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4 章 結局(中)(1 / 1)

琇瑩的病反反複複折騰了一個月才勉強可以遠遊了,他跟著阿政回鹹陽那天正好是十月初,秋天到了,天高雲淡,萬裡無雲。

他待在馬車撩開簾子往外看,他一直看,然後不住的笑。

他的家與他離開的時候好像沒太大區彆,十月份了,菽己熟了,男女青壯在田裡割菽,身後穿著毛衣的小童跟著老人在後面撿菽粒。

她聲音稚嫩,搖頭晃腦的跟在老人後面。

“婆婆,先生我剛學了新詩,念給你聽,好不好?()”

老人彎下腰撿起一粒菽,聞言摸了摸她的小腦袋,笑眯了眼。

好好,婆婆最喜歡咱們大丫念詩了。?()”

小女孩的笑聲清脆,她挺起了胸脯,高聲的念起詩,聲音傳了好遠。

“不久就能種大豆,大豆一片茁壯生。種了禾粟嫩苗青,麻麥長得多旺盛,瓜兒累累果實成。”

前頭割菽的男女也細細聽著,起身擦了一下額上的汗珠,所有人的心裡洋溢著踏實的幸福感。

“蓺之荏菽,荏菽旆旆。禾役穟穟,麻麥幪幪,瓜瓞唪唪。”

在馬車裡的琇瑩也聽見了,他還帶著病容,輕輕念著詩。

他看了卷宗,今年風調雨順,他們的糧種交了稅,還剩下不少留給他們自用。

他又咳了幾l聲,臉色蒼白又疲倦,趴在車窗邊。半白半青的發散落在肩頭,鳳眼被陽光照得剔透,笑容明朗,像是一汪清澈的碧水。

百姓要的不多,世間太平,吃飽穿暖就足夠了。

這片土地不光是他的家,也是萬萬千千秦人的家。

他將頭上遮風的抹額摘了,拿起了梳子,將頭發梳得齊整,他想下去看一看這季的菽顆粒是否飽滿,能作種的有幾l成。

他轉首向阿政輕聲道,“阿兄,我能下去看看嗎?”

阿政早已擱筆,他也聽見了詩聲,嗅到了菽熟了的香氣。

他也想下去看看百姓是否安樂。

於是他讓車停下,給琇瑩披上了裘衣。

“走。”

琇瑩忍不住輕笑,扯著他的衣角,跟在他身後。

他們倆看了豆種,便避開人群,慢悠悠地一起散步,他倆上了個小坡向下觀望。

琇瑩依舊溫柔的笑,他見了這些高興,想多看看。

阿政也四處觀望,眼眸亮若繁星。

“琇瑩,你看,你我沒有錯,以戰止戰,才是讓天下安居樂業的前提。那些諸候打了五百年多,將天下打得民不聊生,四分五裂。可朕隻用了十年便將四分五裂的土地收攏,朕又隻用了十年撫平了所有的裂痕,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會說著同樣的語言,會書寫同樣的文字,他們是一家人,再也不會有戰亂流離了。”

琇瑩跟在他身後,剛想回他,卻忍不住喉中癢癢,他實在不忍心掃阿政的興致,生生忍住了。

“嗯。”

阿政正準備回他呢,琇瑩就

() 聽見了樹後細小的哭聲,似乎是幼童。

那小孩五六歲的樣子,顯然是也聽見了他倆的對話,扭頭看了他倆一眼,就往林子裡跑。

琇瑩隻是看了他一眼便很是擔心,那小孩鼻青臉腫,帶著一身的傷。這坡雖小,可是這孩子也小,萬一失足滾下去可怎麼好?

於是他衝那小孩喊,“回來。”

我們不是壞人。

可惜他還未說完,便自顧自咳了個撕心裂肺,憋久了一下子泄了氣可不就往死裡咳嗎?

琇瑩在那裡咳,阿政也不顧那個孩子了,隻揮手讓侍人去把人抓回來,然後直接往琇瑩嘴裡塞藥丸。

“琇瑩,吃了就不咳了。”

琇瑩被他生塞了那麼大個藥丸,差點沒被噎死,多虧他阿兄還知道給他喂口水,不然他真的可能是阿兄殺的第一個有功的臣子,真是個地獄笑話。

“阿兄,再來口水。”

他伸手向阿政,阿政反應很快,將水遞了過去,他喝了兩大口才勉強把那藥丸給吞下去了。

阿政見他現在還算好,便打算給琇瑩先拎回去找醫看看,不然一會他幼弟又見風咳死怎麼辦?

