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仙真好啊, 無論是小鹿小鳥還是花靈，陸空星前世從來沒見過這麼多奇妙的東西。
“我自然也很喜歡你們的。”他認真說道，“隻是更喜歡芍藥。”
你們今天以前也穿得很好看，隻是今天穿得更好看……陸空星大概就想表達這個意思, 花靈們天真單純, 居然也高興。
“對了, 先前在宮中，也有許多花開放, 可我怎麼沒見過你們啊？”
陸空星有些疑惑，雖說他也是第一次這樣徹底地使用自己的眼睛, 可以前也總該影影綽綽看見一些才對。
“你睡糊塗了嗎？”一隻光團晃了晃花葉, “隻有這幾天我們能出來呀，隻有在為物候神舉辦的典禮上，我們才能這樣出來。”
另一隻光團有不同的見解。
“可是，總感覺我們已經很多年出不來了。”
“也是哦，為什麼今年突然又能出來了呢？”
陸空星歪頭聽著花們議論, 忽然，在他近處的花一齊用枝葉遮掩了他的身形, 發出“噓”的聲音。
“有人來了。”
非常勉強才能遮住陸空星的花還發出了小聲的抱怨。
“大花，你怎麼生得這樣大, 跟人一樣大，葉子都快蓋不下了。”
陸空星：“……”
他努力把自己縮了縮。
對不起，添麻煩了。不過有沒有可能, 他現在就是個人？
花靈頓時發出笑聲。
“哈哈哈，大花你真幽默，摸著你的白花瓣再跟我說一遍剛才的話。”
抓著自己白毛的陸空星：“……”
沿著湖畔小路緩步而來的，是一對衣著華美的少女, 從她們相似的眉目間能看出，這是一對姐妹。
這對姐妹陸空星認得，還真是說提什麼來什麼，長公主剛同他說了五皇子欲娶英國公府的嫡女，現在這對姐妹就出現在他眼前。
“我可再不回去宴上了，沒意思得很。席間太後提了多少次，連番暗示，不就打著將我許給五皇子的主意嗎。”
年長而明豔的嫡長女雲寧懨懨說道，少女時期的她與前世大不相同，就算神色消沉，也洋溢著青春意氣，半點不像前世皇宮裡那個黯淡而枯槁的皇後。
陸空星其實不明白，為什麼前世雲寧會答允這樁婚事。英國公府地位已極，不再需要錦上添花，沒必要在儲君位置還未確定之前，通過嫁女提前站隊。
兩名貴女中的妹妹雲眠要安靜些，聞言問道。
“那姐姐的意思呢？五皇子席間態度看起來不差，姐姐對五皇子……”
雲寧搖了搖頭，她環顧四周，見沒有人影，才慢慢開口。
“阿眠，你還是太單純。這五皇子可沒有表面上那麼溫文爾雅，就單說這次祭拜物候神的詩文，竟都是竊他九皇弟的。神仙之說，不過勉強遮羞罷了。”
“他竊詩盜句，德行有虧，此其一；行惡事卻暴露，是為愚蠢無能，此其一；常以假面具而非真性情示人，無論對太後還是皇弟，頗多索取，怕不是個慣會吸身邊人血的，此其三。”
“這樣的人，我斷然沾惹不起，英國公府也沾惹不起，趁早遠離為好。”
雲眠面上現出恍然的神色，繼而對長姐欽佩不已。
“長姐向來看得透徹，那我們就躲遠些，再覓個喜歡的好兒郎就是了。”
花叢中的陸空星聽到這些話，更覺奇怪，雲寧已經看得如此透徹，前世怎麼會答應嫁給五皇兄的呢？
雲寧歎了口氣，她所求的，哪裡是什麼好夫君、好兒郎啊。
“其實情愛之類，我倒不太看重。”她話鋒一轉，臉上現了些小女孩的興奮神態來，“阿眠，你今日看到長公主沒有？那可真是威嚴赫赫，不同尋常女子，聽說先皇也曾向她問策。”
見姐姐激動的情態，雲眠掩口而笑。
“姐姐自幼熟讀典籍，也可以答問策，必定比那些大臣答得還好。”
雲寧也反過來取笑她。
“我會答問策，你便寫遊記，鹿臨城周圍的山川，不是都踏破了嗎？大昭幅員遼闊，還多的是名山大川可訪呢。”
