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2 章 92(1 / 1)

戒水 押尾 6662 字 6個月前

今年的春節還是被煙酒味和一地垃圾塞滿。

周唯很慶幸高一入學時填的是謝易初手機號,學校發通知,家裡一概接不到。於是王青問,周唯說放七天假,她沒有起疑。

倒是周廣寅在一旁搓了搓手,喜氣洋洋地問:“能留到年初五再上學不?”

周唯在他們面前總是微微低著頭、乖巧而沉默的姿態:“……不能。”

周廣寅啊了一聲,頗為遺憾地說:“那新店開業你趕不上了。”

什麼新店?周唯抬頭,看到周廣寅泛著油光的臉。他撇著兩條腿坐在沙發上,雖然語氣遺憾,眼裡卻寫滿了躍躍欲試。

隻是他噴薄的野心和高高挺起的啤酒肚並不相稱。

周唯不禁晃神。

從她記事起,周廣寅就一直在不同的廠子裡輾轉,什麼工作都做不長。

他十七八歲從技校畢業,分去鋼鐵廠裡做電焊。工資不算多高,但乾個四五年,積攢些資曆和經驗也能升職加薪,在小城市裡足夠一家人過的清貧安穩。

靠著這份還可以的工作,一十多歲托親戚相親和王青結了婚,婚後沒兩年就露出好吃懶做的本性來。

恰逢行業不景氣,廠裡裁人,一個人要乾兩個人的活,周廣寅嫌夜班累,心高氣傲說不乾就不乾了,一聲不吭地拿著廠裡發的補償金和朋友出去吃喝玩樂。

玩起來不覺得累,整日泡在棋牌室裡。

王青發覺不對勁,逼問之下才知道他辭職的事,賠的幾萬塊早扔麻將桌上了。那時候她挺著大肚子跟周廣寅吵了個天昏地暗,不僅在家吵,還堵在他朋友家門口罵他們喪良心,連自家男人這點賠償金都惦記著。話裡話外說他們故意來坑周廣寅的錢。

周廣寅一向是面子大過天的人,惱羞成怒推了王青一把。王青沒防備來自身後的手,重重撲到人家門前,當即就見了血。

胎位不正再加上不足月,王青吃了不少苦頭才剖腹產下了周唯,不過從此傷了身體,再不能生了。

不能生孩子,基本上斷了她離婚再嫁的可能。

娘家親戚來醫院探望她,先指著病房外的周廣寅破口大罵。罵完,話鋒一轉,還是勸王青原諒他。

——“男人嘛,一時衝動做的事不能當真,還是年紀小,不成熟,等有了孩子就好了。可巧,你還生了個小閨女兒,貼心小棉襖,以後不用累死累活給她攢房子,多好啊!”

說到這,拉過王青的手,合在自己手裡拍了拍,一邊用袖子掖著眼角一邊嚎她可憐的孩子。

餘光注意著王青,見她臉色麻木,於是改換口氣,半是恐嚇半是勸導王青,離婚以後她隻能更難,哪個男人會找一個不能生的?就算男的跟之前老婆有孩子,孩子到底不是她生的。老了老了隻會把她像包袱一樣甩掉,怎麼可能拿錢養她!

——“青啊,你再生他的氣,你們也還是夫妻,是誰都拆不散的一家人!跟他吵也好鬨也罷,都是讓他有個怕頭,可不能

真生分了。三姨這是掏心窩子為你好,你自己想想罷!”

三姨這樣軟硬兼施,想必是代表娘家人來勸她。他們的反對更讓王青痛不欲生,也徹底砸碎她想反抗的念頭。王青像被扔到地上,踩進泥裡,再撿不起來了。

她對周唯的感情很複雜。

一方面沒養在自己身邊,奶都沒吃幾口,剛滿月就被她扔去周廣寅父母家,從此甩手不管。媽媽不願意喂,爺爺奶奶隻好戴上老花鏡去超市比對哪個牌子的奶粉更好一點,勤勤懇懇照顧著。

王青像是故意報複周廣寅,折騰得一家人都不得安生。周廣寅這時候又像個老實本分的人了,面對妻子的怨氣喏喏不敢言,任由她把女兒留在爺爺奶奶那裡一過就是十幾年,他們隻是偶爾回去吃飯。

另一方面,周唯是她女兒,明明應該愛她、嗬護她,可王青對她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怨恨。恨她連累自己不能生,讓她失去了選擇。

