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空星驟然睜眼,身下是柔軟的被褥的觸感,鼻端縈繞著他熟悉的極淡的熏香。他慢慢坐起身,環視四周,發現已經回到了自己宮中。
“嚶嚶!”
小鳳凰圍獵被陸空星留在宮中了,見他醒來,眼裡頓時閃動起淚花花。還不等他對陸空星撒嬌表達擔心和思念之情,就被荷花小鹿一屁股坐在了底下。
“呦!”
小鹿不住地蹭陸空星的手,陸空星很偏心地把它托起來放在腿上,同時在思考,看兩隻這樣擔心的樣子,他恐怕昏迷了不短時間。
“砰”的一聲,木盆落地,周順嘴唇蠕動,瘸著一條腿飛快撲到他床前,中間還差點跌一跤。
“殿下!”他幾乎喜極而泣,後面出口的話解答了陸空星先前的疑惑,“殿下可醒了!您已經昏迷三天了!”
他趕緊給陸空星身後墊了個枕頭,讓他能安然坐著,又去喊常青,讓他備些好克化的粥食點心,再把九殿下已經醒了的好消息通知其他宮人。
陸空星腿上搭著一張小方桌,慢慢喝粥,不時夾一塊點心,忽然聽到窗外有些嘈雜,於是探頭望了一眼。
“殿下彆理他們,奴婢叫紅佩去給他們發點金瓜子,叫他們散了。”常青也從門外走進來,給陸空星添了一道早就煨在灶上的湯。
“他們來乾什麼?突然這麼激動。”陸空星有點莫名。
與高興的宮人們不同,周順和常青臉上都沒有太多喜色,他們深知九殿下恐怕不是什麼紅塵中人,日後早晚要回到該回去的去處,因此對這些能使宮人們狂喜的消息,並不太在意,隻是將陸空星昏睡這三天的情況緩緩道來。
“殿下可記得在獵場墜崖之後的事?”
陸空星不誠實地搖頭,他要聽聽周順怎麼說,然後決定自己怎麼編。
周順點點頭。
“殿下有所不知,殿下墜崖之後,五皇子墜崖的消息也跟著傳回來。長公主主持大局,先派人救回了五皇子,卻怎麼都找不到殿下的蹤跡。”
“長公主和駙馬正要親自出去尋找,卻見一頭白鹿載著昏迷的殿下回來,整個營地裡的人都見了。”
陸空星立刻一驚,追問道:“白鹿呢?”
“送下九殿下之後,就走了。”
陸空星捏著勺子沉默,半晌才說:“那方才外面那些宮人,聽說我醒,又為什麼喧嘩?”
“他們其實是來賀九殿下的,順便討個賞。”這次說話的是常青,他壓低聲音,為陸空星解釋道,“在獵場之時,陛下不是……不是被白鹿……現在狀態不算太好,太醫院的太醫基本都是集中在觀文殿那裡,兩位國師也都去了。”
那老皇帝的狀況隻怕有點危險,這一蹄子踢得可真不輕。
“陛下龍體欠安,九殿下又是墜崖後被白鹿送回來的,這對大昭而言是什麼都比不上的祥瑞。朝臣中就有些聲音,說是要請封九殿下為太子,以盛大昭國運。”
陸空星歪了下
頭,這對普通皇子來說當然是天大的好消息,對他而言反而是個麻煩。白鹿會親自將他送回去,甚至自開國以來再度現身於人前,怕不是……為他鋪路呢。
是在告訴他,無論怎樣都好。
成仙亦或做人,他都會前途燦爛。
可是沒了小鹿,這一切對陸空星毫無意義。既然白鹿還能回來為他鋪路,說明那件要做的事應當還沒有做,他還有時間。
陸空星吃完最後一口點心,直接掀開被子下床。
太子什麼的,他才不乾,他有更重要的事情。
“幫我請商歌來。”
商歌這幾日本來就惦記著昏睡的星主和莫名其妙的陸文昭,隻是星主一直沒醒,請隨侯看了也隻說是在做夢,自然修養即可,還幫忙喂了一顆吃了不會餓的丹藥。為星主的昏睡,商歌很是懊惱,總覺得是自己去得晚了,讓那些刺客驚擾了星主。
於是他天天進宮等著,好在陸空星醒來的第一時間就告知他陸文昭那些奇奇怪怪的托孤般的話,等了三天,終於讓商歌給等到了。
“星……師父!”
商歌一進殿,就高聲嚷道。
“你可快管管二師兄吧!你一不在,他就要分行李了!”說完,他還把一隻裹著絲綢袋子的錦盒往陸空星懷裡一塞。這隻盒子是他先前來探望昏睡中的陸空星時,為避免這裡人多眼雜直接幫忙收起來的,應當就是陸文昭所說的特意留下的那件東西。
陸空星跟商歌看過同一個話本子,知道商歌是什麼意思,陸文昭的事事妥帖讓他心中微微一沉,很快,他就被懷中的盒子吸引了注意力。
陸文昭這樣慎重地留給他,盒子裡一定是非常重要的東西,掂起來也有些沉重,在盒子裡不會碰撞,感覺像是……一塊四四方方的石頭?
