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角當然是沒有角角的,人怎麼可能長角角。
但是帶著那個新教眾抵達儀式場地後,道童好像多多少少明白了一點,他說的那個角角,是不是就是……教中靈官的頭冠?
神龍教因為自稱與與龍有舊,得龍賜予仙緣,於是神官們皆戴頭冠,名曰“喚龍冠”,冠上兩側有兩支神似蛟龍角的小小裝飾,這大概就是那教眾說的“角角”吧。
果然,道童隻見陸空星眼睛亮晶晶地盯著陸靈官頭上。陸靈官身著神龍教的藍白道袍,頭頂玉冠,氣勢逼人,似乎察覺到陸空星過於強烈的視線,他定定看了這邊一眼,視線開始平移,不自在地彆過臉去。
“喂!”道童壓低聲音著急道,“你這也太冒犯了吧!怎麼能一直盯著靈官看呢?快看彆處!”
“……哦。”
也出於不想暴露陸文昭偽裝的心理,陸空星失落地收回視線。道童鬆口氣,身為道童,他雖地位比普通教眾高一點,在這些掌握教中實權的靈官面前依舊不夠看,更不敢得罪靈官們,要是讓靈官知道是自己帶來的教眾視線冒犯,他絕對吃不了兜著走。
不料這口氣沒鬆完,發現自己不再被看,已經移開的靈官又重新將視線移回來,冷冷盯了他一眼。
道童:“……?”
怎麼感覺陸靈官還怪願意讓人看的呢……
與小鹿相互確認身份之後,陸空星不再做會引起懷疑的事情。
他能來神龍教的求雨儀式,當然是跟玄豹商量好的。荊玉外出前嚴令禁止他們生事,恐嚇他們另外兩仙山的仙人還在空中不停巡視,等著把他們抓出來,所以萬萬不能鬨出大動靜。
於是逢萱打算現出原身、一尾巴把來找茬的神龍教教眾拍扁這個提議肯定是不可以的,倒是可以直接用仙術迷惑凡人的心神讓他們忘記先前的衝突,可……陸空星待在客棧裡什麼都不乾逐漸枯萎的樣子,叫玄豹怪不忍心的。
“就放孩子出去散散心吧,橫豎隻是一些凡人,荊玉也還沒回來。”玄豹跟逢萱商量,“畢竟不是人人都能像你一樣自閉,就算是我們,都得定期出去轉個圈。”
真宅龍·逢萱:“……”
他看了看腦袋擱在桌上左右滾動的陸空星,他倆誰都不會下棋,所以陸空星隻能無聊地在那裡數棋子,無形的瑩潤花瓣都半枯了,確實讓人瞧著有些不忍心。
嘖,剛成仙的仙人,就是麻煩。
逢萱本來想親自跟著,不過他正處於從直角變成鈍角再重回直線的關鍵階段,最好不亂動,於是隻能叮囑玄豹。
“你跟上去。看好他,彆讓他跑了,也彆受人欺負。”
玄豹點點頭,他知道輕重,星主一跑,陸文昭沒有後顧之憂,他們整座方丈山立刻就會上天……被創上去的。
於是玄豹跟著陸空星來參與神龍教的求雨儀式,因為不喜歡人群,所以留在了場地之外。他已經提前查看場中,並沒有其他仙人的蹤跡,而以陸空星剛成仙的
仙人的能力,不太可能避開他的監視跑掉。
私心穩固於是特彆能藏的陸文昭:“……嗬。”
他現在超強!
這場求雨儀式是神龍教來青州之後的舉辦第一場,有立威揚聲望的目的,因此辦得格外隆重。身著藍白道袍的靈官們魚貫進入場地,搭建高台,備好香案貢品。陸空星擠在台下人群中,仙人之力護體,人都會下意識避開他,也隻有道童能離得近些,方便他隨時詢問。
“要開始了。”
道童壓低聲音,大氣不敢出。他望向台上,眼裡有渴盼,還有一絲微不可查的迷茫。陸空星從台上收回視線,看著道童的側臉,半大少年的側面瞧著還一團稚氣,卻已經隨神龍教奔波兩州了。
“這次主持儀式的陸靈師,也是從揚州跟著一起過來的,法力強大。”道童眼中現出某種憧憬,“而且這次,我們準備了很多錢財獻給神龍,神龍一定會知曉我們的誠心,降下雨來的!”
