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當琇瑩醒來後,首先嗅聞到的就是彌漫在滿屋的熱騰騰的小米粥的香氣。(小米就是古時的稷)
可他卻隻是四處去找兄長的身影,直到在床榻的另一頭,看見了被糊了一身草藥的兄長才放下心來。
他爬到阿政身邊,看到他臉上也糊著滿滿一層草藥時,有點心疼。
兄長其實很愛美,隻要有條件,每天都會沐浴梳頭。就連他也要被連帶著搓洗乾淨。
而且每次他誇兄長好看,兄長嘴角的弧度都會微微上揚。
可是現在阿兄的臉被那群人打成了這樣,他氣得牙癢癢。
"那些人會得到報應的。"他在心裡想到。
然後後背就被人輕拍了一下,他轉頭便看見老人那張清瘦溫和的臉。很難形容老人給他的感覺,大概是那種一看就知道他讀過了很多書,見了很多人,知道很多事。
他張口更是加劇了琇瑩的這種印象,"小友,醒了。"
琇瑩點頭,起身朝他一揖,"多謝先生,救我與兄長性命。"
荀況輕笑,未受他禮,"小友之兄性命在於自救,況不過是見人自救而救。人若不自救,況救之亦無用。"
琇瑩也笑,跟隨他來到席上,又是長揖,"我答謝先生見我兄自救願救,未任我與兄長橫死於野。"
荀況也跪坐於席上,從陶甕中取了一勺粥放到琇瑩身前"你當日手足皆破,仍要去尋兄長,是為善。你兄長願為你活去乞食,大善。人皆救之,不必談願救與否。"
琇瑩將那陶碗緊握著,他喉頭乾澀,"不是乞食,是換。"
他望向沉睡的兄長道,"兄長願以自己所留阿父的書簡換食。"
荀況用手示意琇瑩喝粥,"善,趙人不義。傷之無錯。"
這位先生與琇瑩以前見過的那些老人不同,他竟然沒有責備琇瑩傷人的罪過,並覺得琇瑩做的很對。
琇瑩喝了口粥,不由將心中疑惑問出,"人皆謂我之不敬不尊,先生何以讚我?"
那先生將腰間長劍放在案上,"她辱你兄,你傷她不為錯。"
"善!"琇瑩叫道,"先生與我想的一樣,人敬一丈,還之十丈。人辱一寸,還之一寸。這世上萬沒有以德報怨的道理。"
"小友,讀過論語?"他也喝了一口粥,"“那應知下半句,以德報怨,何以報德,以直報怨,以德報德。”
琇瑩看著自己兄長的模樣,怎麼也說不出以直報怨的話。他飲儘粥水,直接道,"累我兄長,以怨報怨。"
荀況也看向嬴政青腫的臉,"為親至此,焉知不算純善?"這句話不知是在說誰,但他也沒有解釋的想法。
"小友仍是小友,隻是多了些智慧。"他道。
琇瑩明白他意思,道"大扺是神賜。"
他卻搖頭,"天常有道,萬事隻在人為。"
琇瑩輕俯身又一拜,"謝君解憂。"
當嬴政起
來的時候,便看見琇瑩牽著他手守在床邊,他輕輕移開手指,便看見了一雙驚喜的鳳眸。
"阿兄,醒了。"他將一直熱著的粥遞給兄長,然後在旁邊像個老婆婆一樣喋喋不休,"累不累,要不要再睡一會,還疼不疼,要不要再塗一點藥。"
阿政聽到琇瑩陡然說出這麼一長串話,忽然怔住,微眯著眼看他去拿藥。
琇瑩小心翼翼的將藥抹在他的手上,然後抬眼望他,眼裡是他熟悉的濡沫和心疼。他鬆了口氣,綻開了笑容。
"琇瑩長大了。"他一開口,嗓子就如同被刀割了一般疼。
琇瑩頓時知道兄長發現了他的異樣,他不知道該怎麼說,但也不想欺瞞兄長,他糾結得臉都紅了。
阿政見他還是一幅呆呆的模樣,又笑了一下,捏了一下他的小臉,"我的琇瑩還是琇瑩否?"
