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空星也不知道自己的願心究竟能不能實現, 但他總感覺,天地間氣機變動,就連風都變得輕柔了幾分。
禮官朗聲誦出他為物候神所作的詩,因讀得是佳句, 似乎連聲音都大了起來。
與陸承影詩篇中駁雜摻著幾個好句子的情況不同, 經方忱世潤色修改, 這詩比前世更好,圓轉流麗, 字字妙絕。禮官越是讀,台下讚頌聲越是多, 陸承影的臉色越是灰敗。
一種違和感一直繚繞於他心間, 不斷提醒,似乎一切不該是這樣的。
他不該在今日這樣重大的場合蒙羞,陸空星也不該出現於此處,一身皇子服飾,廣袖長衣, 從高台上緩步而下。
老皇帝第一時間問道。
“可求了?”
陸空星認認真真點頭。
“求了該求的。”
老皇帝頓時一臉欣慰。他不算完全的糊塗君主,卻心誌不堅, 很容易被最近發生的事情改變自己的想法。他現在看著陸空星,覺得這孩子倒是有幾分神異, 說不準還有仙緣。
然而老皇帝眼中的柔和神色隻持續了一瞬,就被重新掩埋。
誰的仙緣,都越不過他自己去。
他終究需要一個兒子, 為他取血煉金丹。陸空星已經是被他選中了的,更喝了那麼久的藥。
朝臣之中,方忱世眉目舒展開來,他見九殿下受人稱讚, 如見一塊經自己手雕琢的璞玉綻放光芒。合該是這樣的,九殿下才德雙全,才是聖君的人選,他願為這樣的君王效死,而不是為那個——
隻知內鬥的廢物。
隻是方忱世此時也有甜蜜的煩惱,經過今天一事,外面估計又要傳九殿下天授神威什麼的了,那可不興傳啊,至少現在不行。
他又得費心給舉報掉。
方忱世渾然不覺,自己已經逐漸淪為討厭的舉報俠。
在這當口,陸承影忽然上前一步,向陸空星深深一揖。
“九皇弟,是我之過,用了皇弟的詩。”
他這麼一道歉,陸空星還驚了一下,先確定天上的太陽是否還在。陸承影道歉,那都不是太陽從西邊出來的問題,而是後羿突然詐屍拿弓箭把最後一個碩果僅存的太陽也射下來的問題,異常到極點。
“九皇弟怎麼責怪我,我也甘願受著。隻是這詩是我在夢中遇一神仙,神仙親口贈予我的,不想竟是九皇弟的詩。”
果然。
陸空星露出一言難儘的眼神。
這根本就不是道歉,是往自己臉上貼金呢!
太後心疼這個最喜歡的孫兒,聞言很是配合。
“承影向來有仙緣,年少就能與他父皇對坐談玄,不曾想竟有這般緣法。夢到神仙贈詩,這就算不得竊了。”
在旁的長公主聞言,眉宇皺起。
“母後,這可不是神仙送不送的問題……”
陸空星都快笑了,那要是這麼說,他請陸文昭給他托個夢,伐無道,滅大昭,他就可以名正言順地改朝換代了?
奉仙之命?他日日同仙在一塊兒,還有誰能比他更名正言順?
他並不放過陸承影。
“我倒想問問五皇兄,可還記得夢中慷慨大方地將我的詩贈出去的仙人,姓甚名甚?身形如何?面貌如何?”
未料到他會追問,陸承影勉強笑道。
“仙人托夢已是幸事,我等凡夫俗子,又如何看清仙人面貌。聽九皇弟這語氣,莫不是要去找那仙人當面對質?”
“怎麼就不能呢?五皇兄隻管告訴我就好。”
陸空星睜著紫瞳,他不僅要當面對質,他還要興師問罪。
他不信當了仙人就能寡廉鮮恥,縱使他曾吐槽過仙人們好像都是一群快樂的小魔仙,可他也知道,仙人們無一不是有大領悟的超脫者,他們的快樂是真的自在,真的灑脫,而非精致利己。
私心不是欲心,陸文昭曾告訴過他的。
這樣一群人,又怎麼會做出竊取他人詩句的事情呢?