“先回去。”

琇瑩卻搖了搖頭,他蹲下身子衝那個在侍人手中不斷掙紮的小童輕聲細語,他還病著,怕過了病氣,隻能離得稍遠些。

他頂著風咳嗽,斷斷續續說了個長句。

“好孩子,我們不是壞人,我讓他們放了你,但你莫要往裡走了。你還小,又是一身的傷,這個小坡對你來說太高。萬一跌倒了,你阿父阿母會擔心的。”

他的話中全是擔憂,那小孩也感覺到了便不再掙紮,眨巴著黑黝黝的眼睛看他,然後不知想到了什麼眼中又滲出了淚。

“沒有阿父了,阿父病了。”

琇瑩垂下了眼眸,忍住淚意。

這小孩白生生,不是以前見慣的乾瘦,他腮幫子還有些肉,圓軟軟的。

他便想來一定是家中父母估模尚在,卻未想是阿父新喪。

他身上的傷雖然看著嚇人可是傷人者不得章法,大抵是被同齡人欺辱了。

他面對這個小孩子好像面對年幼的阿兄,他實在痛心。

“抱歉嚇到了你,可以讓他們幫忙看看你的傷嗎?”

阿政也是生了惻隱之心,他站直了身子,沉聲與那個孩子道,“既已失父,被人欺辱,為何不往小學宮?”

那孩子卻一改剛才的乖巧,大力的掙紮起來,“不去不去,你們是壞人!”

他很聰明,他移身子掙不開侍人的手,就用腳借力向前踢,激起一地的沙,掀起的微塵引得琇瑩不住的咳。

那小孩聽見琇瑩又開始像他阿母一樣咳嗽,頓時不動了,他小心翼翼的勸琇瑩。

“不咳,喝藥。”

琇瑩喘了幾l下,搖了搖頭向他示意自己沒事,他依舊溫柔對那小孩笑。

“可以與我說為什麼不願意過去嗎?”

小孩泄了力氣,他扁了扁嘴,眼淚止不住的流。

這個人真的很像阿父。可教他寫字的阿父不在了。

琇瑩忍不住讓侍人放開他,侍人不敢動,收到了阿政的眼神,才放鬆了桎梏。

小孩坐在地上,大聲哭訴。

“阿母還在,老是咳,嫂嫂總是吵她,想送走我。我沒人要了。”

琇瑩上前抱住了他,溫柔地撫著他的脊背。他無法面對這樣的孩子,他的心都碎了。

“怎麼會沒人要,你阿母肯定在找你。我帶你回去找她,好嗎?”

小孩搖了搖頭,他的哭聲沒有停止。

“她不要我了,小學宮有吃的,她說她快死了,去那裡比跟著嫂嫂好,她要我過去。”

琇瑩含著淚,他不知道如何相勸。

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

阿政也沒想到會是這樣,他心頭發苦,若有母至此,哪個幼子願離開阿母啊?

良久,他才輕笑。

“你帶朕去見你阿母,朕有錢,願贈予你阿母,讓你留在她身邊。”

小孩的眼亮了,但他不信阿政,他隻盯著琇瑩,手緊緊扯著他的袖子。

琇瑩點了點頭,小孩才吸了吸鼻涕,帶著他就往坡下走。

“我以後一定會出人頭地,報答你們的。”

小孩氣勢很足,擲地有聲。

阿政見他呆頭呆腦,跟人打架都是挨打的樣子,實在是不抱希望。

“那朕不如自己出人頭地。”

琇瑩在前面咳了幾l聲,聞言立馬扭頭看他阿兄,眼中全是不讚同。

“知恩圖報是好事,阿兄少說兩句,可好?”