陸空星靜靜看了他一會兒,沒有說話,隻將視線重新投回台上。
四面響起了鼓聲,隆隆作響。香煙彌漫,火燭跳動,數名靈官在台上向香案跪倒,大聲唱喏。陸文昭站在跪倒的兩列靈官中間,神色未動,他的肅穆反倒讓下方教眾愈發信服,紛紛也跟著跪了下來,向高台上大聲乞求。
“陸靈官……陸靈官……”
“陸靈官快把雨求下來吧!開春就要動土了,沒有雨水怎麼行……”
“我已經把全部家財都獻上了……”
置身於無數哭告哀求之中,白鹿的神情依舊清冽。這些都是他曾經曆過的,這些都是他已經不再為之動搖的,仙人不變不移,縱使憐愛眾生苦厄,也該有仙人的做法,被凡人的願望裹挾,是可怕的事。
就像曾經的白蛇隨侯。
陸文昭不會動搖,隻是擔心陸空星,於是用餘光看過去,陸空星向他輕輕搖了搖頭,表示自己沒事。
這時,人群後方傳來了驚呼。
“仙師!仙師來了!”
神龍教中能被稱為仙師的,隻有那個“龍道人”。他坐在兩人抬的木椅上,瞧著傷勢未愈,一隻手臂還吊著,卻強撐精神,高聲喊道——
“我為青州求雨,招致天譴,已無大礙。”
“縱使身遭天譴,也要再為青州百姓向神龍求求情!”
畢竟被創一下就跌斷了好幾處骨頭說出去顯得太脆弱,龍道人隻能打掉牙齒往肚子裡咽,將身上的傷說成是天譴。教眾對他的這個說法顯然很是買賬,一個個感激涕零,主動湧上前,用人潮抬起龍道人乘坐的木椅子。
“仙師再同神龍說說吧,賣兒賣女都甘願!”
龍道人煽動著氣氛,喊得聲嘶力竭,滿面通紅。手臂折斷處隱隱作痛,他才咳嗽著止住話頭,向一旁下令。
“把獻給神龍的禮物呈上來!”
有力氣的教眾推著車,將車鬥中的金銀財物統統傾倒在高台上,珠寶器物折射華光,有大有小,很多看上
去是直接從器物上摳下來的,甚至還有銅板、孩子的長命鎖之類。龍道人在攙扶下從木椅子上下來,來到高台上,手抓一把金銀高呼。
“供奉金山銀山!祈求神龍顯靈!”
“雨來!雨來!”
教眾紛紛跟著齊聲高呼,龍道人慣會表演,甚至不顧自身傷情,直接在台上五體投地跪倒,一邊涕淚交下,一邊連連祈求。靈官們揮舞著手中手臂長的令旗幫忙造勢,場面一時沸騰不已,被裹挾在這樣的熱潮之中,陸空星身邊的道童已經淌下熱淚。
“雨來!雨來!”
這樣喊了大概一刻鐘,場中聲音漸漸小了,夜空晴朗,不少教眾呆呆地看著毫無反應的天空,露出稍顯遲疑的神情。
就在此時,跪伏在地的龍道人驟然抬頭,一字一頓。
“求雨不成……是金山銀山還不夠啊。”
“得壘到神龍想要的高度才行。”
與惶恐不安的教眾不同,陸文昭與陸空星的臉上,此時都沒有表情。陸空星看著神龍教早就安排好的道童紛紛抖開口袋,擺明是要讓教眾現場捐錢,但台上那些,顯然已經是不少教眾的全部身家。
“真、真的沒有了……”有人哭道,“隻剩了這麼些糧食,若神龍需要,能降下雨來,就算都獻上也……”
道童笑眯眯的。
“糧食可到旁邊換成銀錢,你這大半袋子……最多也就換個五枚銅錢。”
“怎……怎麼會這麼少!”