陸空星與商歌對視一眼,商歌幫他拿外面的綢袋,他則遣退其他人,將盒子打開。
——一方潔白無瑕的大印靜靜躺在盒中軟布上。
“哇。”商歌感歎了一聲,“倒有點像那個什麼……”
他曾在人間做王,認得類似的東西。
“玉璽。”陸空星替他說出了那個詞,把這方印璽從盒中捧出來,仔細端詳。
印璽之上,白鹿昂首,周圍堆疊著祥雲蓮花與世人構想中的七寶八珍。陸空星又將印翻過來,看下面的刻字。
【受命白鹿,仙澤永享】
“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陸空星喃喃道,“大昭曾有一方開國玉璽,通體羊脂白玉雕成,上有祥雲白鹿鈕,下刻仙家文字,昭示著大昭王朝與神仙的密切聯係。隻是在開國那一代之後,這方印璽消失無蹤,現在用的玉璽,都是後來仿造的。”
商歌砸了咂嘴。
“所以,原來是陸文昭把這方印璽帶走了嗎?現在又送還給星主?觀這方印璽的製作材料,確實不是出自凡間,倒像是瀛洲產的白玉。”
那就對了。
陸文昭輔佐大昭開國皇帝建國之後,順便也
帶走了這方印,意味著從此神仙不在與大昭過多聯係,也可避免大昭借神仙之力做出超越世俗之事。
可是現在,陸文昭將這方印重新送到他手中,隻要他願意將開國印璽歸還,他就是鐵板釘釘的下一代皇帝。
【紅塵亦有妙處。】
仙人曾寬容地對他說道。
所以,若是眷戀紅塵,若是想憑借迄今為止所學的仙術,以及與仙人們建立的親密關係逗留世間,陸空星亦可做千古傳誦的人皇。
他的小鹿不會有半分怨怪。
見陸空星抱著印璽不說話,眼看就要掉眼淚,商歌頓時慌了。他努力想分散陸空星的注意力,於是連忙轉移話題。
“星、星主,這方印究竟有什麼特彆的啊?要是星主拿著這方印站出來,會不會有人說這是假貨?”
陸空星平複了一下情緒,微微搖頭。
“不會的。關於開國印璽的記載有很多,很好辨彆。”
“比如用這方印璽蓋在聖旨上,就會產生天象,意味著神仙認可,無論何種政令,都會施行得較為順暢。”
“還有就是,這方印璽與大昭皇族息息相關,皇族之血落上去,印璽亦會回應,因此幾乎不會被錯認。”
商歌憋不出新話題了,他真的好怕星主會哭,手都不知道放在哪裡,小鳥驚恐,卻忽聽陸空星輕輕開口:
“商歌,我在昏睡中做了一場夢。”
“關於我的私心,我有頭緒了。”
他抬起那雙澄澈的紫瞳。
“為此,我想把陸文昭引出來,同他談談。”
陸空星回想起自己在這三日裡做的那場夢。
他夢見自己漂浮在一條浩蕩星河之上,龍與鳳的骸骨在他身側流淌而過,奇花異草在他頰邊枯榮,生老病死、喜怒哀懼、千年萬載一並化為河水,載他一同浩浩湯湯地遠赴天際。
也許是意識到能輕易被他踩進泥裡的陸承影有多麼渺小的緣故,陸空星回憶起了自己前世的一生,那些斑駁的雪落的光景一幕幕從他腦海之中疾掠而過,陸空星聽到有一道宏大晦澀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
【……你不怨恨嗎?】
【你看,你的前世這樣悲慘,你不怨恨嗎?】
【是陸文昭……是他沒能及時找到你,叫你在紅塵裡跌得一身泥濘,你應該怨他的。】
【他為什麼沒找到你?他怎麼能不找到你?他無能!他懈怠!他故意為之!】
【你該怨恨呐!】
陸空星浮在星河上,他本能覺得那道聲音在誘導他妄加責怪。怎麼能責備陸文昭呢?他是那樣具有崇高道德準則的人,一定一直一直在找他,不曾怠惰一日。
【那為什麼沒尋到你?他故意!你死了,他才能當星宮主!】
不是的……不是的!
星河中的龍鳳骸骨與奇珍花葉忽而消散,概念中奔流不息的星河變作一條普通的人間河流。陸空星仰躺於水面,他未睜眼,心中卻奇異地
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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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了這一幕,河流不再托舉他,順從他心意,使他下沉,水泡的轟鳴在他耳畔響徹。
他想起來了,前世陸文昭——
找到他了啊!
他記憶力超群,卻像被什麼遮眼一樣,唯獨忘記了這一段過往。
陸空星終於想起,前世他被關進西山行宮的前一年,奉命去湟水治水。大雨數日,湟水決堤,水淹下遊十七城。
他在雨中堤壩上同官民一起堵河,不幸被卷入水底,溺死之際,水底有白鹿滿身光輝,飄帶搖曳,向他奔來。
陸文昭分明是找到他了,然而天災當頭,堤壩已經全潰。陸空星伏在鹿背上,隻覺那有力的背脊聳動,將他一路送上水面去。他在岸邊咳水,白鹿低頭嗅了嗅他,似是留戀難舍,終於還是義無反顧地轉身,投身水底,鎮壓潰處。
許是因為嗆水或者彆的什麼,陸空星忘記了與白鹿的相遇,然而從那時起,他一直心有所失,悵然難解。返回鹿臨城後,朝中大臣以他治水不力攻擊他,皇兄趁機奪走他手中的權力,甚至在第二年將他圈禁在西山行宮。
整個過程中,陸空星全無反抗,直接認命。
渾渾噩噩又過了十九年。
鴆酒送來的那一日,陸空星突然心中大慟。不是為皇兄的斬儘殺絕,也不是為朝中無人為他求情,他隻是感到有什麼在苦苦支撐了許久之後,好像不在了。在送來那壺毒酒的宦官幾乎可以稱得上驚恐的注視中,陸空星提起酒壺,一飲而儘。
他求速死。
……他都想起來了。
紫瞳之中閃動著些許淚光,陸空星猛然抬頭,冰冷而憤怒地質問虛空中那道蠱惑的聲音。
“你是什麼東西。”
他一字一頓,飄帶浮現,紫瞳大睜。
“膽敢挑撥我與小鹿的關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