退一步說,陸承影拿的是他前世所作的詩句,一字都未修改過。如果真是仙人告知,他懷疑那仙人是重生的,或者能夠卜算出他前世的一些事情,那還真得見上一見。
不過或許隻是單純的……
與陳守澄一樣,陸承影也重生了。
陸空星:“……”
包括他在內,重生現在可以批發了是嗎?是不是暗處還藏著一些沒有露頭的重生者,這個世界以後會變得多美,他都有點不敢想。
隻是他這皇兄的重生似乎還不太完備,心智也暫時停留在這個年紀時的狀態,遠沒有後期登上帝位後的心思叵測。
被陸空星這興師問罪的態度驚住,陸承影極度不想再糾纏於這個問題,他已經勉強穩住了自己在父皇和朝臣前的形象,多說實在無益。
但他又必須說出一點,若太模糊,隻會惹人生疑。
“九皇弟何必苦苦相逼,我確實不知仙人名姓,隻知是來自……蓬萊的仙人。”
“書中所載,仙山蓬萊?”
老皇帝對此很感興趣,祭祀禮成,宮中會設小宴,聽他這五皇兒說得煞有其事,莫非真是夢中遇仙?那可得細細說說。
陸承影已經完完全全騎虎難下,前額滲出冷汗。他哪裡知道更多關於神仙的事情,隻是被老皇帝帶著走。臨走前,他下意識回頭去看陸空星,隻見對方神色嚴肅,輕聲說道。
“我自會去查證,五皇兄可一定要記得今日所言。”
“也一定要記得……”
“就算是仙人,若被冤屈,也會發怒。”
一股寒意彌漫上心頭,陸承影回過頭,對方篤定的神情仍在眼前揮之不去。他心中有驚慌苦痛,更甚者,有些氣惱。
他氣惱陸空星對他寸步不讓、咄咄相逼,明明……
明明什麼來著?
陸承影總覺得哪裡錯了,他應當更輕易的取得一些東西,得到某個人的跟隨——至少比現在輕易。
祈福歸來,姑母長公主對他的態度也變了,偶爾會用混合著失望的複雜眼神看他,而更親近陸空星。
陸空星……小九……
【……皇兄!】
陸承影定了定神,揮散那些侵襲的夢境,此時已經不是自怨自艾的時刻。他得應付父皇關於仙人的問詢,另外,他牢記這次花宴的最大意義——太後會為他引薦英國公家的兩位嫡女。
他即將出宮開府,婚事是頭等大事,締結一門有力姻親,對他日後的大業十分必要。
而成就大業後……
陸空星將沒資格拒絕他。
另一邊,長公主卻牽起陸空星的手,笑意微微。
“小九聰慧,他兀自吹噓,這回可少不得脫層皮了。”
她顯得比陸空星還高興,步履輕快地引著陸空星向前走,嘴上還說著。
“你可知你這五皇兄今日急於出風頭,是為什麼要事?”一邊慢行賞花,長公主一邊將英國公嫡女之事細細拆碎,點撥給陸空星聽。說這些時,她微微冷笑。
可惜了,這一世她提前暗示英國公,直接斷絕了雙方結親的可能。
英國公嫡長女雲寧不似尋常閨閣女兒,心氣極高,眼界開闊,有大格局。前世她先是拒絕,後來又答允婚事,長公主還有些驚訝,不過很快就隻顧得上為陸承影高興。
可惜雲寧早亡,長公主總疑心是讓陸承影動了什麼手腳。既然有重來機會,她自然不會讓好女孩落入陸承影這個火坑。
陸空星也想起了前世,不過令他印象最深的,卻是英國公府一門雙皇後的事。
先皇後嫡長女雲寧,繼皇後嫡次女雲眠。
* * *
蛇蛇宮裡——爬!