“神龍又不吃糧食,糧食不值錢,到底換不換?”
這個流行在民間的神龍教與宮中的冷壽還不同,至少冷壽專騙權貴,神龍教斂財斂到此等地步,幾乎是把人往死路上逼,短視又貪婪,讓陸空星微微皺起眉。
就在這時,道童手提麻袋,正好到了他面前。陸空星身邊的小道童看看滿了一半的麻袋,咬了咬牙,翻遍全身,把那些零零碎碎的銅板和碎銀全都掏了出去,最後猶豫很久,從懷裡摸出了陸空星給的那隻銀杯子。
提麻袋的道童眼睛大亮。
“快快!放進來!想不到你不聲不響,竟藏著這麼個好東西!”
道童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慢慢將銀杯放了進去,因為動作太慢,直接被提麻袋道童搶過去,丟入袋中。他盯著麻袋張了張嘴,最終沒能說出什麼來,轉向陸空星。
“之前你給我的另一個杯子,不是拿回去了嗎?正好獻給神龍。”
陸空星沒動。
誠然,無論神龍教和龍道人有多麼貪婪,他也能滿足對方的願望。他能把在場的所有麻袋裡都填滿黃金,他能讓龍道人在黃金海上遊泳,他能讓在場的每個窮苦人都抱金而歸,但……那又有什麼用呢?
仙人給得了財帛,救不了人心。
見他不動,提麻袋的道童已經知曉他身上也有銀杯子,頓時急了。
“你不願供奉神龍?那到時要是神龍發怒不肯降雨,可都是你的過錯!”他憤憤地斥道,言辭逐漸難聽起
來。陸空星半點不生氣,隻是微微笑道:
你喜歡金子呀?
道童隻當他要爭辯[,甚至就要上手硬搶,膝彎處突然被一踹,整個人踉蹌倒地。
“誰!誰敢……陸、陸靈師!”
陸文昭站在他身後,表情冰冷,道童不敢再跋扈,哆哆嗦嗦地指向陸空星。
“是他,他不願供奉神龍……”
好險,差點又多個小金人。
陸文昭現在很在意椒房專寵的問題,他甚至思考過能不能把陸空星的點石成金從會的仙術裡摳掉,這樣一來就獨他一個小鹿有金鑲玉了
道童還不知道自己逃過一劫,隻是睜大眼睛,看到陸靈師從自己袖中摸出了一錠銀子,放進了麻袋裡。
“我代他給,這些夠了嗎?”
道童面色灰敗,不敢作聲。陸文昭並不在意他,隻是認真注視著陸空星,眉目之間,全是春天小鹿般的軟和。
“你有仙緣,所以不必沾染這些塵世俗物。我欲與你相交,日後好沾些光跟著一起雞犬升天,不知可否多留一會兒,儀式結束後再懇談。”
陸空星算是知道陸文昭當初是怎麼幫大昭建國的了,看他現在用了凡人身份,說話立刻就一套一套的,扮什麼像什麼,下次乾脆讓他扮小鹿。
“好啊。”他壓著眸中一點笑意,“不料我竟有這樣的緣法,還請陸靈師務必在儀式結束後與我懇談。”
陸文昭主動接了整理香案高台的活,在其他靈師走後也能名正言順地留下。教眾已經三三兩兩離去,陸空星站在高台之下,忽然面前伸來一隻手,他眨眨眼睛,利落地抓住。
成仙後身形輕如鴻羽,他任陸文昭將他牽上高台。
“陸靈師說我有仙緣,”他故意問道,“敢問陸靈師,我究竟是有仙緣,還是小鹿緣啊?”
