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會再來找你。
車牌號52T。
52T掛在一輛白色卡宴上,這車跟齊禮不是一個風格。
齊禮喜歡那種很張狂的車,跑車或者線條硬朗的大越野。卡宴外形太規矩了,整體偏於溫和。
後門是空曠的院子,隻有這一輛車。
蟬在樹枝上鳴叫。
焦棠扶齊禮上車,繞到另一邊拉開駕駛座車門坐進去,從包裡取出口罩和帽子戴上,確定全擋住了,摸索著調座位,“你把安全帶係上,你家住哪裡?”
齊禮係上安全帶,懶洋洋地斜倚在副駕駛座位裡,伸著長手指按著車載導航屏幕,他的手指被光映的冷白,骨關節修長,很是好看。
焦棠移開眼,專注前方。
他輸入了地址,焦棠看了眼距離,三十公裡。
這車掛的是B市的牌照,他怎麼把車開過來了?上千公裡。
齊禮輸完地址後慢條斯理靠回去手肘壓在車窗上支著下頜,姿態懶散倦懶,他喝完酒後的狀態就是這樣,做什麼都慢吞吞的。
焦棠覺得車廂內有點悶,發動引擎後點開了車載音樂,看到整齊的一排原唱齊禮,默默把手收回去搭在方向盤上。
52T,到底是什麼時候掛的這個牌照?
齊禮的車也經常上熱搜,焦棠怎麼從來沒有見過這輛車?這個牌照太明顯了,焦棠不去多想都不行。
今天從席宇家出來時,焦棠想齊禮就是沒吃過好的,才會惦記她。
見過了正常的家庭,見到人家正常夫妻的幸福,見過溫柔漂亮的妻子,齊禮還會惦記那段逼仄混亂瘋狂不堪的過去嗎?
焦棠真不想再拖著齊禮了,她會把齊禮拖進深淵。
她這輩子都不願意去回想齊禮身上插著刀那一幕,她雖然沒有親眼見,可她無數次夢到搶救室的燈。
夢到那條看不到儘頭的醫院長廊,夢到齊禮身上插著一把刀站在醫院長廊的燈光下,他說,“焦棠,我太累了,我也有撐不住的時候。”
現在挺好的,她雖然偶爾會難過,會失眠。總歸他們都活著,好好的活著。齊禮總有一天能走出來,她也會走過去。
他們選的餐廳是郊區,齊禮住的地方是郊區。回程路大片空無一人的公路,筆直一望無際,信號燈間隔很遠。
道路兩行高大的樹木,路燈不斷地掠進車廂,飛快地後退著。
“你十七歲生日那天,我去找你了。”齊禮忽然開口,他的聲音帶著酒氣,微微的啞,“我看到你買了一角黑森林蛋糕,我沒有走過去。”
齊禮送焦棠去學校的時候,對他們的未來還是充滿了希望。
景思明叫住他,他也隻是抬了下眼皮:什麼玩意跟他叫板?有他這個珠玉在前,焦棠能看上景思明?
景思明說:“如果不是你,她會有更好的人生,你能給她帶來什麼?”
齊禮擰眉,關他屁事。
“她學習很好,她很努力才考上成華,她要考大學,她有大好的前程,她不是學音樂的。你這樣的人,隻會把她拉進深淵裡。你們那個世界又臟又亂,你會毀了她。你連你自己的人生都負責不了,你怎麼負責她的人生?你要怎麼對她負責?你真為她好,你應該遠離她,而不是帶她墮落。你想再毀掉一個女生嗎?也是,你殺死過一個女生,你怎麼會在乎這個?”
