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是為慶賀陸承影的出宮建府而舉辦的宴會, 來此的皇子卻沒有幾個在意陸承影。
借著這個難得的父皇允許諸皇子聚首的機會，已經出宮建府的皇子討論著手中難辦的差事；尚未出宮的年幼皇子也抓緊難得的時機，或與兄弟們交際, 或者聽年長的皇兄們高談闊論，在意陸承影的反而少。
陸空星安靜垂眸，吃著碟子裡剛上的菜肴。
叫他有些意外的是，許是他前段時間表現得過於紮眼，或者他的白毛過於紮眼, 前來同他搭話的皇子著實不少。反觀陸承影，身邊多數時候隻有一個陸明修，倒顯得孤家寡人一般。
“九皇弟明年應當就能出宮了吧？想去朝中哪一部？”
四皇子帶笑問道，除了坐在上首位置不理人的三皇子之外, 他就是場中最年長的了，自然肩負起熱絡氣氛的責任。當然，他也有心探聽這個一進宮就做了數件大事的皇弟的打算。
花宴上九皇弟在新國師徐元符身上押了重寶, 除了收獲一波財物，也贏得了徐元符的好感；前段時間的宮中大疫, 據傳也是九皇弟從中出手推動新藥方誕生, 現下太醫署最有前途的太醫柳妙和尚未退下的太醫署令，都與九皇弟交心。
再加上崇賢館學士的大力誇讚, 姑母長公主的青眼有加，令舉國士子傾倒的名花賢臣論……
四皇子唇畔的笑意愈發柔和親切。
除了生母還能偶爾被父皇惦念, 陸承影算個什麼呢？
倒是九皇弟一直深居簡出，好不容易才能碰上面，自然要好好聯絡感情。
面對這個出宮要去那一部的問題，陸空星不知道要怎麼答。他總覺得照他這個勤學苦練的勁頭，一年之後可能就成仙了, 談去哪個部完全沒有意義。可是成仙畢竟是件很看機緣的事，萬一到時他沒能成仙，還在紅塵裡苟著，那他也選好了自己的去處。
四皇子心中念頭猛轉，猜測陸空星會去那一部，是清貴的禮部？還是最適合結黨的吏部？還是能藏拙又能暗中乾實事的工部？不料陸空星用巾帕拭了拭嘴，開口時眼神堅定：
“去靈台。”
他都跟徐元符說好了！去靈台約等於出家，他才不要像前世一樣使勁乾活不得善終，他乾脆出家，然後全心全意成仙！
終結地獄笑話的最好方式就是先一步來到地獄！他搶先出家！
四皇子；“……”
未曾料想的答案產生了！
他的笑容變得有些勉強，心裡卻是讚歎的。
九皇弟真如潛龍在淵，善於蟄伏，就連他這樣的隨口詢問，都以百倍的防備心去應付。這樣心機深沉的皇子不當皇帝，絕無可能！
這隊，他站了！
見他倆聊著，八皇子也湊過來，面頰有些虛浮，嘴唇微微發烏，顯然平日裡沒少服丹藥。宴剛開始，他居然已經有些醉了。
“九皇弟，嗝，你前頭幾次三番逢凶化吉，是吃了什麼仙丹？彆藏私，也把單方抄我一份……”
陸空星煞有其事地點點頭，開始手寫一份方子。
“小九不敢藏私，八皇兄請看，平時我便吃這個……”
四皇子偷偷瞄了一眼，隻見藥方上寫著幾樣好吃的東西。
【薄荷，甘草，蜜糖，橘皮，蜂蜜，鮮梅子……】
……怎麼感覺這些玩意跟煉丹沒關係。
八皇子眯著醉眼看了好幾眼，見陸空星寫得詳儘，還拿了成品出來給他吃。他一口丸子下肚，清涼的薄荷氣息直衝天靈蓋，幾乎像是清氣衝頂，頓時大為讚歎。
“好丹！好丹！好小九！”
