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5 章 正文完結(1 / 1)

故人之妻 第一隻喵 21352 字 6個月前

馬蹄聲踏破夜色,桓宣箭一般地飛馳著。

最初的震驚和哀慟此時已經變成一種遲鈍的哀傷和彷徨,火把照出一小片亮光,隨即又被馬蹄踏碎,夜色安靜如死,心裡卻是滾油煎熬一般,片刻也不能安寧。

離她越近,越覺得不安。該怎麼跟她說?她曾經曆過一次與謝旃的死彆,那次幾乎要了她的性命,誰能想到還有第二次。

而她知道以後,又會怎麼做?這是尤為讓他不安的問題。她會想要去送彆謝旃吧,她至情至性,絕不可能毫無表示。他自然會陪著她一道去,他與謝旃雖有齟齬決裂,但更有十數年生死相托的兄弟情分,他必須去送他最後一程。可在那之後呢?

火把飄搖著,晃出恍惚的光影,桓宣想不出來。在那之後呢?眼下他們如膠似漆,可那都是因為謝旃平安,她可以放心,可若是謝旃不在了,她對他,還會像從前那樣嗎?

心裡來越不確定,望見大道另一頭飄搖的火光,聽見急促的蹄聲從對面奔來,是誰像他一樣深夜奔波,為的是什麼事?

火光一霎時奔到近前,來人叫了聲大王,驚喜著跳下馬行禮,桓宣認了出來,是禦夷晉王府的侍衛,心中立時就是一凜:“出了什麼事?”

侍衛抬頭:“夫人不見了。”

不安登時化成急怒,桓宣立眉:“你說什麼?”

侍衛忐忑著低頭:“下午夫人同李夫人到後院摘柞樹葉,李夫人摘完出來夫人就不見了,周將軍已經封鎖了禦夷所有出入口,現在合鎮上下都在尋找,屬下原是要趕去範陽給大王報信。”

她不見了,她怎麼會不見了!又急又怒,脫口罵道:“混賬!怎麼辦的差事!”

所有人都不敢出聲,桓宣狠吸一口氣:“回禦夷!”

急怒也無用,隻能先回去,勘察現場尋找線索,還原事發時的真相,才有可能找到她的下落。抽上一鞭飛也似地奔出去,自責到了極點,又驚又怒又怕。

他真不該丟下她一個在禦夷,但凡在他身邊,絕不會有這種事,哪怕他死了,也絕不會讓她出事!握著韁繩的手發著抖,烏騅覺察到主人的情緒,不安地甩著頭,跑出一道彎曲的弧線。這樣不行,他是主帥,她還在等著他救,所有人都等著他拿主意,他若是慌了,這事沒法辦。

桓宣深吸一口氣壓下去,穩住心神。

她不見了,會去哪裡?她乖巧懂事,絕不可能自己亂走,隻可能是受人暗算。誰會暗算她,誰有這個本事,在禦夷,在他作為根基防守最嚴密的地方,暗算她?

眯著眼,盯著黑沉沉的夜色。能混進禦夷,能從晉王府帶走她,除非是知根知底,對六鎮部署極為熟悉。鄴京那邊沒人有這個本事,豫州也不可能,除非。

呼吸有片刻凝滯,竟蹦出一個荒謬的念頭,難道是謝旃?像上次一樣,他死而複生,回來找她了?

***

傅雲晚醒來時看見黑沉沉的四壁,聽見外面的馬蹄聲和車輪聲,身

體搖晃著,手腳酸軟著,她在一輛小車上,天已經黑了,不知道要去哪裡。

昏倒前的情形一點點回到腦海,後頸上依舊是麻木腫痛的感覺,是劉止打昏她時留下的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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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止要帶她走,去江東。簡直瘋了!

