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衝刷著林中刺客的屍身,十餘具屍體集中於一小片區域。顯然，刺客們甚至沒來得及分散開逃跑，就倒在了此處,死不瞑目。

殺這些刺客,商歌甚至連仙術都沒用,全憑絕倫的武藝。他能嗅出這些刺客身上沾染的與星主相關的因果的味道,要是味道重,那必然對星主有無理舉動，一刀了解也太便宜他們了；味道輕，就算單純立場不同的倒黴蛋，便賜這些人速死。

處理完這些刺客，商歌追到了崖邊。靴底的血色在地上積水中慢慢暈染開,除此之外，他看不出半點剛剛與一群刺客相鬥的痕跡。

他望著站在崖上看起來心神不寧的陸承影,心中轉動著尚未熄滅的殺意，周圍圍著的幾個紈絝早就被他徹底忽略了。

就算星主不忍心,他也是忍心的。

最初相識時他已經說過了，他不願星主同自己一樣,因為惡心的人或事而離彆紅塵,他希望星主的成仙是喜悅的，是有盼望的。

星主現在在哪呢？是在崖底下還是……

隨著距離越來越近，商歌很快就感知到了。星主正在懸崖一半高的位置,好像也找到了座位，感覺上十分安穩，周圍還有好多小小的毛茸茸的氣息。最令商歌驚喜的是，他嗅到了雨中的金戈氣，他送給星主的玉燕子,也正在被輕輕觸動。

商歌不由得露出了笑意。

星主與當初的他不同，竟然沒有被血緣親情所綁架，這令他刮目相看。情不自禁的，商歌停在能看見崖頂的地方，不乏諷刺地輕輕撫掌念道：

“棠棣之華，鄂不韡韡。”

“凡今之人，莫如……”

“兄弟。”

玄鳥的金瞳之中，倒映出曾經背叛他陷害他的手足親朋，他是罕見的成仙之後選擇逗留世間進行報複的仙人，仇心即私心，他成仙的那一日，直殺得血流漂杵，伏屍十裡。

“哎呀！”

商歌忽然睜大金瞳。

“仇心正熾……道心正熾……”

“陸文昭突然變強，莫不是因為……仇心？”

若是前世的陸空星，他被奴役驅使慣了，又是從少年時期就被陸承影拴上了無形的鐐銬，對血緣親情尚存奢望，可能會不忍心，但是這一次，不同了。

他心中甚至沒有多餘的情緒，平靜得像是面對一場試驗。

本來就是一場試驗。他想試試看，陸承影受傷甚至重傷，會令他心中掀起怎樣的波瀾，這份心境上的起伏又是否能助他平地登仙。此時的陸承影與他手中的長弓一樣，不過是個實踐出真知的工具罷了。

藤葉下細雨飄飛，陸空星拉弓引箭，箭尖向著崖下。

崖下並無目標，但陸空星心中有目標，他在找尋那隻會落在他箭上的燕子虛影。

——他很快就找到了。

山崖上，陸承影被紈絝們圍在中間寬慰，他並不承情，隻覺得煩躁。他現在被這群意外的目擊者給絆住了腳，根本無法分身去安排後

續的事情，隻能眼睜睜看著時間一分一秒流逝，涉及皇子墜崖，他與刺客的關聯很快就會被挖出來的。

要不是武力值不允許，陸承影早就對這群煩人的紈絝動了殺心。

陸承影的神情一會兒猙獰，一會兒懊悔，忽然，他聽到耳後傳來一聲破風的響動，像是一隻凶猛而迅捷的鳥，又如同一隻輕靈劇毒的蜂，一下就蟄到了他的肩膀上。

疼痛延緩一瞬才全面爆發，在周圍紈絝們的驚叫聲中，陸承影勉強回了一下頭，林木蔥蔥，不見射箭人身影。他的視線顫抖著向下，發現在自己的後肩上，正貫穿著一支沒有徽記的箭。射箭者力道極大，箭尖從後肩入，從前面出，完全貫通，疼得陸承影臉色慘白。