兩姐妹忽然同時沉默下來。
答得再好，寫得再好，又有什麼用呢？
長公主已經是難得的特例，卻也被如今的陛下忌憚，她們這些勳貴家的女孩，沒有長公主可以肆意妄為的尊榮，相夫教子、主理內宅，似乎已經成了最好的選擇。
沉默持續了好一會兒，隻有湖風習習。陸空星身旁的花靈又浮現出來，似懂非懂。
【大花，她們明明長著腿，怎麼就不能隨意來去了呢？】
陸空星想了想。
“就像你們被栽種在皇宮裡，除非移栽，不然也隻能紮根在一個地方。她們一旦被栽進皇宮或者大宅之中，也就隻能紮根在一個地方了。”
花靈恍然大悟。
【大花，你懂得可真多。所以她們也是花，隻是現在還沒有被完全栽進土裡。】
陸空星歎了口氣，再次產生了塵世如牢籠、綱常為藩籬之感。
隻是他的疑惑還沒有被解答，雲寧如此透徹，怎麼會嫁予皇兄呢？
一名身量結實的宦官快步跑來，迎向正在湖邊的兩姐妹。陸空星隻覺得這宦官的面容他見過，於是開始檢索今生的記憶，沒有，就再接著檢索前世的。
這時，宦官已經與姐妹兩個說上了話，滿面堆笑。
“英國公府的一姑娘，可找到您了，太後召您過去說話呢。”
雲眠立刻看向雲寧，宦官也看了過去，眼神微閃，順勢說道。
“雖太後娘娘未提，要不……大姑娘也一同回去？”
“我便先不回去了。”雲寧搖頭拒絕，“方才在宴上待得有些頭暈，想在湖邊走走。隨身的侍女距此也不遠，有勞公公向太後轉達。”
雲眠看起來還有些不放心，不過想到姐姐的侍女確實就在不遠處，讓姐姐從那些繁冗的應酬中暫時抽身片刻也好。
雲眠跟著宦官離開，隻留雲寧一人在此處。雲寧緩步走上延伸向湖心的水榭，剛剛站定，就感到身後一股大力襲來！
“撲通”的落水聲一下驚醒了正在檢索記憶的陸空星，接著他就見方才來傳太後旨意的宦官快步從水榭上跑開，電光石火之間，他找到了記憶中的那個畫面——
畫面中的那張臉，曾在太後身後出現，後來又隱匿在陸承影背後的陰影中。陸空星隻匆匆見過幾次，若不是他記憶力異於常人，絕不可能在此時認出。
陸承影的人……推英國公嫡長女入水……
陸空星徹底明白了，一下從花叢中站起，嚇了身邊的花靈一跳。
【大、大花，你怎麼突然長高……】
陸空星已經顧不得許多，他甚至還拔腿就跑。
【啊啊啊啊大花長腿跑了！】
這對於花靈來說，隻怕是恐怖故事吧，陸空星感到抱歉，但他真的沒時間了。
為了避嫌，陸承影此時並未出現在湖邊，但必然馬上就到。他會跳入湖中救起落水的英國公嫡長女，理所當然地成就一段救美佳話。
之後他再讓這事秘而不宣，隻令少數人知道，比如太後。為了保全家中女兒的名節，英國公府就不得不認下這樁親事。
手段臟，但有用。
陸空星拔跑出花叢就來到水榭上，想看看從這裡能不能在不下水的情況下撈到雲寧。然而雲寧劇烈掙紮之際，已經離岸邊太遠了，陸空星急得向水中涉了幾步，雖然他努力保持在水面上，還是會不知不覺地向下沉。
他自己站在水面上尚且艱難，更彆提將雲寧也從水裡帶上來。
陸空星還不會鳧水。
陸空星嘗試隔空攝人，也許是沾了太多水加上激烈掙紮的緣故，他隻能把雲寧從水裡扯起來一點，並不能如其他小物件一樣，直接扯到岸上。
但這至少可以保證雲寧不會嗆太多水，陸空星努力維持著隔空攝物的仙術，心下稍鬆。
幸好常青方才隻是溜達到花叢深處，距他不遠，陸空星揚聲喚了一聲，常青就急匆匆跑出來。
“九殿下！方才奴婢聽到落水的聲音，您沒事……”
他的話說到一半就戛然而止，他看到了在水裡掙紮的雲寧。
“你可會鳧水？”陸空星迅速問道，常青也反應及時，立刻搖頭，快速答道。
“奴婢自小長在西山，並不會鳧水。”
“去找長公主！”