“促狹。”
陸文昭眼中也染了笑意,順手將台子上供奉給神龍的祭品鮮果摸了一個最大最好的,遞給陸空星吃。陸空星啃著果子,看陸文昭人不動,東西就在身後自動歸置,眼中流露出羨慕。
小鹿我想學這個!
“後面再教你。”陸文昭前半句還聲線柔和,後半句就已轉為凜冽,神色淡淡,“今日這場觀下來,神龍教,礙事了。”
他指的是神龍教影響了陸空星在人間的布局,也會影響陸空星與長公主間的約定。
“我向姑母承諾,要給大昭一場河清海晏天下太平,神龍教確實是阻礙。”陸空星歪過頭,“不過要鏟除他們也沒什麼難的,隻要下雨就好。”
“好雨一落,百姓心係田間種作,哪有空閒再理會什麼斂財的神龍教。”
正如徐元符所說,凡人走投無路了才會大呼上蒼,才會將希望寄托在成仙上。如果吃得飽穿得暖,每日都有忙不完的事,整天都有掙不完的銀錢,夫妻和睦,兒孫繞膝,哪裡還有閒心經營求仙問道之事呢。
“求雨,對仙人而言又有何難。”陸文昭顯然早有安排,陸空
星也相信他既然開口,肯定早就安排好了,在他面前展現的隻會是成果,不過陸文昭肯定有一件事沒安排。
“我想看仙人的求雨儀式。”陸空星作祈求狀,眼睛亮晶晶,“求求小鹿,拜托小鹿,我想看仙人的儀式,就像神龍教敲鼓和揮舞令旗那種的儀式。”
陸文昭:“……仙人從不需求人,我去哪裡給你尋這種儀式。”
“小鹿!求求小鹿!”
陸文昭拿陸空星完全沒辦法,明明一開始的時候呆呆的,看個小鹿跳跳都能被勾搭得魂不守舍,現在成長了,居然想要看小鹿跳舞了。
他拿起擱置一旁的令旗,無奈地歎口氣。
“非要看,隻能同你學學多年以前凡人祈雨的蹈舞。大約是商歌那個時代的,我無意間路過人間,曾見過一次。”
廣袖舒張,令旗招展,上古的求雨儀式早已失傳,所銘記者唯有仙人。細密鼓點之中,身著樸素藍白道袍的仙人腳下步伐合天地道韻,幻化如先民、珍獸、巫祝與神明的種種物象。他於令旗遮蓋下眸光流轉,忽然拔出自己的文士劍,不僅以旗請,還以劍詢。
仙人祈雨,作令旗劍舞,最後,他握住令旗的一端,將另一端遞向陸空星。
“你來下令。”
號令天地風雨雷霆,號令不曾存在過的風伯雨師,號令地脈氣機萬象森羅……神仙也。
這是他給陸空星成仙後的第一課,教他何為——
仙家氣度。
陸空星被小鹿迷得找不著北,他鄭重接過令旗,雙手緊握,深吸一口氣,四面自動奏響的鼓聲隨之一靜。
“雨來。”
他抬眸,沉聲宣告。
天空中頓時風雷大作,滾滾烏雲以萬馬千軍之勢翻騰而來,迅速遮蔽了整片天空。陸空星仰頭,雲中似有龍影隱現,一場豪雨即將到來,這場豪雨過後,就算神龍教將這場雨歸功於自己,他們也注定土崩瓦解。
有雨,就不再需要神龍教。
——然而雷聲似乎響得太久了。
陸文昭皺眉。
隻有雷聲,卻不下雨,這不應當。龍行就有雨,他特意邀了龍來青州上空活動,一切周全妥當,按照以往數千年的經驗,不消半刻鐘,雨水就會降臨乾旱的大地。
然而……
陸空星忽然抓住了他的衣袖,仰起頭,逐漸恢複原色的紫瞳之中,倒映出漫天陰雲。
陸文昭隻聽他輕聲說道——
“是天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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