阿政輕哼一聲,“溺子如殺子。”

琇瑩歎氣,他阿兄向來強勢,本能不喜歡這種遇事不還手的孩子。

“各有各的性子,阿兄不要強求。”

阿政看著在前面扯著琇瑩的小孩,忽然笑了。

“你我這次做了先生。”

兩人相視輕笑無言。

多年之後,他們倆成了當年的荀先生。

他們這邊閒聊邊下坡,就遠遠看見了一婦人直衝過來,她比琇瑩的臉還白,眉目間都布滿折皺,一看就是辛勞過度造成的久病。

她隻跑了一小段,就跌坐在地咳得痛苦,可是哪怕咳得站不住,她的手仍緊緊抱著前面的小孩。

“信兒,你的臉怎麼了?”

她心疼的摸小孩的臉,又垂下淚來,輕聲詢問道。

小孩緊緊地摟著她,將頭埋進她的懷裡,喚了一聲阿母,然後就回頭望向琇瑩,眼中帶著期待。

可不可以,求你!

琇瑩衝他眨了一下眼睛,他就扭頭衝他阿母笑了。

“阿母,錢,報答。”

阿母,他給我錢,我報答他。

他的阿母見了對面姿容華美,穿著綾羅,身後仆從成百的琇瑩和阿政

恍若夢醒,不敢直視,隻攬著不明所以的小孩不住磕頭。

“小子年幼,無意衝撞貴人,望貴人寬怒一二。”

琇瑩知道平民不可直視貴族,所以並未有強求,他隻是向前走了一步,低首將放著幾l顆金丸的布袋擱在了婦人面前。

“你把你的孩子教的很好,我與我的兄長希望可以幫到你。”

他回頭時露出了輕笑,阿政摸了摸他的頭發,牽著他回去。

不需要說太多,琇瑩知道。

挺好的,萬事圓滿。

陽光鍍在他倆身上,仿佛他倆也自帶著光。

可他倆還沒走兩步,就聽見了婦人喚他們。

“貴人留步。”

琇瑩回了頭,阿政不想回頭,他幼弟給的已經是平民之家五六十年的嚼用了,她這是還嫌不夠,想要問琇瑩再要一些嗎?

但他最後也還是回了頭。

無他,他擔心琇瑩被人以弱勢相挾。

可那婦人並未乞求著再要些金丸,她拖著病體膝行上前,僅是幾l步就又咳起來。

她咳得重,像是風中的落葉,但她很固執,硬是強撐著跪到琇瑩面前,雙手顫抖著托著那幾l枚金丸。

“請貴人收留我子,他讀過兩本書,也識得字,雖還小,但很勤快。您把他當奴當婢都使得,隻求給他一口飯吃,托養他長大。”

她與夫君皆讀過書,隻是戰亂之際,夫君已逝,家道才中落。

若是真有辦法,她這種沒落貴族之家怎麼願意讓自己的幼子為奴?

可夫君已逝,她早年又傷了身子,恐是活不久了,膝下隻剩下這麼一個孩子尚小沒有著落。

她原想是將其托到小學宮,讓其兄長顧憐一二,可她那兒媳容不下他,他強求在此地便是個被磋磨死。

這個貴人心善,既願舍金丸救她們一命,想來不會苛待她的孩子。他若願收留,帶他的孩子離開,哪怕為奴,她的孩子總會活下去。

活下去總比在自家兄長的屋頭寄人籬下被嫂子驅使若牛馬,生生消磨死好!

她將金丸小心的放下地上,又重重的朝地上一磕。

枯瘦的身軀像虯深的樹枝,她用儘全力要托起她的幼子。

“求貴人可憐。”

琇瑩如何忍心,他忙攙起婦人,撿起自己的金丸又放到她皺巴巴起皮的手上,他輕聲道。

“我不缺奴仆,而他想留在你身邊。”

那婦人搖頭,“我已經快要死了,不能拖累他。”

她又想向下一磕,然後琇瑩製止了,他輕咳幾l聲,向一直在旁邊哭的孩子招手,讓到他們倆身邊,蹲下身平視著他詢問。

“你要跟著我嗎?”

小孩使勁的搖頭,卻在看見他的母親淚眼和額上的青黑後,跪在了地上,但一直未發一言。

琇瑩輕輕摸了摸他的面龐,帶著柔憐,將他眼角的淚都抹去了,他微涼的手指像是一滴雨水落在小孩的頰上。

而後無聲歎息,望向自己的阿兄。

阿政長歎,將自己的手放在了琇瑩的肩上。

琇瑩知道他同意了,於是他溫柔一笑。

“不是貴人,可以喚我先生,我膝上至今還無學生,你拜我為師可好?”

