑爺的名頭,你整日不學無術,連個舉人功名都沒有,走出去,不免讓我家姑娘羞慚。”
“我家小姐身份高貴,嫁與你,本就是權宜之計,你也知道,若非是萬家其餘公子皆以定親,這場婚事,縱然是假的,也輪不到你這樣身份的人。”
“不過既然嫁了你,雖然小姐心裡委屈,卻也沒說什麼,這畢竟是我們兩家的約定,隻是希望萬少爺能夠勤學苦讀,早日考上舉人,不要讓小姐失望。”
“畢竟以萬大少爺這樣的身份和功名,實在是讓我家小姐羞於見人。”
萬世通攥緊了拳頭,最後什麼都沒有說,隻訥訥道:“好。”
萬世通走後,那丫鬟走進了屋裡。
“那人打發走了嗎?”一位姿容明豔的小姐懶洋洋問道。
“回小姐,已經打發走了。”丫鬟恭敬回道。
那小姐便也不說話了,隻對著銅鏡,垂眸歎息:“也不知父……何時才能來接我……這窮鄉僻壤的地方,真是一刻也讓人待不下去。”
萬世通默默地來到書房,宅子裡寂靜得嚇人,他拿起書卷,開始看書,可卻怎麼也看不進去。
好安靜啊,為什麼會這麼安靜?
萬世通站了起來,走到旁邊的書架,打開抽屜,發現裡面空空如也。
匣子不見了。
他開始翻箱倒櫃地找東西。
沒有,這裡沒有,這裡也沒有,都沒有。
去哪了?
萬世通捂著腦袋,怎麼想也想不出來。
他記得,好像那位小姐讓丫鬟來過他的書房尋書。
萬世通走出書房,到那小姐院裡詢問丫鬟。
“哦,你說那個……”丫鬟不耐煩道,“我們小姐讓我扔了。”
“扔了?”萬世通一愣,怒火終於壓抑不住,“你們怎麼可以扔,你們憑什麼扔!”
丫鬟被萬世通漲紅臉疾聲厲色的樣子嚇了一跳,隨即反應過來,冷笑道:“我憑什麼不能扔?”
“不過是一堆淫詩爛詞罷了,我們小姐讓我扔,也是為你好,恐怕萬少爺你就是整日沉迷於這些淫詩爛詞,才遲遲考不中舉人。”
“萬大少爺,你看看,萬家比你小的公子們早就中了進士,早早去了京城,隻有你一個,還待在這窮鄉僻壤裡,害得我們小姐也被被迫待在這地方,整天無聊度日……”
“如果不是你,我家小姐怎會落得如此境地?”
萬世通卻弓起身子,大笑了起來,幾乎連眼淚都笑出來了,他抹掉了笑出來的眼淚,說道:“是我想娶你家小姐嗎?”
“你家小姐要是心中不願,自可嫁彆人去!何必嫁我!你以為我稀罕?”
丫鬟大怒:“我家小姐身份高貴,金枝玉葉,嫁給你是你的福氣!你竟然還敢不知足?”
萬世通:“哈哈哈,什麼金枝玉葉,不過就是一個——”
“少爺,慎言!”
萬管家默默地出現在了萬世通身後。
他望著這個自己看著長大的孩子,眼裡閃過複雜的神色,但最終還是萬府對自己的恩惠占了上風。
他隻能說出這一句話:“少爺,還望謹言慎行。”
謹言慎行。
嗬,謹言慎行。
但萬世通終究還是閉上了嘴,他沉默著,就像以往的無數次一樣。
“他離開了嗎?”屋裡,小姐問道。
丫鬟恭敬回道:“是的。”
小姐眼裡閃過厭惡:“大吵大叫,一點君子風度都沒有,也不知道萬相國,怎麼會有這樣一個孫子。”
丫鬟安慰道:“小姐莫要生氣了,等王爺來接小姐,小姐就可以擺脫這粗魯的俗人了。”
“唉,”小姐歎了一口氣,“希望如此吧。”
“真希望父王明日就能夠來接我,這裡,我真是一刻也不想待了。”
萬世通來到萬府扔垃圾的地方,他找了很久很久,最後隻找到了一堆灰燼,和半頁記載了他詩文的紙。
萬世通蹲了下來,這時候,那股從心靈深處湧出的寂靜和孤獨又攥緊了他的心臟。
好安靜啊,為什麼,會這麼安靜。
為什麼,會沒有人跟他說話呢……
為什麼,會沒有人願意聽他說話呢……
沒關係,他可以跟自己說。
“沒什麼關係,淫詩爛詞,扔了也就扔了,燒了也就燒了,扔的好、燒的好!”他蹲在地上,抱住自己的膝蓋。
“什麼金枝玉葉,也不過和我一樣就是一個私生女而已……我的身份不高貴,難道她就比我好嗎?”
“不就是舉人嘛,誰考不上啊!”
“哈哈,昨天府城裡那王書生去逛青樓,結果被自己媳婦抓了了回去,臉都被媳婦撓紅了!哈哈哈,真可憐!”
“還有那劉老爺,一大把年紀了,居然還要納小妾,結果小妾被自己的老妻給賣掉了,老妻還沒收了他的私房錢。哈哈哈,真可憐!”
“哈哈哈,真可憐!”
“真可憐!”
萬世通絮絮叨叨說了一堆八卦,可說到後來,這些八卦都說完了,他已經沒有話可以再說了。
周圍又安靜了下來,安靜得讓他發慌,仿若這裡隻有他一個人。
可事實上,這裡也的確隻有他一個人。
於是他隻能努力打破這裡的寂靜,反複說著:“真可憐……”
“真可憐!”