更致命的是，他被箭的大力生生帶得往前走了幾步，一腳踩潰崖邊，整個人跌落下樓去！

都是算好的！射他的時間！射他的力道！

陸承影雙目圓睜，腦海中掠過所有仇家，就連陸明修也被他考慮過了。他本來最懷疑的人是陸空星，可是陸空星墜崖了啊！怎麼可能再從後面射他呢！

這正是陸空星面對刺客圍堵，選擇跳下去的原因。

——這個不在場證明太過完美了。

陸承影的表情定格在極度恐懼上，他從崖上跌落，可笑那被他計劃著要報複要殺死的其中一個紈絝還伸出手來拉他，沒能拉住，眼睜睜看著五皇子中箭，從山崖上跌落下去。

紈絝：“……”

這是什麼大昭皇子地府觀光處嗎！栽下去兩個皇子了！

陸空星射完那一箭，正坐在樹藤上，用一截細細軟軟的藤條給灰啾啾們展示翻花繩。他的指尖靈巧地在藤條上下翻動，忽然感覺身側掠過一陣風，他回眸望去，隻見滿臉驚懼的陸承影正從他身邊飛速墜下。

陸空星：“……”

他這位置選得可真好！

快速下墜的重重影子中，陸承影頭暈目眩，依稀好像看到了他的九皇弟，神仙一樣安然地坐在樹藤上，將花繩的一端交給一隻灰色小鳥撐著，空出的那隻手抬起，對他招了招，像是一個送彆。

走好。

陸承影大睜著眼睛，墜入崖底。

長公主那邊，本來正一邊無語於老皇帝一把年紀還會被白鹿踹斷肋骨，一邊指示隨行的太醫柳妙為老皇帝治療。

在等待的過程中，長公主先是收到了先前安排好的侍衛們沒能跟上的消息。這個她毫不意外，一見小鹿，陸空星眼睛都綠了，衝出去的速度那樣快，需要避人耳目小心跟隨的侍衛們怎麼可能跟得上。

而且經過這一次，任誰都知道了九皇子的弱點亦是喜好，以後萬一針對這個下手，十次有十一次，陸空星依然會毫不猶豫地衝出去。

……多的一次會是陸空星自己發現路過小鹿然後衝出去。

長公主感到自己的頭開始疼起來了。

結果老皇帝那邊的治療還沒出什麼結果，更壞的消息傳來，是一名差點把馬跑死的紈絝帶回來的。

“什麼！小九墜崖了？”

又怕又急，長公主頓時感到一陣頭暈目眩，險些沒有站穩，還是從營帳裡出來打算彙報老皇帝病情的柳妙及時反應。他不敢用手觸碰長公主，連忙用身體撐了一下，自然也一同聽到了陸空星墜崖的消息，一時間擔心不已。

“長公主，九殿下他……”

長公主隻允許自己昏迷了半秒鐘，她知道，在老皇帝受傷的當下，場中就屬她最能壓服眾人。她強撐著直起身，就算陸空星不願意當皇帝，與她的構想產生了一定的衝突，她對這孩子也沒什麼怨懟，更不願對方出事。

那畢竟是會甜甜地喚她“姑母”的自家孩子啊。

“禦前侍衛聽令！留下鹿衛和獐衛拱衛營地，剩下的羽衛都隨我去尋九皇子，生要見人，死要……見屍！”

“你！就是你！回來報信的那個，你是誰家的孩子？你很好，再多辛苦一會兒，我叫人給你換一匹馬，你一同去尋小九！尋到九殿下重重有賞，叫你父兄再不敢小看你！”

紈絝聽說自己竟被長公主重用，還要把他的功績告訴他的父兄，過往十幾年奢華享樂的生活中，他那裡遇到過此等情況，頓時激動得滿面紅光，大聲應諾。

“是！長公主！”

