處在仙人之中, 自然也是仙人了。
陸承影嘴唇顫抖,他甚至一時間連對仙人的敬畏都忘記了,隻是死死盯著白發紫瞳的九皇弟。似乎察覺到他的目光, 先前分發瓜子的仙人上前一步,“呸”地吐了一塊瓜子皮出來。
“仙山主!您看他!”
做了那種往蓬萊頭上扣鍋的惡事,現在還用眼神威懾仙力這麼淡的小仙,這個凡人還真是膽大包天!
他護在前,有女仙將陸空星拉向後方,安撫地摸摸他的白發,同樣憤怒不已地看向陸承影。
“仙山主,妾看這凡人, 根本就是不思悔改!”
蓬舟亦是面色不善, 他指尖微動,重壓立刻降臨陸承影的魂魄, 將那魂魄壓得愈發透明。陸承影這才猛然醒覺, 現在不是質疑陸空星為何在此處的時候,他得在仙人面前先保住自己的性命!
靈魂被重壓的巨大痛苦,前世今生, 他從未體會過, 僅僅這一下,就讓陸承影伏下身去, 不敢再抬頭。
最後一眼,陸承影看到陸空星被仙人護在身後, 嘴裡甚至還在吃著點心, 最後用指尖輕輕將剩下的小半塊頂進嘴裡,倏忽斜過視線瞥向他,神情涼淡。
陸承影會受到什麼懲罰, 陸空星毫不關心。
他隻是……來看熱鬨而已。
“仙人!仙人明斷!”陸承影到底也是當了一世皇帝的人,在深知無法反抗仙人的情況下,他忍辱道:“我自知罪孽深重,空口妄語,冒犯仙人,懇請仙人再給我一次機會,我會……我會為仙人立廟!我會……我會為仙人加封號!”
“我之後一定會當皇帝的!上面這些肯定可以實現!”
蓬舟大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好不容易笑完,他當場翻臉。
“自知罪孽深重?”他嘲笑道,“那你怎麼不去死呢?”
“更何況,你所謂的封號和立廟……”蓬舟慢條斯理地說道,“那算什麼東西?真以為仙人會在乎那些虛頭巴腦的?你供倆饅頭都比這實際。”
陸空星:“……”
蓬舟,一款他的嘴替。
陸承影惶惶不敢言語,他的大腦在急速轉動,企圖謀出一條生路。他記得方才仙人說,隻要說出夢中是哪位蓬萊仙人助他盜取詩文,他就可以不被報複,在場仙人他皆不認識,生怕冒犯,可陸空星……陸空星絕不可能是仙人!
不然前世他怎麼會被鎖在西山行宮十九年!自己瀕死之際,還讓人帶了一杯鴆酒去,聽到陸空星咽氣的消息,他才安然閉目長逝。
陸空星絕不可能是仙人!必然是使用了什麼奇特手段,這才混入了仙人之中!
陸承影不知,自己究竟是私心裡不想陸空星成為仙人,還是真的不相信對方會成為仙人。他抬起頭來,正要出聲為自己申辯,當場拆穿陸空星的身份,以求獲得仙人們的寬宥。可不等他開口,上首位置的蓬舟就托了腮。
“算了,我也沒耐心聽你狡辯,既然你自己承認罪孽深重,我少不得給你降下責罰。”
……他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聽陸承影的辯解和指認。
陸承影頓時目眥欲裂,仙人竟傲慢至此!
但他說不出話來了,也再抬不起頭,上半身被緊緊壓至地面,臉也狼狽地貼在地面上。他聽見仙人們細細耳語,似乎在商量給他降下怎樣的責罰。
出乎意料的,蓬舟竟問起了陸空星。
“小仙友,你覺得怎樣的責罰好?”蓬舟像是怕陸空星拘束放不開,更因為這事太小太不重要,於是放鬆地說道,“隻管說就是,可彆太輕了啊。”
陸空星眨巴一下紫瞳,突然被問,他的想法也不多,唯有一點——
陸承影不能死。
陸承影還沒嘗過世上所有的痛苦,還沒有奮力奔皇位後終成一場空,他怎麼能死呢?
陸空星想起前世此時,他已經被困在靈台地下不見天日,每日割肉放血,痛不欲生。冷壽陰謀算計,奪他眼睛,最後皇兄假惺惺將他接回來,卻上來就問。
【小九,你與有大法力的國師待了這麼久,可得到了什麼好處?】
好處嗎?皇兄想要嗎?
那就稍稍……
舍給他點吧。
“那就奪他一隻眼的視力。”陸空星答道,“然後另一隻眼的視力也逐年喪失,好讓世人知道,不是什麼壞事惡念都可以推到仙人身上的。”
不是想要好處嗎?
