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空星知道商濯錦來了,但他並不想進行什麼故人相見。

見姑母，是因為姑母日後將主宰大昭，他需要與姑母達成一些共識；見皇叔則要單純許多,除了贈送花枝外,還是因為兩世以來，他已經有數十載未見過健康的活著的皇叔了，甚是想念。

除此之外的故人相見,皆無意義，燈宴當日他已經道了彆。

陸文昭和蓬萊主蓬舟都曾讚陸空星“神仙也”,那些讚歎給的並不錯,除了還保留了點凡人的勤勉,陸空星確實以極為恐怖的速度擁有了最不容易擁有的那部分神仙心態。

商濯錦能保留記憶,是商歌附身留下的一點後遺症,既然不想見，陸空星確認好方向,向武淩出聲道：

“跟緊。”

他施以善意，武淩張了張口，他被州牧派人追殺，怕給眼前這個好心的小公子帶來麻煩，剛想推拒，不料陸空星先一步安撫他。

“不要緊,州牧也奈何不了我，你跟上就好。”

他簡直像長了第三隻眼一樣，很清楚哪裡能走哪裡不能走，武淩暈頭轉向跟著他繞了幾圈，愣是一個人都沒碰到。四面漸漸沒了呼喝追逐的聲音，陸空星也放慢腳步,武淩不敢再連累這個好心的小公子，連忙說道。

“多謝小公子出手相助，送到這裡就好，到時讓那些人瞧見小公子助我，徒惹麻煩。”

瞧武淩一身簡樸的農人打扮，結合今日巡查使方忱世入城，陸空星其實已經大概猜到了前因後果，不過依舊問了一聲。

“你究竟為何被追趕？”

武淩歎口氣，簡單地將木桃村的困境說了，他見陸空星一直在認真聽他說話，不知不覺間，竟有幾分鼻酸。

“現如今，朝廷派來的巡查使靠不上，我也不能回村，不然以那州牧的殘暴，可能會給村裡帶來麻煩。”武淩從懷中掏出了那支枯萎的桃枝，久久凝視，心灰意冷，他恐怕是沒機會再見到村中桃樹抽芽的場景了。

“多謝小公子冒險幫我，我身上也沒什麼東西，還有這幾十文錢並這桃枝，就都送給小公子。桃枝能辟邪，我們村中的桃枝更是有效，妖鬼都不敢來，小公子收下，彆嫌棄。”

“不能再連累小公子，我另找地方躲藏，就此彆過了。”

他倒算是恩仇分明，而且言談有度，明顯是讀過一些書的，還敢於在巡查使到來的當日到州牧府門前喊冤，算是有勇有謀。讓這樣一個義士折在青州州牧那樣的人手中，陸空星並不願意。

他想了想，攔住武淩。

“正好有個地方能讓你躲，青州州牧的人絕對查不到那裡。”

他帶武淩找到了先前交易小鹿的那名神龍教教徒，神龍教教徒見到陸空星的第一眼，還以為他是要把自己的靈性小鹿收回去，嚇了一大跳。等陸空星表示隻是想要他外面這件神龍教教徒穿著的外衣，這才鬆口氣。

“不過是一件外衣，小陸靈官需要就拿去。”

教中本來就有個陸靈官，現

在陸空星又當上靈官，於是在他名字前面加個“小”字以示區分?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小鹿大鹿的，倒把陸空星聽得心花怒放。

他示意武淩穿上神龍教教徒的外衣，然後將他塞在幾個前來交易小鹿的神龍教教徒中間。神龍教與青州州牧多少有點關係，在外行走有不少便利，幾乎不會被查。果然，聽命青州州牧的打手們見了神龍教教眾，居然主動退開，像是避嫌，並不嚴查。