那婦人聞言露出了笑,不算好看,可卻是琇瑩平生見過最美麗的面容,她就要磕頭,但被琇瑩攔下了,他將金丸放到了婦人的掌心。

“我與他有緣,倒是謝夫人成全了。”

那婦人不願收金丸,就一直拽著小孩給他磕頭。

“快喊,快喊,信兒,快喊先生,以後你就跟著貴人,彆回來了,聽話。”

她咳得很重,氣息不均。

小孩卻倔強的不磕頭,他將金丸放回了琇瑩手中,漆黑的眸滲出了大滴的眼淚。

“錢不要了,我不要!”

你們走,走開!

可是他還未說完,便被婦人捂住了嘴,他不敢掙紮。

“阿母!”

婦人的頭也垂了下去,眸中全是熱淚,用平白最大的力氣,想強迫著他低下頭拜師。

“他還小,脾氣強,貴人多多包涵。”

琇瑩卻搖頭,“他很好,我很歡喜他,夫人放心。”

他輕輕拍了拍小孩的脊背,扶著他起來,又給他拍了拍膝上的灰,又順帶著擦去小孩的臉上的灰,然後捏了一下他的小臉,輕笑。

“笨孩子,我是正經人家,還能攔著你不讓你回家,不讓你給你阿母寫信嗎?而且你不會以為你以後一直跟著我吧,到我那裡也是要上學堂的。”

小孩的眼睛一亮,琇瑩又捏了一下他的小臉,嗔道,“現在高興了。”

他將小孩的母親扶了起來,將金丸放回了她的手中,他忍住咳嗽,拱手一拜。

“這些金丸夫人拿著吧,我是個隻會經商算賬的,他跟我怕也學不到什麼好東西,這些便算是我耽誤你子前程的賠罪了。”

那婦人辭而不受,忍著眼淚,將孩子推送到了他身邊,反向他和阿政福了一禮。

“二位貴人肯收留我家幼子便是大恩了,婦人沒齒難忘。”

她含淚看著那個站在琇瑩身前的孩子,眼神帶著留戀,良久,才又福了一身。

“這孩子強脾氣,他若是闖了禍,貴人莫要看他年紀小而輕縱他,多些責罵他,婦人再謝貴人。”

琇瑩歎了口氣,將她扶起,轉手把那些金丸轉手交給了身前的孩子。

“我膝下孤單,也無子息,你長伴我身側多是孤寂,是委屈你了。”

小孩偏過頭不接,他是倔脾氣。

琇瑩滿心愛憐,外加些束手無策。

一直旁觀的阿政就輕搖頭,他幼弟心過於軟從而沒拿住關竅。

這小子品性不錯,知道未忠人之事,不能拿彆人的錢。

甚至他眼底的小傲氣也不是毛病,反而他更相信此子以後會憑本事自己往上爬,更不

會扯著琇瑩的旗號以權謀私。

所以,不錯。

他上前從琇瑩手裡拿了那袋金珠,然後拍了拍那小孩的腦袋,指著琇瑩衝他道。

“這些你拿著,莫要推辭。我幼弟收你為徒,他膝下無子,身體不好,醫說最是不能生氣,就你一個能長伴身側的。”

他輕哼一聲,給那小孩下了令,“你要負責哄他寬心,讓他高興,讓他無憂,讓他可以長命百歲。”

琇瑩覺得阿兄說得太霸道,好像人家孩子是個哄他開心的物件,但並未說什麼,他隻是向婦人歉然一笑。

他道歉成,他阿兄道歉不行。

可小孩這次就接了,還跪下來給琇瑩磕了個頭,主動喚了句先生,起身來到琇瑩的手邊。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阿父教的,他記得呢。

琇瑩實在是不明白,但也不探究,他望著小孩不舍的眼神,笑著拍了拍他的肩,“去跟你阿母說幾l句話,快要走了。”