他含著薄荷糖丸晃晃悠悠地走了。
見陸空星這裡人來人往，說話談笑，一直不絕，陸承影的表情不太好看。前世他享受著陸空星帶給他的功績，早已習慣了坐在鮮花與恭維之中，卻不曾想過，那些鮮花與讚譽不過是他竊來的，本該歸屬於陸空星。
可若是會反思，他就不是陸承影了。
不願讓陸空星繼續出風頭，陸承影的視線在場中逡巡，忽然一亮。他看到了宴上最具分量的人，就算是陸空星也壓不過那個人，因為那個人的生母正是如今的中宮皇後。
三皇子，陸棠玉。
“三皇兄！”陸承影提高了聲音喚道，“聽聞三皇兄所複原的古樂譜馬上就要完成了，今日正好我們兄弟都齊聚在這裡，算是一場難得的家宴，可否請三皇兄讓我們開開眼？”
果如陸承影所料，眾皇子的視線轉向了三皇子陸棠玉。自開宴以來，陸棠玉雖人在宴上，卻根本不與彆人交流，隻是抱蕭閉目，指腹在桌面上輕輕敲打著，口中念念有詞。
聞聽陸承影之言，他先是皺眉，接著緩緩睜眼。
“你說的，是我的《簫韶》？”
“正是的！原來那古曲叫這個名字。”陸承影見全場視線都聚焦於自己，笑意頓時擴大，“三皇兄可願讓我們聽聽仙音？我們都洗耳恭聽。”
他自覺已經說得很客氣了，言辭上更是恭維有加，於情於理，作為兄長的三皇子都應給他幾分薄面，畢竟他馬上就要出宮建府了。
三皇子……三皇子用力地翻了個白眼。
“要聽我吹簫？”
“你們配聽嗎？”
眾皇子：“……”
看來三皇子是真的不會說話，怪不得皇後整天愁得要死。
陸承影沉下面色，又顧及對方的身份不好發作，隻能勉強笑道：
“既然三皇兄不願，那我們就看看歌舞吧，讓舞女們上來……”
三皇子陸棠玉又是一個大而標準的白眼。
“不過既然你誠心想求，我也不是不能吹奏一曲，隻是我有條件。”他站起身，碧玉簫管握在手中，垂下一截鳳形的絡子。他就用這支隨身十幾年的玉簫，一指眾皇子中間。
“他要陪我合奏。”
正在伸筷向一塊酥肉的陸空星：“……”
怎麼又又又點到他了！一點都不想表演才藝！
他含恨收回了伸向酥肉的筷子，露出淡笑。
“三皇兄怎麼突然想起我了，我不會……”
他不會樂器！一個也不會！會也說不會！不想表演才藝！
“我聽見過你宮裡傳來樂聲，宮人是絕對不敢輕易奏樂的，所以隻可能是你。”三皇子無情地戳破了陸空星將要出口的推拒之辭，誰都看不起的傲慢神情柔和了些許，“還算有模有樣，配與我合奏。”
陸空星：“……”
他私下裡偷偷用笛聲施展仙術的嘗試居然被發現了，真是不幸，他隻是想成為一名話本裡寫過的一撥弦就有千軍萬馬的琴魔那樣的人。
陸空星換了一個借口。
“承蒙三皇兄賞識，可我隻對吹笛比較精通，與三皇兄的蕭有些不配……”
“哼。”三皇子傲然發出了一聲鼻音，“所以你才引不來鳳凰，後面得轉為吹簫才好。”
陸空星：“……”
三皇兄真是有些棘手，得請蓬舟來做他的嘴替。早知如此，他就不說會吹笛，說會吹嗩呐了。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陸空星無可奈何地起身準備表演才藝。周順回他宮中一趟，取來了陸空星平時不怎麼用的白玉笛，他的笛子買的時候不貴，很劃算，陸空星以此為傲。而三皇子見了那支笛子，眉心都快打結了。