他得到的,就是這樣的好處,原樣贈送。
蓬舟大為搖頭。
“怎麼這樣輕,還是太心善了。”他略作思索,“就在方才小仙友說的基礎上,再加每日割肉流血之痛好了。”
縱使知道陸承影現在已經不能說話,他依舊笑盈盈俯視匍匐在下方的人。
“便宜你了,我本想讓你受些拔舌之苦,你可得好好感謝小仙友的善心。”
“熱鬨看完了,各自散了吧。”
單方面的審判結束,眾仙也看完難得的熱鬨,三三兩兩意猶未儘地散去,還不忘把陸承影的魂魄也拖走。陸承影滿眼的難以置信,他想抬頭再看陸空星一眼,仙人法力加深,他根本連頭都抬不起來。
“哎喲,這一天天的。”
仙人們走得七七八八,蓬舟用袖子給自己扇風,忽然想起來他會仙術,遂用仙術給自己吹風。陸空星現在還不會飛,走不了,隻能等蓬舟把他送回去,這反倒讓蓬舟以為他是在特意等自己,嘴角翹了翹。
“日後有這種熱鬨看,我還喊你。你也可多來找我下棋吃點心,書單上的書簡讀完了,傳個話,我再給你寫新的。”
陸空星認認真真點頭點頭,蓬舟“噗嗤”一笑。
“走罷,我送你回琅嬛閣。也彆看得太刻苦了,當心如瀛洲主那般,看成呆子。”
陸空星敏銳地發覺,提起陸文昭,蓬舟的神色就淡了,好像深有意見。
“蓬萊與瀛洲……關係不睦嗎?”他小心地斟酌著措辭問道。
蓬舟扯了雲來,聞言冷冷一笑。
“你看著不常出門,可能不知道。三仙山雖然時常合稱,顯得親密,其實一盤散沙都比我們好。”
“且不提最孤僻的方丈山,就連我與瀛洲主,都難以兼容。我知曉陸文昭為什麼執著於尋那個星主,因此我……”
“討厭他。”
蓬舟很體貼地將陸空星送到琅嬛閣門口才離開,陸空星仰望著他駕雲離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確定四下無其他仙人,陸空星來到僻靜處,這次可不用偷偷摸摸隔空攝鹿了,他直接正大光明地喊小鹿。
小鹿來!
陸文昭其實一直在關注陸空星的動向,將星主直接放到仙人出沒的琅嬛閣中,他心中並非沒有擔心。然而很快,他發現陸空星居然異常適應,幾乎就像在自己宮中一樣,想看什麼那什麼,不懂的就問鸚鵡和靈鳥。
甚至偶遇了蓬萊主蓬舟。
蓬舟與他關係並不算非常融洽,陸文昭差點直接現身。可他很快發現,陸空星混在蓬舟與蓬萊的仙人中間,喝茶吃點心看熱鬨,還鎮定地偷偷藏了好幾塊點心,堪稱連吃帶拿。
陸文昭:“……”
他安靜地蹲回了琅嬛閣門口。
“小鹿!”陸空星開心地抱住白鹿脖頸,“想看的書簡都已經錄完了,我們回去吧。”
忽然,他像是想起了什麼,伸手在袖子裡摸摸,摸出一方裹著什麼東西的手帕來。手帕解開,裡面是兩三塊花型的點心。
對著小鹿,陸空星紫瞳彎起。
“這點心很好吃,我給你帶了幾塊。”
……居然是特意給他帶的嗎。
白鹿一時有些發怔,它垂首,在陸空星手中一點點舔舐入口即化的點心。陸空星用一種慈祥的眼神看著小鹿吃東西,倏的想起什麼,唇畔的弧度更加明顯。
“小鹿,我方才問了蓬舟先生。”
“你也是瀛洲主吧?”
白鹿的耳朵“刷”的立了起來,一口點心噎在喉嚨裡,嚇得飄帶都卷成波浪了。它看向陸空星,差點疑心自己已經暴露了身份,不過最初的驚恐之後,它敏銳捕捉到了陸空星話語中的那個字。
也?
“我之前有過猜測,隻不過今天證實了而已。”陸空星有點不好意思,“倒不是我在自己臉上施展點石成金,小鹿你看,你一直在承擔很重要的工作。無論是初見時將我引去海棠花林中,還是平日裡總幫陸文昭處理一些事務,都能顯示你地位的重要。”
“蓬舟先生話語中透露出瀛洲主也是靈獸,我想瀛洲的設定是不是那種特彆拉風的明主和暗主之類的,你與陸文昭共同負責。”
“陸文昭平時也很尊重你,你們的地位看起來一樣。”
白鹿:“……”
自己能不尊重自己嗎。
立起的耳朵終於能放下了,白鹿大鬆一口氣,為報被嚇之仇,羞惱地用腦袋輕輕頂陸空星。
快走吧,不要再亂分析了,嚇死鹿。
陸空星被它頂得步子不穩,手還在袖子裡摸,裡面有另一包點心。
“我給陸文昭也帶了點心,讓我先偷吃一小塊再走……彆頂了……馬上就走唔唔……”
回程的路上,陸空星不怎麼怕了。白鹿四蹄輕踏,帶他飛躍東海,飄帶換繞白鹿,亦如繞陸空星之身。
似乎也察覺到陸空星不再害怕,白鹿甚至降低高度,接近海面,湧動的海潮倒映出一人一鹿粼粼的影。
小鹿與他與水,陸空星忽然感到這個場景似曾相識,他抬手勾勒星光,不曾留意到星光正被他引動,而十八飛星的口訣正在他腦中自然流淌。
記憶中依舊翻不出那些片段,有記不得的事對陸空星而言異常奇怪,他肯定是忘了什麼,關於黑暗混濁的水底,關於水中搖曳的飄帶,與奔他而來的皮毛生輝的白鹿。
遺忘的畫面中,白鹿是要創他嗎?
不是。
應當是要救他啊。
那現在這顆發著光的巨大的飛星,是要創他們嗎?
好像是的吧。
下一秒,陸空星無意識勾勒星光的手停頓,轉而揪住了白鹿的飄帶。他睜圓紫瞳,變化的唇形在迫近的巨大亮光之前,近乎慢放——
“小——鹿——”
“彆——回——頭——”
“快——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