嚴查也沒關係，現在的武淩在仙術之下，早就不是武淩了。

商濯錦躲在暗處，看青州州牧的人盤問巷道中的過往行人，又有意識地避開神龍教教徒，大開方便之門。看來果真如方忱世所說，神龍教與青揚兩州的官場，有千絲萬縷的聯係。

那名村民隻要不被抓住就好，青州州牧氣焰太囂張，他得回去同方忱世從長計議。

本應迅速離開，鬼使神差的，商濯錦又沿巷道深入一截，一片衣角從轉彎處閃過，藍白相間，似是道袍。商濯錦頓感心中一緊，立刻追上去，那條通道中卻空無一人。

——陸空星穿了兩道牆，餘光向後瞥了一眼，手握枯桃枝，繼續沿著巷道慢慢走。

商濯錦的呼吸愈發急促，他急切地想要追上誰，又說不清要追上的究竟是誰。他闖入一條死路，面向磚石砌成的牆壁喘息，心中翻湧的全是遺憾與失望。

沒有人……見不到……

此刻，他已經明白自己究竟想見誰了。

他想見的是九殿下，那個曾與他在宮中學堂相伴大半年的九殿下。他們曾共同走過金色棠棣花鋪滿的宮道，一起挨學館夫子的白眼，共同對抗抱團取暖的五皇子和十皇子，他們……

【可那些，是同你一起經曆的嗎？】

心底深處，仙人以冰冷的音色發出了詰問，商濯錦微微燙起來的心驟然冰冷。玄鳥的陰影展翅盤桓在他頭頂上空，垂下帶著淡淡譏諷的話語。

【那些是星主同我一起經曆的，與你又有什麼關係？】

【我雖借用你的身體，卻也送了你一條命，酬勞已經相當豐厚。貪心的凡人，還想再奢求什麼？】

【可彆忘了，你一開始追隨的，可不是星主。】

玄鳥驕傲於自己的慧眼識英主，更自得於自己一心一意貫徹始終，他以“商歌”之名與陸空星在紅塵中相識，日後也依然能以友人身份長久相伴。

然而商濯錦也有著玄鳥的那一段記憶。

不是親曆者卻記得，並非真友人卻難忘。商濯錦存著那段記憶，像存著一顆明知其美卻觸之不及的寶珠，這正是他痛苦的根源。

過去大半載時光中，他見了九殿下的好，這好，給的卻不是他。

商濯錦更是帶著幾分苦痛地想，若在過去的時光中，是他自己使用自己的身體，他又能否像玄鳥一樣，無條件地信任九殿下，陪伴他，幫助他，不為四周強權名利所擾？

他不能。

所以九殿下的那些好，終究不是給他的。

逢萱從陸空星的衣袖裡探

出頭，沒說什麼，也沒詢問陸空星要不要那凡人相見。他能感知到，那凡人此時就在磚石牆之後，一牆之隔，卻仿佛隔著一道天塹。當他再轉頭看陸空星的時候，發現陸空星已經蹲下來挖土了。

“你想乾什麼？”他有點疑惑。

陸空星用石片鏟土，挖出一個小坑，把剛才放在地上的枯桃枝栽進去，然後拍拍兩手上的浮塵。

“剛才那位木桃村的農人說，大旱之前，木桃村出產全青州乃至全天下最好吃的桃子，我想嘗嘗究竟有多好吃。”

說罷，他隔空攝水，堆在了被栽進土裡的枯桃枝根部。晶瑩的流水很快滲入乾燥的土壤，在陸空星的認真觀察下，奇妙的變化正在發生——

枯枝向上長成了一人多高的小樹，突然抽芽，開花，然後長葉。花苞盛放又凋零，接著在枝葉間結成小小的果實，果實又充氣一樣迅速成熟，果真是粉中透紅的大桃子，一成熟，空氣裡都泛著一股清甜的香氣。

陸空星摘了一個桃子，用極高難度的隔空攝物手法攝走了桃子上所有會使人發癢的絨毛，然後塞給逢萱一個，自己也吃一個，剩下的都塞進袖子裡存著。

給小鹿存三個，給商歌存一個，給蓬舟存一個，給物候神存一個，給明月和團團各存一個……最後自己再多一個！

桃子很甜，甚至能比擬一些仙山上的仙果。

“原來是這麼好吃的桃子啊。”陸空星感慨道，瞄了一眼也在啃桃子的逢萱，“原來大旱之前，有這麼好吃的桃子啊。”

逢萱：“……”

他總覺得陸空星是在激他行雨，但他沒有證據！

吃完這個桃子，陸空星把桃核收起來，不留垃圾在外面。他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磚石牆，一牆之隔的商濯錦悄無聲息，不知在想些什麼。

於局勢無影響，也與他沒什麼關係。

他拔了桃樹變回枯枝，轉身欲走，身後的磚石牆忽然傳來沉悶的撞擊聲。陸空星的眉梢稍有些訝異地揚起，不過數個呼吸，整面磚石牆已經轟然倒塌，商濯錦站在倒塌的牆後，拳上淌血，大口喘息。

再繞路肯定來不及了，他隻能將牆擊塌。擁有不屬於自己的美好記憶著實痛苦，但商濯錦想，如果不能與九殿下見面，那他也不可能擁有屬於自己的、關於九殿下的記憶。

他想擁有那樣的記憶，想以商濯錦的身份與九殿下重新相交。

然而，牆後空無一人，隻在牆角，留有幾片瓣羽鮮妍的桃花。

商濯錦蹲身，沾血的手指從地上拾起那些桃花，萬千失落湧上心頭，幾乎要當場哽咽。

九殿下終究是玄鳥之友，而非商濯錦之友。

天光下照，影子如有靈，撇向一邊，不讓地上的凡人看見。陸空星就站在商濯錦背後的牆上，垂眸看著那個無限失落以至於肩膀都垮下去的少年將軍。

他摸出了一個新的乾淨的桃子，咬了一口，不再多看，從牆上輕盈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