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空星澆完花, 就帶著常青,匆匆趕去最後一日的花宴,留下紅佩懷疑狐生。
他明明記得自己昨夜出去了, 還被黃狐狸打了一頓,黃狐狸還想來吃九殿下!
可是現在, 他似乎根本聯係不上黃狐狸了。
花宴的最終一日, 沒有鄭重其事的祭祀, 也沒有驚心動魄的鬥法, 各色花在園中開遍,姹紫嫣紅, 其中又以牡丹為最。
老皇帝得眾人伴駕,行走花間,向旁邊招了招手, 鄭青雲立刻笑著送上一疊花箋, 分發給在場眾人。
“便按往年的規矩,在花箋上寫下自己心頭所愛之花,將花箋彙集到一處,瞧著寫在箋上的花名哪個多,就選哪種花當花王。”
老皇帝接過鄭青雲雙手捧上的花箋,也不避人,大筆一揮, 寫下“牡丹”二字。在場的皇親與重臣應諾,也接過花箋, 在園中四散開來,尋隱蔽處寫心目中的花王去了。
不過也不會有彆的選擇,老皇帝寫了牡丹,他們也全都得寫牡丹, 這已經是心照不宣的規矩。
可陸空星……他就是不想寫牡丹。
他歪著腦袋,充滿叛逆地盯著這張箋。牡丹,眾人所愛,他偏偏喜歡芍藥,再不濟,也可以寫相識了數日的小花靈,不比人雲亦雲趨炎附勢要強嗎?
說小花靈小花靈到,陸空星剛揮筆將咚大的“芍藥”二字寫上去,旁邊花叢中就傳來輕聲呼叫他的聲音。
“哎!大花!大花!”
陸空星:“……”
會這樣叫他的,隻有小花靈了。
不過陸空星有些好奇,花靈們一般不能離自己的本體太遠,他已經將小花靈的本體從湖邊移栽到他宮中,怎麼還能再飛過來的?
“哼哼,花花自有妙計!”光團得意地膨脹了一下,不過也就嘴上這麼一說,光團很快就為陸空星解惑。
“今日是選花王的日子,物候神曾留下規矩,在這一日,宮中百花之靈,可齊聚會場之中,方便結果出來大家齊聲讚頌。”
“選出的花王自然會是花王,隻是其他花靈,也能得到恩惠,變成小小的花中仙子,隨物候神一同去往無憂仙鄉。”
“隻是……”
光團突然萎靡起來。
“隻是,物候神已經有好多年未曾出現了,也沒有花靈能變成花中仙子。我知道這事,還是從其他花靈那裡聽來的。”
陸空星突然想起瀛洲冰封之事,怕不是這些年來,物候神一直沉睡冰中,這些花靈年年期待著不會到來的神仙,做一場會變成花中仙子的美夢。
光團還是很沮喪,長籲短歎的。
“唉,我知今年物候神也不會來,隻不過我認識了大花你,就算隻有短短三日壽命,也算是頂頂幸運的花靈了。”
光團說完,飄到陸空星頭頂。
“不說那些傷感的了,大花,讓我看看你寫的花王是哪種花。不會是我吧?哎呀,多不好意思……”
陸空星視線平移,不,他堅持本心,他寫了芍藥。
小花靈在頭頂嘰嘰喳喳,陸空星握著花箋的手微微垂落,忽然,他利落地一個抬手側身,將花箋拿高,完美避過了那隻想奪他花箋的手。
早說了,他現在耳聰目明,身體狀態更勝前世巔峰,還以為可以輕易從他手中拿東西嗎?
陸明修抓了個空,陸空星就像背後長了眼睛一樣,利落地躲過了他的手,回身看他。那雙紫瞳中微冷的神色,讓陸明修有一瞬的怯懦,不過很快又被他自己強行揮去了。
“九皇兄何必這麼小氣。”他笑道,“我也隻是想看看皇兄寫了哪種花而已。皇兄這樣防備,難不成寫的花……與父皇所寫的不同?”