最後他低下頭,喃喃道:
“道安和元良什麼時候回來啊,我好像,有點想他們……”
***
近日京城發生了一起大案,有數十人死在了西城的一個宅子裡,數日後才被人發現。皇帝大怒,下令徹查,京城裡風聲鶴唳,人心惶惶。後來通過蛛絲馬跡,查到那死去的數十人竟是長武省第一大寨——狂風寨的賊寇,又掀起一場腥風血雨。
但這些,都與林蘇沒什麼關係了。
林蘇已在芫荽省待了半個月了。
芫荽省是與京城東南相鄰的省,和遠石省接壤。
若說芫荽(yán sui),大家可能不知道這是什麼,但說到它的另一個俗稱,大家恐怕就恍然大悟了。
芫荽,又叫香菜。
芫荽省,漫山遍野都長著香菜。
林蘇在這香菜省待著的半個月,吃到的每碗菜裡都有香菜,吃得他是面如菜色。林蘇倒也不是不喜歡吃香菜,事實上,香菜是他很喜歡的調料,但再喜歡吃,也不能當飯吃啊!你看這滿滿的一碗飯,香菜就占了整整一半!而晶瑩飽滿的粒粒白米隻能委委屈屈地蹲在碗底……
芫荽省的人對香菜愛得深沉,彆的省裡的人,春天都在頭上簪花,桃花、梨花、海棠……爭奇鬥豔,芫荽省的人可倒好,頭上都簪著香菜!
不過不得不說,仔細一看,這香菜花長得還真不賴,小巧玲瓏,簇簇如珠。這芫荽省的香菜也不知道是變異了還是怎地,顏色各種各樣,花瓣有大有小,種類各異,眾人簪花,品類不同,多姿多彩,倒也不顯單調。
但你能忍受街上都是香菜的味道嗎!
林蘇走在大街上,街上儘是一股香菜味,佳人才子頭簪芫荽花翩然而過,激起香菜風陣陣。
難怪據說有彆省人來芫荽省做官,隻來了三天,就青著臉告辭了,這地域差異,的確是有些讓人難以克服。
好在林蘇已經“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入芝蘭之室,久而不聞其香”了。
人的適應力果然是無窮的。
至於林蘇為何會滯留在這香菜省這麼久,還得從乞丐道士給他的指引說起了。
那日乞丐道士給了林蘇一堆地名,什麼某某洞、某某山,某某峽穀、某某懸崖……
其中一個地名,就是芫荽省胡荽府的青梗山。
據乞丐道士所言,道門有一流派叫“製天道”,曾經有其門派弟子在這青梗山設下道壇,教化生靈。
結果林蘇來這芫荽省半個月了,硬是沒找到這青梗山在哪裡。
他走遍了這胡荽府的府城和大小縣城,上了年紀的老人也問了,有名的山也跑遍了,卻沒有找到絲毫線索。
不對,也不能說絲毫線索也沒有,一次他詢問胡荽府府城的廟祝時,廟祝倒是告訴過他一個當地傳說。
傳聞,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仙人來芫荽省傳道。那仙人隨意地降落在一個小山丘上,對著周圍的萬千生靈傳授道法,正當仙人侃侃而談之際,突然天降萬道雷霆,將這仙人給劈成了渣渣,而那小山丘,也被劈成了平地……
林蘇想了想乞丐道士告訴他的“製天道”的道義:“大天而思之,孰與物畜而製之!從天而頌之,孰與製天命而用之!”
與其尊崇思慕天道,何不如把它當作物品和牲畜一樣控製它?與其聽從讚頌天道,何不如掌握天命並使用它?
告、告辭。
他原本是覺得這個聽起來很帥氣才先來這裡的,沒想到竟然還有被天雷劈死的危險。
他一點也不想被雷劈成焦炭。
更何況,那傳聞中被劈成焦炭的小山丘,應該就是乞丐道士告訴他的青梗山了……但是,你讓他去哪找這個被天雷劈得比平地還平的、甚至都不能叫做山的地方!
天知道那青梗山、不,青梗平地在哪裡?
這幾百年甚至幾千年的世事變遷,誰知道這青梗山如今到底是在荒無人煙的郊野,還是在人煙輻輳的鬨市?
說不定他現在踩著的地方就是青梗山了!
客棧裡,林蘇踩了踩他腳下的地面,地面毫無反應。
“客官,您的菜來了!”
小二給林蘇上了飯菜。
林蘇看了看他要的紅燒豬蹄,豬蹄在香菜堆裡朝他招手;他又看了看他要的清蒸鯽魚,鯽魚肚子裡面裝滿了香菜;他再看了看他的白米飯,米飯依舊被層層疊疊的香菜踩在腳下……那些香菜耀武揚威地躺在林蘇桌上,仿若林蘇擺脫不了的噩夢。
香菜、香菜、香菜……
莫非那來芫荽省傳道的製天道大佬是個吃香菜狂魔嗎?去哪裡傳道不好,為什麼要來這裡!!!
林蘇突然心中有了迫切離開芫荽省的衝動。
也許,他與“製天道”,並不是那麼的有緣分……
沒關係,沒關係。沒有了這個,他還有下一個。
他從懷裡拿出一張折疊的白紙,這上面是他記錄下來的、乞丐道士告訴他與他有緣的道派出沒過的地點。
接下來,就是芫荽省的隔壁——遠石省。
想起遠石省的美食,林蘇就要流口水了,再看桌上的這堆香菜,就怎麼看怎麼不順眼!
他隻好安慰自己,馬上、馬上他就能離開了,然後面如菜色地吃下這碗飯。
離開客棧後,林蘇找好了車行,雇了馬車,準備出發去遠石省。
而林蘇原本所在客棧的地心深處,有人端坐熔漿之上。
那人睜開了眼睛,待感受到林蘇離開後,他又將眼睛閉上了。
此子,終究與我道緣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