齊禮把焦棠家翻了個底朝天,把她的青春都翻出來了。
他找到焦棠珍藏的一張長城門票票根,上面寫著她十七歲密密麻麻的痛苦。她愛齊禮,可齊禮消失了,齊禮拋棄了她。
齊禮拿著票根在那個出租屋裡坐到了晚上。
“我高中是學渣,我不知道我的未來在哪裡,我不能負擔你的未來。”齊禮轉頭看向開車的焦棠,焦棠把自己捂的很嚴實,生怕跟他炒緋聞,生怕跟他傳出一點風聲。齊禮現在怎麼會輕易跟她炒緋聞呢?齊禮不敢的,“我原本打算那個秋天跟你在一起,你的同學找了我。”
“景思明嗎?”焦棠看著前方的路,車燈照的很遠,照的地面泛白,她的聲音很輕,“雖然都過去了,我還是想跟你說一聲。我不是什麼學霸,也不是什麼尖子生,我能考上成華是我走了狗屎運。我選擇音樂是我喜歡,我小時候就應該喜歡音樂,受我爸影響,我不敢去試。我和景思明高一時都被排擠,我們躲過一片屋簷,後來我走出去了,他沒有,他總以為我應該回到那片屋簷。”
可焦棠那時候已經找到了她的房子,她走進了溫暖的房間,她不再需要屋簷了。
那件事影響不算大,他們後來還是跨過一切走到了一起。
新歌手一共封閉訓練了兩個月,他們朝夕相處,一起練歌一起跑步一起學音樂。他們真正地接觸音樂人,接觸這個行業,專業係統地學習唱歌。
沒有手機沒有電腦看不到外面的世界,他們在那個封閉的世界裡過著隻有彼此的生活。
算起來,那是焦棠人生中最幸福的時刻了。
什麼都不想,隻有音樂和齊禮。
席宇被淘汰了,他離開了舞台。
齊禮和焦棠走到了最後,兩個月六十多天的相處,隊友一個個離開,那棟房子從熱鬨喧囂到最後寂靜空曠。
孤獨的靈魂終於還是靠岸了,他們兩個又苟到了一起。
齊禮教她彈吉他,教她怎麼去適應舞台。焦棠陪他寫歌,在他失眠的時候,陪他去外面看月亮。不知道是誰先主動,大概是焦棠。焦棠因為壓力太大,她拽住了齊禮的手,齊禮回握了她。
他們在台上是競爭關係,他們私底下悄悄地碰彼此的手。擦身而過,肌膚碰撞,年輕的心雀躍著沸騰著,終究還是奔向了彼此。
“所以,分手時那些話隻是狠話對嗎?想讓我對你放手?”齊禮盯著她,問出了口,“你一直喜歡我。”
不喜歡誰瘋了大年三十跑你家門口蹲著?
“都過去了,後來也確實走不下去。”焦棠抬
手撫了下耳邊的碎發,她說,“你見過席宇的老婆嗎?”
齊禮從車門上抽出一瓶水,擰開仰頭灌了一口,轉頭看著窗外狠狠一口咽下,他握著礦泉水瓶,“見過。”
“他們才是那種正常的家庭,正常的愛情,佳佳才是妻子的模樣。”焦棠嗓子動了下,艱難把話說完,“齊禮,你適合找個那樣的。她能對你好,能接住你的愛情,沒有那麼多腥風血雨,沒有提心吊膽。她溫柔賢惠善良,你每天回家有燈,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這就叫正常?”齊禮把瓶蓋擰上,他敞著長腿坐姿散漫而浪蕩,他下頜上揚,喉結落在灰暗的光裡,“那抱歉,我就不是正常人。我的四歲到七歲是在訓練營長大,每天面對的是教官的嚴厲管控和大孩子的毆打。我沒有看上去那麼光鮮亮麗,我也不高貴,我不是誰的光,我自己都生活在黑暗裡。我覺得,雖然過去了,還是有必要跟你說清楚,讓你知道。我們的感情坦坦蕩蕩的開始,不能因為一句走不下去就像垃圾一樣被扔掉,不清不楚地結束,總要有始有終。我爸砸長源鎮工作室那個晚上,我走出那間屋子,沒想活著回去。”