驚懼到極點,死死咬著唇,舌尖嘗到淡淡的血腥味,慌亂的心神一點點安定下來,默默分析當下的形勢。

她的手腳沒有捆綁,也不曾蒙眼捂嘴,至少眼下,劉止應該沒有傷害她的意思。也許她可以好好跟他談談,說服他送她回去。

在黑暗中摸索著找到車門,一下又一下敲打著,很快聽見劉止的回應:“娘子。”

果然是他。傅雲晚定定神:“你要帶我去哪裡?”

門開了,劉止一低頭坐進來,門扇開合之間傅雲晚看見駕轅上趕車的男人,車邊還有彆的馬蹄聲,劉止並不是一個人。

呼一聲,劉止吹亮火絨,點著了燈。一小團微弱的光亮在他手裡,火苗飄搖著,將他一張臉照得陰晴不定:“帶娘子去看看郎君,娘子不能讓郎君一個人孤零零地走。”

“我跟你去。”傅雲晚緊緊掐著手心,努力平穩著聲調,“我一開始就打算跟你去,但是我們不能就這麼走了,至少得跟大將軍說一聲。”

必須跟他說一聲,他們之間並不是毫無芥蒂,尤其是牽扯到謝旃。她不能就這麼一聲不響地走了,她不能留他在不安焦慮中掙紮。

“告訴他,娘子還走得了嗎?”劉止吹熄了燈,“娘子不必再說,安心休息,很快就到了。”

他退出去關了門,傅雲晚叫了幾聲沒人回應,門窗都從外面鎖著,逃也無從逃起。心緒沉重到了極點,車子走得飛快,顛得人幾乎要散架。於惶恐無助中再又想起桓宣,王府肯定已經發現她失蹤,肯定已經報給了他,他現在,是不是在到處找她?

又急又憂,鼻尖發著酸,深吸一口氣忍回去。眼下胡思亂想也沒用,劉止不像是會跟她好言好語商量,得想個辦法儘快脫身,或者至少,給他傳個消息,讓他知道她在哪裡,讓他知道她並不是要拋下他。

禦夷。

鎮將周淮漢伏地請罪:“發現後立刻封鎖了全鎮所有出入口,又排查了這三天內所有出入的人,所有可疑的都押在將軍府審問,但是今天早上有四個從範陽過來買馬的軍漢沒找到,屬下已經派人沿途緝拿。”

六鎮產馬,扮成買馬的軍漢最不容易讓人起疑,來人很清楚這邊的風俗。那荒謬的念頭又再蹦出來,是謝旃嗎,他死而複生,來找她了?可謝旃,絕不至於這樣卑劣。心裡突然一動:“可有個比我矮半個頭,濃眉毛方下頜,白淨面皮的?”

周淮漢反複盤查過多次,早將那四個人的相貌記得滾瓜爛熟,忙道:“是有這麼一個,但是黑臉膛大胡子。”

劉止。一霎時心如明鏡,胡子和膚色都可以作假,他去江東時就弄過,但個頭眉毛骨相這些很難改變,那人是劉止,劉止來了,給她帶來了謝旃的死訊。

心跳一下

子快到了極點。她聽了消息,拋下他去江東了?

顧不上說話,飛步走去臥房,案上的書攤開放著,給他的信寫了一半,榻上放著針線筐,裡面是快給他做完的單衣。沒有一件不與他相關,可她不在。她跟劉止走了,是要拋下他嗎。深吸一口氣:“封鎖國中所有關隘,全力尋找夫人!”

翻身上馬,向往南的大道奔了出去。夜風獵獵吹透胸膛,她是是拋下他走了嗎?曾經的如膠似漆,情動時耳邊關於生生世世的許諾,難道她都不要了?手又開始抖,猛地一拽,穩住自己。

事情還沒弄清楚,不能胡思亂想,眼下最要緊的就是找到她。

翌日傍晚。

車廂裡暗下來,傅雲晚緊張地等待著。

整整一天門窗都是鎖閉,隻有天不亮時劉止開門送進來了一天的食水,那時她有心從劉止口中套點話,可劉止放下東西就走,一個字也不曾說。鎖在裡面不知時辰,隻能從縫隙裡透進來的光線判斷現在天快黑了,入夜後也許會投宿,也許到那時候她就能找到機會。

傅雲晚耐心等著。車子依舊走得很快,顛簸搖晃,讓人疲累到了極點,一陣陣發嘔。飯菜隻吃了一點就吃不下了,放在邊上一股不新鮮的氣味,越發讓人想吐。

傅雲晚死死咬著唇,又突然靈機一動,用力敲門:“停車,停車!”