小孩聞言就撲到他阿母的身邊。

琇瑩牽著自己的阿兄到一旁,留著小孩與婦人說話的空間。

早被派出去調查小孩的侍人雙手奉上了小孩的消息,讓阿政過目。

阿政細看了,覺得沒有問題,才放了回去。

“沒什麼問題,這孩子就是此地之人。因著前些年的戰亂,他阿父阿母便從故裡遷到山陽,人地兩生,所以他才在這常受人欺淩。這孩子品性不錯,沒有打罵過彆人,沒有欺負過彆人,隻有彆人欺負過他,更沒有偷雞摸狗的行徑。”

他思索考量,看著琇瑩,放鬆了眉目,“雖然不知他天資如何,但是三歲看大,五歲看老,他品性尚可。你雖一時興起收下,但還不錯。”

琇瑩溫柔注視著他,然後忍不住笑。

他阿兄是得多擔心他老了被人給騙啊。但他還是想讓他阿兄寬心,他並非不識人。

“阿兄怎知我是興起?我承認一開始確實覺得他像阿兄,是惻隱之心。可後來我是真的歡喜。否則他阿母怎麼求,我都不會鬆口,畢竟他是我收的第一個弟子,我若立個學派,他就是開山大弟子,來日最能承我心誌的人啊。”

我見了他眼睛,便知他純粹。他一路被製,仍不願口出狂言,我便知他知禮,我見了他阿母就知道他讀過書且家教頗嚴。這便是我想求的弟子。

他看著那小孩將他給的金丸全給了他阿母,然後含著淚,往他這走,一次都沒有回過頭。

他的眼光除了五年前的那隻瘋犬外,從未出過錯。

阿政輕頷首,順著他目光看去,這種樣子的孩子,純粹自然,知禮純孝,再加上獨立堅定,是琇瑩最為欣賞和愛護的。

與他喜歡的一點都不一樣,他養子,頗為喜歡全心依附他的。

不過無妨,他倆沒必要總是求同,就像琇瑩也不是總是依著他的。

琇瑩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以為他阿兄是羨慕。

他忽然品出了點收徒的快活意味,得意

洋洋的翹起了尾巴,發出清朗笑聲,然後因為笑得太得意了,又咳了兩聲,將自己的身子倚在他阿兄的肩上。

“阿兄彆太羨慕我,哎呀,我這第一次收徒弟,得送個禮的好。”

他摩挲全身搜尋著拿得出手的禮物,沒注意到那個小孩已經到了他倆的面前奶聲奶氣的行了個禮。

阿政無奈的先讓人給他治傷,而後將他已經面紅耳赤的幼弟扶正。

琇瑩不光是因為在弟子面前失儀,而是身上什麼都沒有,隻有一枚從雕傳國玉璽的和氏璧中剔下的證明他身份的私印了。

可那枚印,他根本就不可能給。

不是因為多貴重,而是這枚印意義非凡,乃是統一時他阿兄親命李斯連同玉璽一起雕來贈他的。

“白璧同源出,你我無嫌隙。”

阿兄的話曆曆在目,琇瑩視若性命,到哪裡都帶著,自然不會給。

最後他隻好無奈的向他腰間掛滿玉印的阿兄攤開了手,他掌心向上,自然從容。

“阿兄,賞我塊玉吧!”

他依舊還是那個會向他撒嬌,會什麼都與他說的琇瑩。

阿政勾起了唇角,他很喜歡琇瑩直接告訴他所求,會向他索取,他很享受他子的依賴。

於是他頗為無所謂的取下了一塊係在腰間的藍田玉,用玉輕輕拍了兩下琇瑩的手心,似對他在說,粗心。

那枚玉放在琇瑩的手心,然後係在了孩子的腰間。

琇瑩低頭給小孩係完玉後,才輕笑著問他。

“你想我以後喚你什麼名字啊?”

小孩不明白他的意思,隻說,“阿母喚我信兒,先生也可以。”

琇瑩想起了李信,他頓時忍俊不禁。

小孩子不明所以。

“先生為什麼要笑?”