就算前段時間被老皇帝打壓過，在場其他人也不敢質疑大昭長公主的赫赫權威，緊跟在紈絝之後，紛紛大聲領命。長公主利落地給自己綁上箭袋，佩好佩劍，揚聲道：

“牽我的馬來！我要親自去尋小九！”

不曾想，長公主一說自己要一同前去搜尋，其他大臣就紛紛勸了起來。

“不能啊長公主！陛下受傷，九皇子墜崖，您萬萬不能再有損傷！”

“是啊！請長公主坐鎮營帳，等侍衛們傳回消息即可！”

這些大臣居然想讓她留下坐鎮？她憂心如焚，眼前晃動的全是小九跌在崖下某一處，氣息奄奄喊姑母的樣子，怎麼可能安然坐在營帳中等待？

“不可能！我要親自去！馬呢？”

駙馬溫弦正提著兩隻灰色的小兔子返回營地，見營地裡人影幢幢，勳貴們慌亂奔走，就知道恐怕是又出了事。他將給長公主抓的小兔子交給侍從，自己匆匆趕過去，果然見長公主被大臣們圍在中間，苦苦相勸，那雙鳳目因為憤怒睜大，眼看就要當場爆發。

從他人口中得知了前因後果，溫弦沒有直接上前，而是離開，等再回來時，手中已經牽了長公主的棗紅馬。

“衡儀！”他在人群外高喊了一聲，“馬我牽來了，你快走，找九殿下要緊！你先去崖上看看落點在何處，我帶人下山崖，你在上面給我指路！”

一霎之間，長公主一掃焦躁不安，目光柔和下來。

溫弦果然最懂她。

大臣們阻攔不了，隻能任長公主上馬揚鞭，溫弦緊隨其後。然而不等他們策馬出營地，另一個消息就被散布在獵場中巡邏的侍衛帶了回來。

“不好了！長公主！五殿下也墜崖了

！”

長公主頓時鳳目圓睜，溫弦也嚇了一大跳，等反應過來，他立刻壓低聲音說道：

“衡儀不可！不要……”

“哈！”

長公主抑製不住地從喉嚨裡溢出一聲，溫弦提醒得非常及時，她千忍萬忍終於憋住了沒笑出聲來，展現出了與對待陸空星墜崖一事完全不同的極致雙標。

活該！

蒼天啊！是哪個好心的小神仙，幫她陸衡儀出了這口惡氣啊！

大臣們眼觀鼻鼻觀心，就算聽到什麼可疑的聲音，也完全當做沒聽到。溫弦一臉無奈，低聲道：“衡儀，收著點……”

好心的小神仙在樹藤上與小鳥們翻夠了花繩，收拾收拾準備下地了。飄帶伴著他，他輕得像一團雲一樣向下飄去，直入崖底。

檢驗成果的時候到了！成仙！小鹿！成仙！

陸空星在崖下的泥濘之中，發現了摔斷腿的陸承影。在看到對方斷腿的刹那，他緩緩歪了一下頭，不知該做什麼表情，於是笑了。

真是巧啊。

五皇兄也斷了腿，與前世的他一樣呢。

斷腿處，白骨刺穿了皮肉支出來，好像還缺了一節，細碎的骨渣沾在血肉上，任哪個太醫來看了，都得大搖其頭，說一聲這腿是好不起來了。

又與前世的他一樣呢。

隻是看著滿身汙泥、中箭又斷腿的陸承影，陸空星失望地發現，他的心境並沒有太大的變化，頓時感到有些沮喪。

身體上的痛楚還不夠？

還是說，需要精神上的痛苦呢？

陸空星漂浮在空中，正認真思考著，忽然，他留意到，陸承影的亂發之間，那雙眼眸緩緩睜開了，恍惚地看向他。陸承影破碎滲血的嘴唇蠕動著，仿佛在說些什麼，陸空星於是側耳去聽，隻聽他喃喃說道：

“墜下來……墜……”

“墜下來……”

他做夢了嗎？怎麼看到他的九皇弟在飛？

他的九皇弟……

怎麼可以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