煩死了。
陸空星心中非常不耐,他寫什麼,跟陸明修有什麼關係。陸明修這樣積極想要知道,隻可能是要拿他與父皇選的花王不一樣來做文章,指責他同父皇不是一條心之類的,十分煩人。
他前世與陸明修仇怨不深,也沒想著大肆報複,如妃之事後,陸明修還沒長教訓嗎?
陸空星很快就破案了,因為最值得報複的對象,在他面前緩緩現身。
“小九,怎麼這樣凶。”五皇子陸承影笑道,他就如同一位親善的兄長,並未做過什麼竊詩之事一樣。
他用餘光瞥了一眼陸空星手中的花箋,看清了“芍藥”二字,有些不讚同地搖頭。
“小九,宮中約定俗成的規矩,我們選的話得同父皇相同。我知曉小九可能喜歡芍藥,以後在宮中多多種植就好,現在麼,我再幫小九要一張花箋,改了吧。”
陸承影伸出手,想從陸空星那裡接過花箋。
“小九彆擔心,現在這張,皇兄去幫你焚掉或投入水中,不會有旁人知曉的。”
他看似好心,經曆過前世的陸空星卻早已看透了他假好心的套路。不過他是真的煩透了,直接抬手,將花箋塞給了一旁的陸明修。
“給你。”他對呆住了的陸明修說道,“我寫了芍藥,與父皇不同,你去告訴父皇吧。”
塞完花箋,他拂袖入花叢。頭頂花靈仿佛也知曉他想遠離這兩個人的心意,在凡人聽不到的世界裡大呼小叫。
“喂喂前面的花!讓一讓!讓大花過去!”
“對對對!然後你再擋回來,對!”
見他拂袖而去,陸明修還懵著,陸承影已經下意識追進花叢中。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追,隻見眼前花葉紛紛,蜂蝶環繞,幾隻被驚擾的蜂子蟄腫了他匆匆撥開花枝的手,那個白發的身影依舊漸行漸遠。
“小九!”
他叫了一聲,望著那個背影,腦中鈍痛,心如火灼。
越來越多的花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紛紛橫身擋在他面前,邁不過,繞不開。他隻能眼睜睜看著那身影衣帶飄飛,灑然而去,徒留他踏在一定泥濘裡,身旁花枝傾倒,像在嘲笑。
光團們飄在花枝上,三五成群,嘻嘻笑著。
“好無禮的凡人,還想追那麼漂亮的花。”
“追不上,叫他追不上!”
“可花長腿會走,這真的是可能的嘛……”
“笨呐,那是蒲公英!”
“什麼?蒲公英?讓我吹吹!噗噗噗!”
陸承影喘著氣,花了好大力氣,才從辨不清方向的花叢裡重新走出。他在地上蹭了蹭靴底肮臟的泥濘,滿心惱意。
而這惱意又在不見了陸明修之後,被空前放大了。
不對!陸明修去哪兒了?
他不會真的拿著陸空星的花箋,去向父皇告狀了吧?蠢貨!陸空星親自給的花箋,真不怕這是有心為之的陷阱嗎!
陸承影隻能迅速追趕,祈禱陸明修還沒有把花箋呈上去。另一邊,陸空星從花叢裡靈巧地鑽出來,腳下沒沾一點泥濘,地上的泥土全讓花們用根或枝葉幫忙蓋住了。
“多謝了。”
他向花們道謝,花靈笑嘻嘻。
“小事,小事,沒禮貌的凡人好討厭。”
陸空星繞著花叢轉了一圈,回到老皇帝所在的園中。也是巧了,他剛穿過三三兩兩的皇親勳貴,就見老皇帝面前,陸明修上氣不接下氣,手中高舉著一張花箋。
“父皇!這是九皇兄的花箋,您瞧瞧,他都寫了些什麼!”
陸明修知道這可能是個陷阱,但是他太恨了,他恨陸空星恨得要死。要不是陸空星,他母妃不會被軟禁,他也不會在宮中淪落到宦官都不搭理的地步!
所以,他不能放過任何一個拉陸空星下水的機會!
老皇帝皺了皺眉,他身旁的長公主也皺眉,不過事關陸空星,長公主立刻開口打圓場。
“小九往年都沒回宮,這怕是第一次參與吧?不知寫了些什麼花,讓我這個姑母也參考參考。”
陸明修死死抿著唇,他聽長公主輕輕巧巧為陸空星開脫,頓時難以忍耐地開口。
“姑母!陸空星他寫的與父皇不一樣,他寫的是芍藥不是牡丹!”