從桶裡鑽出來之後,隨侯就開始漫無邊際地滿地亂爬。他嗅到了些熟悉的味道,於是頻頻吐信,沿著味道一路追蹤,最終在一處遮掩好的土坑前停下。
他又吐信探了探,雖然湯藥已經被埋在厚厚泥土之下,他依然能嗅到那種特殊的幻劑的味道。埋在此處的湯藥,正是當日商歌曾拿給他,讓他辨明其中成分的那種藥。
好耶!
白蛇的尾巴尖愉快地勾起來,那商歌看著守著護著的那個人,就在皇宮裡咯?可讓他找到了!
可隨侯轉念一想,偌大皇宮,他一個路癡,不知要找到什麼時候,頓時悲從中來。
得先確定這些藥是誰埋的才行。
白蛇又向空中吐了吐信。
……似乎還有熟悉的味道,不過這次不是藥了,而是兩個人的味道。
嗯……唔……唔哦……
好像是把他放桶裡丟出來的兩個人的味道哦!
隨侯:“……”
那個白發紫瞳!他早該留意到的!
蛇信在空中探探氣息,隨侯頑強地爬上了漫漫長路,爬向此時還在花宴上的陸空星。
* * *
陸空星好容易才跟長公主分彆,聽了一耳朵權術政鬥,令他想起前世自己的那些地獄笑話,就很害怕。
分開後不久,他也不想去宮中設的小宴,就帶常青沿著湖邊慢慢散步。
這是宮中最大的一片湖水,名曰“淥水湖”,湖水很深,幽綠一片,因著花宴,湖周圍也擺了各色花卉。
看著這麼大一片水,陸空星心想,今天晚上或許可以讓陸文昭帶他到這邊來練習履水術。穿牆術有隔空攝物的基礎,他學得尚可,但是履水術就有些吃力,可能與他不會遊水、總會心有恐懼有關。
印象裡他好像沒有溺水過,陸空星百分百相信自己的記憶,這莫名的恐懼也不知從何而來。
不過單純在湖邊散步,也倒還好。
陸空星走著走著,忽然聽到細細的耳語般的聲音。
【今年的花王,必定是我!】
他循著聲音轉頭,看向擺在湖岸邊的花卉。凡人的眼睛自然是看不到什麼的,陸空星回想著陸文昭曾提到的望氣之術,用自己的雙眸定睛細看,發現那些花朵上,正跳躍著一些小小的光團。
光團忽上忽下,為了誰是花王的問題,爭執不休。
陸空星頓時覺得新鮮可愛,他讓常青在附近逛逛,自己一矮身,就鑽進了花叢之中。
常青還不放心,伸長脖子叫了幾聲。
“九殿下,您怎麼突然鑽進去了啊?”
“有貓。”
陸空星隨口應付完常青,就見開得最盛的牡丹之上,光團最多,一副很驕傲的樣子。
【物候神不在,人間皇帝曆年選的都是我,還爭什麼爭!】
【可我也想當花王……】
陸空星腰間掛著玉佩,幾乎沒有什麼氣息,成功混入其中。甚至有個飄動的杜鵑花花靈飛過來,落到他肩膀上。
【新來的白色紫邊的花,你好大哦,你想讓誰當花王?】
陸空星根本不用思考,秒答。
【芍藥吧。】
牡丹頓時有點不高興,其他花靈也都不高興,一窩蜂堆到他肩膀上。
【白色紫邊的大花,為什麼呀?是我們不好看嗎?】
陸空星眨了眨紫瞳。
【倒不是你們不好看,隻是我喜歡芍藥,所以想讓它當花王。】
花靈們又不樂意了,鬨起來,陸空星望見的氣開鍋般沸騰。
【大花大花!】
【那也喜歡喜歡我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