琇瑩彎下腰,笑眯眯地與小孩子道。

“我有一個友人,是一個威風凜凜的大將軍,他也名信。叫你名時,忽想起了他。”

那小孩的眼頓時亮得嚇人,很是灼熱,“先生,我也想當將軍,保護阿母和先生。”

琇瑩聞言就輕輕的笑了,他從來不會掃興。

“好呀好呀。你以後一定會成為大將軍,保護好先生和阿母,你也可以保護天下的所有孩子的阿母和先生。”

然後他的臉忽然皺巴了起來,他哭喪著臉對他剛到手的新徒兒歎氣。

“可我沒當過大將軍。我不會。”

那小孩轉向了阿政,或許是初生牛犢不怕虎,他一直都不是很怕阿政的威勢,而且還有心思關心琇瑩。

“先生彆難過,先生是病了,先生的兄長比先生大,一定會!他可以教我呀!”

阿政瞥了這個孩子一眼,不置可否。

兵法嘛,他雖不善但是是會的。

琇瑩卻被他萌到了,忍不住揉了揉他的頭發。

“信兒放心,等我回鹹陽,一定帶你去找王翦先生,還有尉繚先生。先

生從百家那裡換的兵書啊,尉繚先生兵法書的初稿啊都留給你。哦,還有給你鑄一把合適的兵器,先生信你一定會成為天下最厲害的大將軍!”

等一下,信兒,信兒,大將軍,他忽然想起了曆史上的另一位的名信的大將軍。

不會吧!

他認不出他阿兄的錯誤又一次降臨了嗎?

他被自己的想法驚得又咳了幾l聲,他偏頭看著眼前這個三頭身的小家夥,直呼不可能。

他的爛手氣就隻能支撐他遇到他阿兄這張頂級王卡。

他挺直了脊背,但還是忍不住將手放在了小孩的肩上,用一種慎重又期待的態度跟他道。

“信兒全名叫什麼?”

小孩不知道他為什麼他突然眼中帶著那麼大的期待,隻是歪頭衝他笑得開心,實話實說道,“先生,我叫韓信。”

“真叫韓信啊!”

琇瑩驚得差點一口氣沒喘上來,他又開始咳嗽,但臉上突然迸發出巨大的喜悅,他本就稀罕這小孩,現在知道他是韓信了,看著他跟看著他最心愛的大秦國府的錢一樣。

他摟著韓信的小身板,貼著那軟乎乎的小臉,開心的笑。

“先生的好徒兒,好徒兒,怎麼那麼可愛呢!”

阿政懷疑要不是他現在身子不好,估模就要直接親上去了。

韓信?普普通通的名字,有什麼大魅力讓琇瑩一下子愛若至寶。

韓?這個年紀,是韓非的孫子嗎?那不該在修法上有天賦嗎?

他難得未理清頭緒,開始回想細節。

韓信第一次感受到了他先生的活潑開朗,先生怎麼感覺跟他差不多大呢!

不過真的好可愛,先生鳳眼輕眯,小酒窩也露了出來,整個人像是他喜歡吃的一種甜甜的草根。

他是想如以往摸小貓崽一樣摸一下先生的頭發,是不是像是貓兒皮毛一樣,軟乎乎的帶著暖意。

然後他就看他先生的兄長,那個長得俊美得不像凡人,一看十分有權勢的貴人,向他看了過來,面色稍顯柔和。

“韓非的家人交給李斯與蒼吧!”

他的先生有點疑惑,但很快就起來了,然後輕笑著牽他的手,像是他往常跟阿母撒嬌一樣牽著他的衣角,他的先生在他的兄長面前真的好稚氣還帶著點傻乎乎。

“他與韓非沒關係啦,不要每次遇到一個稍聰明的姓韓的人就想著是韓非的孩子呀!”

他原以為先生的兄長那個一看脾氣就不好的人會生氣,可也隻是衝先生哼了一聲,然後道了一句,“你為何高興?”