長公主勃然變色。
“放肆!仁義孝悌都學到狗肚子裡去了?宮中種了那麼多棠棣,是教你張口就叫你皇兄名諱的嗎!”
老皇帝也滿臉不悅,不過當他展開花箋,看到上面的“芍藥”二字,到底有些不高興。
“小九。”老皇帝眯起眼,從人群中喚過陸空星,“芍藥可是你心愛之花?”
陸空星在心裡歎口氣,從容從人群中走出,略略一拜。
“是,父皇,小九喜愛芍藥。”
老皇帝心中的不悅頓時加重,陸明修反而眼睛亮起,他偷偷看向陸空星,心道這次陸空星恐怕要挨訓斥了。
長公主神色一變,內心歎息這孩子太耿直,但還是立刻打圓場。
“小九,你父皇愛極了牡丹,為人子者,你覺得芍藥和牡丹哪個好?”
陸空星不為所動,再拜。
“小九仍舊喜愛芍藥。”
這下,老皇帝面容上浮現怒色。他已經三番兩次給陸空星機會,不想這孩子依舊耿直得令人生氣。他正要開口申斥,陸空星卻繼續慢慢地說了下去。
“牡丹乃是國色,是權勢富貴之花,君王所愛,故小九不敢多愛。”
密密的睫羽在眼瞼處投下陰影,百花爭妍之中,白發紫瞳的皇子抬眸,笑了一笑,神態無邪。
“小九喜愛芍藥,也願做芍藥。”
園中一時寂靜,花箋上,一個個“牡丹”的字眼似乎變得刺目起來,立刻有皇親偷偷將花箋藏在身後,不敢顯露。
陸承影匆匆趕到,他一見老皇帝的神情,心裡就叫了一聲糟。老皇帝注視著陸空星,眼神從憤怒變為和悅,最後滿滿都是一腔憐子之情。他親自將陸空星攙扶起來,龍顏大悅。
“好個不敢多愛,朕的九皇兒,向來知進退、懂朕心。”
“朕早說了,每年花宴,那些個花箋都寫成一個樣子,都仿著朕來寫,還有什麼選花王的趣味?不過效顰罷了,朕還不樂意其他人仿著朕來寫呢。”
立時就有人附和道。
“名花傾國,俗人自然趨之若鶩。九殿下卻喜愛芍藥,願做芍藥,芍藥伴牡丹,亦如賢臣伴明君,聽得此名花賢臣論,真叫臣受益良多啊!”
陸空星:“……”
他隻是想把自己擇乾淨,給陸明修響亮的一巴掌,怎麼還過度解讀啊!
但是此時此刻,他也隻能微垂眼睫,做出羞慚模樣。
芍藥……伴牡丹……
賢臣……伴明君……
陸承影的瞳孔驟然緊縮,他感到一陣天旋地轉,無數碎片回憶向他腦中蜂擁而來。那花前白發低首的九皇弟,在他眼中,逐漸與記憶裡的模樣重合了。
【……皇兄。】
他想起來了。
他全都……想起來了。
那份嫉妒,那份絕望,那份歇斯底裡和觸之不及的苦痛,儘數湧上心頭。
陸承影感到自己伸出手,向前徒勞地抓握了一下,如他在棠棣花開滿的宮道上抓不住那抹白衣,如他方才在花叢深處抓不到那縷白發。
如他前世,人過中年,眼角皺紋橫生,忽見九皇弟容顏不改,一如往昔。
【小九。】
那時的他在問,那時的他驚恐地問。
【小九!】
【你不會老的嗎?!】
九皇弟茫然抬頭,一如年少,白發紫瞳,恍若天人。
他!怎!麼!不!會!老!的!呀!
隻有他……隻有他會垂垂老矣……
那一刻,莫大的恐懼與絕望攥住了陸承影的心。九皇弟走後,他展開西山行宮的圖紙,指尖顫顫,不可休止。
小九猶如天上月。
而他偏要——
扯月入紅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