焦棠手指一抖,她歪了下方向盤,車子是急刹在路邊。
刺耳的刹車聲響徹寂靜的黑暗。
她握著方向盤看著前方的路,急促地喘氣,她整個人都是木的,腦子嗡嗡地響。
齊禮抬手搭在眼睛上,遮住了全部的光,“是你非要跟在我身後,拉著我,拽著我回去。焦棠,我們都是沒有家的人,我被你拉住手的那一刻,我想給你一個家,也是給我一個家。”
八月份的南方,樹木高大茂密,路燈亮在密林裡,亮著瑩白的光。
焦棠茫然看著遙遠處的天際,漆黑一片,沒有光,什麼都沒有。
“你一路拉著我的手,我們從長源鎮走到橘洲,我們走過了青年搖滾,走過了燕山音樂節,走過了新歌手,我們走到音樂的最高舞台。”齊禮修長骨節分明的手指仍然搭在額頭上,遮住了他的眼睛,遮住了全部的光,他的聲音很沉很慢,“焦棠,那三年是我這漫長、枯燥、無聊、痛苦的人生中唯一的慰藉,不要勸我找個什麼樣的女人過日子。”
他停頓。
車廂內沉寂,世界寂靜一片。
焦棠不敢回頭看他,她隻看著前方的路。她的心跳的眩暈,她不知道齊禮過去的遭遇,她不知道這一切。
齊禮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聲音暗啞,“如果沒有你,我不可能走到今天,我也不會跟任何女人在一起。我不知道你算什麼,救過我命的人?靈魂伴侶?夥伴?朋友?親人?愛人?刻在我生命裡的人。”
“我單身的這七年裡,無數人問我想找什麼樣的,他們打探我的性取向。男人女人,我到底喜歡什麼呢?”齊禮笑了一聲,聲音啞啞的,“我喜歡你,我喜歡的人叫焦棠,我從十七歲喜歡到二十七歲。”
過往像是一輛高速行駛的車,猛然撞向焦棠。
她四分五裂,她被撞碎了。
焦棠的眼淚落進口罩裡,糊了她一臉,她狼狽至極。
許久許久之後,齊禮終於是放下了手,他轉頭看向駕駛座上的焦棠,他說,“焦棠,我們,能再試一次嗎?”
焦棠不哭了。
她緩慢地冷靜下來,她擦乾了眼淚,她整了下口罩。她離開了方向盤,她握著方向盤坐直鬆開刹車,把車拐上主乾道。
SUV飛馳在公路上。
車廂內死一般的寂靜。
齊禮一顆心不斷地下墜下墜,墜落到深海裡,墜落到無人問津的黑暗中。
他看著焦棠的漁夫帽,還有後頸的一抹白。
她看起來瘦伶伶的脆弱,人又是該死的倔。
席宇說他們很像,他們都是才華橫溢,都是天之驕子,有著同樣的驕傲與張狂。他們的性格看似南轅北轍,實際上如出一轍的倔。
他們認定的路永不回頭。
齊禮此刻體會到了周圍人對他的咬牙切齒,他從小就倔。訓練營那三年他有求饒服軟的機會,可他的驕傲不允許,他硬扛著走下去。
他和齊桁在較量,看誰先低頭。
齊禮打死都不低頭,最後是齊桁輸了。
焦棠也倔,當年追著他一往無前。《新歌手》那個舞台有非常多專業歌手,有很多學了很多年的音樂人。那不是《青年搖滾》小打小鬨,那是真正的音樂舞台。訓練程度是魔鬼級彆,緊密的賽製,壓迫著每個人的神經,很多人都撐不下去,席宇都崩潰過無數次。焦棠一句苦都沒說過,她在參加《新歌手》時相當於純素人,一場接一場的比賽,她從那場殘酷的比賽裡殺了出來。
他們在一起,牽手照片曝光。經紀公司為了保齊禮這棵搖錢樹,任由焦棠被網暴,被潑臟水,她也一個字沒說過。
那麼難,她對齊禮永遠是笑著的,她說黑暗會過去,明天依舊是新的一天。
後來她走的決絕果斷。
焦棠扶著齊禮進了那棟彆墅,空蕩蕩的彆墅什麼都沒有,空調也沒有提前開,悶熱中透著不好聞的氣味。