先生便點了點頭。然後輕聲附在他耳邊說了幾l句,還衝他眨了一下眼睛。

然後他就輕瞥了一眼跟在後面的他,他不由想跪下,但他很快就移開了,繼續牽著先生往前走。

他是先生的兄長,因為他看著先生的眼裡總帶著柔光,跟阿父的眼睛一樣。

認完徒的當天,琇瑩就又起了低燒,然後直到回鹹陽

之前,他都沒下過馬車。

阿政因為要趕路,故而一路上沒打帝王的儀仗,一趟下來也沒遇到幾l波正經刺殺,隻有幾l夥山賊,當然也不要琇瑩動手,琇瑩就坐在車上巴巴的看著他阿兄穿著胡服,束著玉冠,讓侍衛圍住了山頭,提著泰阿帶著其他的侍衛上山去剿匪窩。

最過分的是阿兄連小信都給帶走了,讓他和幾l個侍人在底下等。

他徑自坐在馬車發呆,他也想去,越想越氣,咬碎手帕。

他在下面等的望眼欲穿,然後一群從山上逃竄下來結果被侍衛攔住的山匪可算撞上了刀口子,琇瑩來了精神,直接上前精神摧殘了一通。

“你是誰,你在哪?你還是你嗎?”

三大問題加上他的詭辯將那群山賊逼到了神情恍惚,開始思考人生。

琇瑩神清氣爽,旁邊的侍人也神清氣爽地放下在耳邊的手。

在公子的邏輯內除了陛下沒人可以跳開。

阿政下來的時候,泰阿光潔如新,他身後侍衛搬了幾l個大箱子。

有一個懷裡還抱著個眼睛亮晶晶,胸口處鼓囊囊的韓信,一臉崇拜的望著阿政。

琇瑩掩唇輕咳,他就知道,他阿兄教子的狼性教學雖遲但到。

韓信被放下來後,就揣著滿懷的金丸往他身邊跑,“先生,先生。我給你帶了好多錢!”

他跑得太快,又揣得太多,金丸就咕嚕嚕的往外蹦,等他到琇瑩這裡已經掉了一大半,地上散的全是金丸。

琇瑩快速鑽下了車,他拽著自己的寬袖子展開笑著看他,“小信,先生準備好了。”

韓信開心無比,頭高高的仰起,渾身上下帶著驕傲,往懷裡一掏,給琇瑩掏了滿滿的兩大把。

“先生一半,阿母一半。”

琇瑩笑眯眯的看著他將金丸放到自己的袖子上,然後配合的發出高聲感慨,情緒激昂。

“小信太棒了,先生真的超喜歡。”

他說得溫柔,韓信的頭越抬越高,脖子梗得跟隻大白鵝也差不多了。

阿政看著一大一小互動,琇瑩平時哄他的時候,他小時候不會也跟這個傻小子一樣吧。

他仔細回想,琇瑩每次誇他,他就隻是慷慨激昂的雄心壯誌會多說點,會忍不住會笑罷了。

這小子一看就是沒經過事,朕才不會梗脖子。

琇瑩感受到他的目光,就抬頭衝他笑,然後摸了摸韓信的頭,讓他去玩。

他自己則是揣了一把的金丸悄咪咪的往阿政身邊挪,然後把那一把金丸放到了阿政的手上。

“小信忘了給阿兄帶,我的給阿兄。”

阿政垂眸看手上的金珠,忍不住勾起了唇角,他抱拳倚在樹乾處,身穿束袖胡服,玉冠歪斜,發絲散了他也不管,滿身的少年意氣。

他偏過臉來,輕勾的唇角輕鬆又閒適。

他在這一刻與琇瑩真的很像。他也是紅塵中的貴公子。

一縷陽光斜斜的照在他的半張臉上,把他眼眸照得溫柔又剔透,但他將修長的手指輕捏琇瑩的臉。

“他巴巴送你的金丸反向朕獻了殷勤,你倒是舍得。”

越大越傲嬌,嘴硬但心軟。阿兄是他心軟的神。

琇瑩在心裡輕歎,輕輕用頭蹭了一下他的肩膀。

“就是覺得好,想給你。”

若要給你,我沒有什麼不舍得的。因為太愛你,所以想把最好的給你。

阿政朗笑出聲。

“你一直這樣。”

似嗔似怪,其實是句開心話。

琇瑩跟他一起笑,“阿兄跟以前一樣,我不敢變。”

他的阿兄已經不年經了,三十五歲,多年案牘,他眼角的細紋都述著每一折時光。

但他從不屈服於命運,自然身體的哀老乃至死亡也不能讓他屈從,哪怕今朝要死,他也要縱馬長劍。

他依舊向琇瑩昭示著蓬勃的生命力,依舊鬱鬱蔥蔥。

很多年前就是這樣。

琇瑩,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