“你手裡這便宜貨……把我雕鳳紋的笛子取來。”
陸空星喜提一支新笛子，很貴。
陸承影：“……”
他明明是想讓全場的視線從陸空星身上移開，怎麼還聚焦了呢？三皇子還送了陸空星笛子，他倒成了為他人做嫁衣。
既然已經要表演了，陸空星也不扭捏。他向三皇子抬手示意，讓他的蕭聲先行，他得聽一小節熟悉了樂譜之後再跟上。
陸棠玉執起簫管，口唇抵住，吹出第一個長音。
《簫韶》九成，鳳凰來儀。擊石拊石，百獸率舞。【注】
陸空星閉目聆聽了一節，意外的仙氣飄飄，看來三皇兄所複原的曲譜是真東西，或許他可以問問陸文昭。
大體上背會了旋律之後，他輕輕跟上，陸棠玉眸中流露出愉悅的神色——陸空星吹得確實不差，更難得的是其中的境界。
倒叫他對剩下的沒修複完的曲譜，有了更多想法。
吹了半程，陸棠玉就主動停下。他見陸空星也要停，立刻用眼神示意他繼續吹，自己則慢慢閉上眼睛，靜心體悟古曲。
陸棠玉仿佛能看到從雲中飛來，欲接他前往仙宮的鳳凰了。
他聽得陶醉異常，在座的諸皇子也低聲讚歎，隻有陸空星，一邊吹笛子，一邊盯著自己桌上慢慢冷透的那碟酥肉。
痛啊！痛徹心扉！
快來個人打斷他！
陸承影緊了緊手中酒杯，他有些怔然地看著場中閉目吹笛的陸空星。前世小九也會吹笛，吹亂杏花疏枝，但他總感覺那時的小九與現在不同，那時吹笛的小九是被墜著的，是飛不起來的，是……逃脫不得的。
然而此時此刻，小九的笛聲猶如從九天之上傳來，清冽浮動，遙不可及。
那被帶走的夢裡，在仙人之中毫不突兀的白發紫瞳的少年身影在陸承影眼前閃過，他的心重重一縮，頓時失聲叫道：“小九！”
彆飛走！彆飛到九天之上去！
陸空星的笛聲應聲而止，他在心裡大鬆一口氣。
可算結束了！吃酥肉！
他和陸承影都輕鬆了，陸棠玉卻怒不可遏。他用指尖連連點向陸承影，指尖都氣得發抖。
“你……他吹得這樣好，你做什麼打斷他！”
“庸才！庸才！不配欣賞我的曲子！”
陸棠玉直接被氣得拂袖而去，有皇子想挽留他，讓他消消氣彆弄得太難看，可他向來誰的面子都不給，大步就出了門。
“下次這種宴，我再不來了！不用請我！”
他氣憤地邁步出門，一隻腳跨出去的時候，稍稍停頓了一下。陸棠玉轉頭，看向還拿著笛子站在場中的陸空星。
“我不是說你不配。”他抿了抿唇，“你笛子吹得不錯，等我修訂好下一章樂譜，再拿給你看。”
說完，他再無留戀，大步離開。
宴會不歡而散，最丟臉的是陸承影，最疲憊的是陸空星。
他就像新年團圓飯上展示完才藝的幼童一樣，疲憊回宮。遣退周順，他推開自己的院門，就見陸文昭和商歌隨侯居然都在。
他頓時精神起來。
人好齊……仙好齊，發生什麼了？
陸文昭用眼神示意，陸空星的視線向下，就看到了商歌腳邊一青一白的兩個披鱗帶絨的小獸。兩隻小獸一見陸空星回來，頓時“嗷嗚嗷嗚”哭著跑上來，一個抱住陸空星的腿，一個壓住他的腳，連連道歉。
“星主對不起！”
“我們打架造成了日食，影響星主，我們知道錯了！”
“求求星主——”
四支小角映在陸空星眼中，一齊悲苦地搖晃起來。
“求求星主，不要再讓州牧彈我們的角角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