常青一話不說，掉頭就跑。
然而長公主隻能收場，不能救急，陸空星很清楚這一點。
感謝平常夜裡動不動就隔空攝小鹿的嘗試，陸空星現在還能堅持使用隔空攝物，托舉著水裡的雲寧。他的視線在四周逡巡，尋找可能能用的東西。
忽然，他眼前一亮。
——湖岸邊，正係著一艘用來清理湖上落葉的小船。
隔空攝物已經鎖定維持在雲寧身上，陸空星加快速度，向小船的方向而去。
常青從來沒奔跑得這樣快過，肺裡都要起火一樣，他不知道九殿下為什麼要他找長公主，也許是因為長公主與九殿下分開不久，距離較近，聽九殿下的準沒錯。
路上，他還遇到了來尋九殿下和他的紅佩。
“常青，你怎麼獨自在此處？九殿下呢？”
常青上氣不接下氣，根本沒有解釋的時間，隻能匆匆吐出幾個詞。
“九殿下……落水……”
九殿下見英國公嫡長女落水了，正要想法子救呢。
常青想表達的是這個意思，奈何氣喘不勻。他捂著肚子，對紅佩擺了擺手，抓緊時間去找長公主去了。殊不知紅佩留在原地，頭頂上，紅狐狸的毛一根根炸開。
九殿下……落水了？
神仙一樣的白毛在狐狸眼前晃啊晃，接著又變成陸空星微帶笑意的模樣，他對紅佩一直很好，給她治傷，平日裡也總留些好點心給他們這些下人吃。
紅狐狸一廂情願地將這些好都歸結為為了他。
這樣好的九殿下……
凡人是很脆弱的，是很容易死的，狐狸很清楚這個。他頓時仰天發出一聲狐鳴，催動法力，雙腿似乎伴了風，跑起來也風一樣快。
法力不夠，沒法直接禦風到湖中水榭上，現在距離已經很近了。然而不等紅狐狸加快腳步去救他落水的九殿下，他就看到前方有幾個人同樣腳步匆匆，中間那個身穿皇子服飾，似乎察覺到他的到來，回了一下頭。
看清身後來人，陸承影深深皺眉。
“你是……九皇弟的宮女？”
宮女在這裡，那主人就不會遠，他的籌謀很可能會被發現，甚至被中途截胡。陸承影心中一凜，立刻對身邊的宦官使了個眼神。
“攔住她，我先走。”
攔住他？攔他去救九殿下？
妖獸本就性情乖戾，當下，紅狐狸眼中就閃現出了野獸的凶光，對眼前這個皇子的印象變成了極端厭惡。
紅狐狸本想動手給對方個教訓，終究顧及皇室血脈，對妖物有些克製，於是鼓起兩腮，猛地吹了一口妖氣。
攔他？
這皇子才是彆想走的那一個！
妖霧頓時彌漫開來。
* * *
溺水的雲寧本來以為自己要死了。
她的手在水中拚命抓著什麼，卻什麼都抓不到。恍惚浮沉間，她見有人踏浪而來，將一隻小船推給了她，又飄然淩波而去。
回過神來，雲寧發現自己果真抓住了一隻小船。她立刻緊緊抓住船，劇烈地嗆咳著，心中充滿劫後餘生的慶幸。
更令雲寧感到驚奇的是，她似乎聽到了長公主的聲音——
“封鎖全場，決不許一個外男進入！”
“影七，你下去救。”
女暗衛聞聲入水，不多時，就將雲寧從水裡抱了上來。長公主立刻解下身上披帛，將雲寧包攏起來，絲毫不在乎湖水沾上華服，讓她靠在自己懷中，好更舒服些。
“英國公府的大姑娘，無事了，本宮在此。”
安危，名聲，皆無事了。
小九找她找得實在及時。
雲寧的喉嚨因嗆水疼得厲害，她靠在長公主懷裡，艱難喘勻了一口氣，聲音微弱地說道：
“長公主……”
“臣女……臣女是……”
“被人推下去的……”
長公主的瞳眸霎時大睜。
說出了最重要的事，雲寧終於心弦一鬆，昏睡過去。在她徹底閉上眼睛前，垂落的視線中，忽然映出一雙濕淋淋的鞋履，衣袍的下擺上也全是水跡。
誰……是誰……
踏浪而來的……救她的……仙人……
那染滿水跡的袍角卻輕輕向後一飄，沒入人群之後，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