隻要一看見周唯,王青就會想到自己受過的罪和周廣寅犯下的錯事,她是活著的證明,她是因為周廣寅的暴行而出生的。

十幾年的空缺慢慢消磨著所謂的母女情分,在王青刻意忽略掉的那些年裡,周唯已經長成了高挑纖細的少女。曲線玲瓏,唇紅齒白,有一頭很漂亮的烏棕色卷發。

她的存在更接近一個女人,而不是她的女兒。

王青恨她、警惕她,或許也愛過她,可能。

……

周唯想,她已經不會再因為王青的冷漠而難過,也不會再因為王青借機罵她而偷偷躲在被窩裡哭。

王青視她為一切痛苦的源頭。她不去怨周廣寅,不去怨娘家人,把所有的不滿和怨恨都發泄在周唯身上。

周唯一開始不懂,後來發覺,隻是因為她沒法反抗她。

父母天生擁有操控孩子的能力,她向他們渴求愛,所以他們心安理得地利用這點來支配她。

“把地擦乾淨。”周唯去擦地。

“把桌子收拾了。”周唯去收拾桌子。

好像她這樣做以後,就可以換回他們的一點點關注。

再後來王青叫她留長發,周唯留長發,可是她又親眼看到了真相。那一刻周唯突然意識到,原來是這樣。

沒有哪一個真心疼愛女兒的母親會讓自己的女兒留長發來討好自己的情人——除非她不愛她。

王青不愛她。

好在都過去了。

周唯見過謝易初以後,就不再執著於王青和周廣寅那些吝嗇到可憐的愛了。他給予的足夠讓她溺亡。

周廣寅見她發呆,開口喚她名字。

周唯眸光微閃,眨了下眼睛回過神。

周廣寅還等著她問新店的事,他已經有些迫不及待了。

從鋼鐵廠辭職後,他再也沒有過穩定工作,早年接點小廠子的零活,打打工度日。後來還是爺爺看不下去,掏出一半養老錢給他開了個煙酒店,也不過勉強賺些生活費,遠遠達不到開新店的條件。

周唯平靜地說:“爸你哪來的錢?”

周廣寅一愣,隨即神色垮下來:“跟朋友合夥乾的唄,什麼哪來的錢!”

他嘴裡的朋友就是那些狐朋狗友,錢……可能是銀行貸款?

不對。周唯轉念一想家裡沒有可供抵押的東西,連現在住的房子都在還貸。腦子裡想到什麼,她順勢問出來:“是跟朋友借的嗎?”

哪知周廣寅吼道:“跟朋友借的怎麼了?!”

沒怎麼,周唯嗯了一聲,面不改色地說:“那你們簽合同了嗎?”

“簽了!”周廣寅愈發惱怒。

“找律師看了嗎?”周唯嗓音淡淡。

周廣寅勃然變色,拍著桌子大喊:“你怎麼跟我說話的?我是你爹,輪得到你質問我嗎?我和你海叔多少年交情,你個丫頭片子你懂什麼!”

那應該就是沒有了。

周唯繼續說:“你最好還是找律師——”

話沒說完被廚房走出來的王青打斷,罵她一回家就惹人生氣。

“你媽說的沒錯,你一回家就惹人生氣!”周廣寅擤著鼻子,怒氣衝衝地拿起手機往門口走,拖鞋踩得啪嗒啪嗒響。

周唯沒說話,看著他摔門而出。

王青:“愣著乾啥,過來把碗洗了。”

周唯默然。

***

第一天和往年一樣去爺爺家吃團圓飯,給奶奶磕過頭,周唯當天回到南臨。王青和周廣寅以為她開學了,把紅包要到手裡就沒有多管她。

半個月的假期意味著年後很多交易中心正常營業了,她還在放假,周唯按爺爺說的那樣在指定日期回來了一趟。

“過年正常來正常走,然後再回來一趟,不要跟你爸爸媽媽講,回來你就知道了。”

周唯依言照做。

到了家裡,爺爺穿著整齊地坐在床邊,手裡攥著個塑料袋子。一見到她,老邁的臉上浮現出笑容:“唯唯來了啊。”說著遞給她一張一百的紙幣,叮囑道:“去,下去攔輛出租車,跟師傅說,咱們要去房地產交易中心。”

“那地方我知道,近的很,要不了十五塊錢。你跟師傅說好,給他一百塊,剩下的錢要麻煩他來家裡扶我下去。嘴甜一點,該喊人喊人……”

周唯隻覺渾身都在發抖。

她沒有接,坐到床邊去扯袋子,打開以後是一本房產證,裡面夾著身份證等一係列票據。

“好孩子,哭什麼!你奶奶看著呢。”爺爺顫顫巍巍地撥開她手,合上那本房產證。一雙渾濁的眼睛先望向白牆,那邊是奶奶的牌位,然後移到她臉上:“這房子留給你,我死也能瞑目了。”

周唯發不出聲音,滿眼含淚地搖搖頭。

這孩子就是心太軟,太容易感情用事。

即使看不太清楚,他也記得她小時候那會,一個人躲著哭。一開始不出聲,也不掉眼淚,總是憋到眼眶裡全是淚水,才跟串珠子一樣落下來。

想到那些畫面,爺爺露出懷念的神情,不自覺地笑起來,眼角儘是深刻的紋路,“以前啊,你一哭,你奶奶就說你哭起來好看,讓你多哭一會。每次她這麼說完,你就不哭了。”

周唯把臉偎在手心裡,慢慢彎下腰,單薄的肩膀止不住地顫,卻還是用力點著頭,啞聲說記得。

她感覺到爺爺粗糙的手放在頭頂,沉重而又溫暖地撫摸了兩下。

爺爺沉聲道:“要我說啊,哪有人哭起來好看的?都不如笑!”

“唯唯去洗把臉,笑一笑。爺爺沒有彆的了,趁我還活著,把房子好好地交給你,以後你有個東西傍身,我也就不牽掛了。”

周唯在衛生間裡又哭又笑。

慶幸爺爺不知道王青的事,同時痛恨自己在死亡面前的無能為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