琇瑩終於忍不住了,他除了隱藏了自己從未來而來和係統的事,把其他的事情全部合盤托出。
他摸摸他的頭,輕笑,"所以琇瑩是多出了一些自己以前的記憶,我也曾聽過一些人有宿慧的,琇瑩會比一般人聰明一些的。"他當然知道琇瑩還是琇瑩,一個眼神他就可以看出。他問話隻是不想琇瑩有事情欺瞞他。
琇瑩點點頭,一幅乖乖的模樣,"還疼不疼,要不要再抹一點藥。"
阿政沒回話,就聽見一道聲音傳來。
"你若再加,我的藥可一點都保不住了。"
荀況聽見動靜,走了進來,"他身體可比你好多了,待青腫消了,便一點事都沒了。"
阿政見到他時便坐起身,將懷中的書簡遞給荀況,"先生,以此答謝。"
荀況沒客氣,順手接了。
"你讀完了詩。"荀況肯定道,這竹簡上的係帶已磨損,有些字跡的棱角周邊的毛刺都變得無比光滑,看樣子是有人字字多次撫摸過。
阿政點頭,聲音因許久未開口而變得沙啞,"這是父親留下的。"然後不再說話了。
琇瑩忙把手邊的水遞給了他,"阿兄,喝水。"
他輕抿了一口,揉了揉琇瑩的亂毛,然後用手指成梳替琇瑩將頭發整理好,"總要整潔一些的。"
琇瑩嗚啊一聲表示知曉了。
明明剛與荀況說話時還有條有理的,結果自己兄長一醒就變得黏答答的了。
荀況看到這場面心中低歎,然後將這書簡遞還過去,"既是長輩所贈,又是你心愛之物,我便不要了。總有彆的辦法來償還藥的。
接著溫和道,"小友,可陪我溫溫書,或者為我讀讀書,我年紀大了,眼睛不太好使了。"
琇瑩嘴角無意識的抽動了一下,如果不是看見他早上舞那把重劍時手臂上鼓起的肌肉,他就信了他的說辭。
嬴政垂眼,看著膝上的書沉默些許,才道,"不必了,此書是謝禮,是政應付的。"
他將書遞給荀況,"此書雖是心愛,可琇瑩和我的命更為珍貴些。先生願施以援手
,政感激不儘。至於先生所提,政皆願意,多謝先生抬舉。"
荀況接了書,歎口氣,"小友若是想要回來,便來找況吧。"
然後便轉身離開了。
阿政又一次對自己說不要了,可無人知道他的手己經微顫了。
他抿唇不言,然後微顫的手被琇瑩牽住了,他看見琇瑩歪頭看他,用自己的手碰他的臉,"兄長,冷嗎?"
他搖頭,琇瑩貼在他身邊,問他,"是舍不得書嗎?我去要回來。"
琇瑩準備下床,往外跑,然後被阿政喚了回來。
他的心終於落在實處,因為被琇瑩穩穩的托住了。
"不用了。"他說,"不需要了。"
他帶著哭腔,將頭放在了琇瑩的頸窩處。
沒有人知道他將這書認為是父親愛他的證明,他留下它,因為他舍不得父親曾經給予的溫情。
他每每撫觸書簡,總會想起在質子府的廊下,父親曾抱他於膝頭讀書。
父親很溫柔,很聰明,他明明是秦質子,趙語說得流利。他親自為他開蒙,教他學習趙語,所以他趙語說的比同齡趙人都流利很多,父親常誇他聰慧。
在質子府的他,總是驕矜的,他喜歡高昂著頭,像隻得勝的小雀兒,嘰嘰喳喳問著問題跟著父親身邊走過那不算長的走廊。他不知旁人父親是如何,他隻知道他的父親總是最愛他。
溫情愈深,所以被拋棄時,才被傷得愈深。
他自此以後沉在被拋棄的深淵陰影裡,隻能在回憶裡尋覓慰藉。
母親也是這樣,她的人生全是圍繞著父親,她也貪戀父親給的溫情,故而生起怨恨。
他其實也怨恨阿母,阿母把他當成父親的替代品,讓他為自己提供溫情。
可那時就算他己開蒙,並非什麼都不懂了,可年齡在這裡,他還是一團孩子氣。
他隻會發怒和哭泣,所以母親沒有尋找到溫情,於是他也失去了母親。
自此以後,他如無父無母般,那些趙國人不喜歡他,即使他曾為了生存去逢合他們,乞求他們給他一點點的歸屬感。
直到那日從母親手中接下了一個孩子,那孩子滿心滿眼是他,他渴求的溫情一瞬間圓滿。
他在琇瑩肩頭哭泣著,他一向老成,他是最沉穩的兄長,他從不哭泣。
可現在他如同一個他這個年齡該有的樣子一樣哭著,他在一個完全信任和依賴他的人面前放肆宣泄委屈。
我被人拋棄了好多次,琇瑩。
琇瑩用自己的小手輕輕撫他的脊背,"兄長不哭了。以後琇瑩給你買很多書,你想要什麼,琇瑩就給你什麼。"
他不知道兄長失去了什麼,他隻知道兄長在哭泣,他笨拙的哄他,"兄長想要的,我有的都給你。"
嬴政停止了哭泣,他擦乾了眼淚,臉有點紅,畢竟在自己幼弟面前哭泣還要幼弟哄實在是太丟臉了。
可他好喜歡琇瑩對他說承諾呀,他帶著鼻音道,"那沒有的呢?"
琇瑩見他不哭了,就笑了,"沒有的搶也給你搶回來。"
阿政也笑,"我想要琇瑩永遠陪伴著我。"
琇瑩露出驚訝的表情,"這不是願望,這是事實啊!兄長要再想。"
嬴政心裡癱軟了一塊,搖了搖頭,作為兄長,剩下的事就沒有必要讓琇瑩知道了。
他於暗處的眼睛黯沉著,他早不該在沉溺於過去的被拋棄經曆了,他要回秦國去,隻有回去,才能更強大,才能保護琇瑩。
他不能再做這個有名無實的空頭質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