焦棠把齊禮扶到沙發上,去廚房裡找熱水,空曠的廚房什麼都沒有,她找了個燒水壺洗了好幾遍,盛了水插上了電。她在嗡嗡的燒水聲中,背對著客廳的方向摘掉了濕漉漉的口罩。她臉上的妝已經花了,她索性在廚房洗了一把臉。
水終於是燒開了,她洗了洗水壺洗了洗杯子,重新接了一壺繼續燒。
這個小區很荒涼,附近沒有外賣。
焦棠翻遍廚房,一無所獲,最後隻端了一杯開水出去。
齊禮半躺在沙發上,身形挺拔修長,長腿一半耷拉在地上。躺姿讓他的襯衣下陷,貼著他的腹部,隨著他的呼吸起伏著。
他穿這套衣服顯出成熟穩重,不再是莽撞的少年人了。
襯衣下半截落在褲腰裡,胯骨看起來都清晰。就靠著那身骨頭撐著他的西裝褲,穿的板板正正。
焦棠很想摸摸他,可不敢伸手。
她把水放到桌子上,不知道該說什麼,她站在空曠的客廳,環視四周。頭頂是懸浮的水晶燈,這房子肯定不是齊禮的,他的品味不會用這麼醜的水晶燈。
再垂眼時,她和齊禮的目光對上。
齊禮稠密的長睫毛濕潮,但眼神漆黑沉重。躺著,依舊攝人,隱隱含著一股子勢在必得。
“胃疼嗎?”焦棠開了口,聲音很輕,“這裡也買不到什麼藥,一會兒水不熱了,你先喝點水。讓你的助理來照顧你,以後少喝酒。”
齊禮還看著她。
大約有一分鐘,齊禮抬起一根手指點了點旁邊的沙發,說,“坐。”
焦棠在他旁邊的單人沙發坐下,齊禮修長的手臂跨過沙發扶手搭在她的腿上,他重新閉上眼,另一隻手抬起來搭在眼睛上。銀手鏈垂到他的臉上,他的皮膚很好,這麼多年依舊很好,白的玉似的。
“哥。”焦棠看著他的指尖,穩住顫抖的聲音,“那三年我是很喜歡你,你幫我去砸了陳強家那晚上,我就喜歡上你了。可都過去了七年,再強烈的喜歡也淡了,你彆逼我了。”
齊禮握住了她的手,他的手指強勢地插進她的指縫間,跟她十指相扣,他們握的很緊。
“七年,不是七天。”
齊禮的手指緩緩摩挲著她的指縫,肌膚緊密相貼,他的手指骨修長,包著薄薄的一層皮肉。他這幾年主樂器變成了鋼琴,他有一雙養尊處優的手,指腹軟而熱,緩緩地在她的手指間摩擦著,一寸寸地磨,撩撥著焦棠的神經。
焦棠沒找到空調遙控器,房間裡悶熱,手指貼著的地方也熱起來。熱的人嗓子發乾,耳根滾燙。
這個狗東西。
焦棠說不下去了,她看著齊禮那雙好看的手,收緊了手,不讓他再動。
齊禮的拇指緩慢地貼著她的手腕,指紋貼上了她的脈搏。
“繼續,我聽著呢。”齊禮摸了摸她的手腕,酒後沙啞的嗓子慢沉,“你不喜歡我了,然後呢?”
沒有然後,焦棠想抽出手。
齊禮也沒有強行拉焦棠,她抽出手,齊禮的手墜落回焦棠的腿,他搭著焦棠的腿,指尖抵著她的腿內側,聲音啞啞的,“一會兒走的時候把車開走,這輛車是我七年前訂的,掛在你名下,那時候打算送你。有去定時保養,車況還不錯。媒體沒曝光過,不會跟我扯上關係,放心開。”
焦棠嗓子哽住。
“有需要隨時跟我打電話,我們在不在一起,你都是……我最重要的人。”齊禮摸了摸她的腿,她瘦的腿上都沒肉了,說,“我的姑娘,七年前我沒護好。七年後,我有能力了。你放心大膽往前走,我說過,夏天樂隊不散,你是夏天樂隊的一員,我就會護著你。”
他停頓,在漫長的沉默後,說,“夏天樂隊這輩子都不會發公開聲明解散,賬號我給永停了。這承諾,永遠有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