門開了,劉止背後是昏暗的天空,果然要入夜了,傅雲晚捂著嘴:“我想吐,你讓我下去。”

劉止皺眉,遞過一個盒子:“吐裡面吧。”

“不行……”話沒說完,傅雲晚嘔一聲,急急撲向車門,劉止一把抓住,看她乾嘔幾聲吐了些清水,一時也摸不清是真是假,隻得勸慰道:“娘子再忍忍,快到了。”

快到哪裡了?一天之內應該出不了範陽範圍,可劉止敢走範陽經過嗎?傅雲晚吐著,斷斷續續問:“是要住店嗎?”

“不住店,娘子在車上睡吧。”劉止道。

心沉下來,他竟不肯住店,是完全不給她機會了。一邊吐著,一邊悄悄觀察四周。蒼灰的暮色罩著大片曠野,看不見什麼山,空氣裡濕濕的說不出是什麼氣味,一切都這麼陌生,但她能感覺到不像是往範陽去的道路,那條路她走過,大地儘頭總是連綿不斷的山色,可這邊隻是一望無際的曠野。那麼他們現在,到底在哪裡?

“好了嗎?”劉止催促道。

“我,我還得方便一下。”傅雲晚漲紅著臉。

雖然是借口,自己也覺得難堪到了極點,同行的都是男人,萬萬沒想到竟然要在這種場合下說這種話。然而劉止不肯放她下車,也唯有找這個借口。

劉止猶豫著,許久:“停車。”

車子停住,傅雲晚急急往道邊走,窩了太久手腳發軟,一個趔趄險些跌倒。手撐了下地面,手掌沾了土灰,還有些細碎的沙子,北地都是乾硬的泥土地,怎麼會有這麼多沙子?腦中驀地一閃,想起桓宣說過,若是從禦夷一直往東,就能入海。

她從書上看過的

,沿海地帶土壤多沙。劉止絕不敢走範陽,西南又是鄴京所屬也不好走,但走海路,能直通江東。

心臟砰砰亂跳起來,若是走海路,又讓桓宣上哪裡找她?他一定急壞了,還會很不安吧,他雖坦蕩,但上次她拋下他去江東的事一直是他的心結,這情形,太相似了。

急怕到了極點,聽見樹叢外面的動靜,劉止背轉身守著,催促道:“快些。”

傅雲晚努力平靜了心神。不能慌,她必須想個法子,知會他。

蹲下去裝作解衣,拔了頭上的簪子,又摘下一隻戒指,一隻耳墜,若是放在顯眼的地方,又怕被劉止發現,可埋起來又怕桓宣找不到。思來想去一咬心,將簪子紮進樹叢邊緣的土壤,露出祖母綠的簪頭,耳墜淺淺埋在土地,戒指找了另個方向,套在灌木的枝丫上。

一邊弄一邊偷看,隻有劉止跟著,他離得不算近,也許偷偷能溜走呢。蹲著身子走出去兩步,劉止突然動了,傅雲晚立刻停住,心跳快到了極點,又突然想到,她根本不認得道路,亦且東邊,還有柔然人。

若是落到柔然人手裡,那就不止是死了,他們一定會用她要挾桓宣。若真是在東邊,跟著劉止反而安全。

一步步又挪回來,換到另外一處方便了,起身上車。

劉止很快過去檢查,傅雲晚漲紅著臉,又是難堪又是緊張,每一呼吸都像一年那麼長,車子終於啟動,劉止開門,丟進來簪子和耳墜:“這種把戲,娘子以後不要再做。”

傅雲晚撿起來,心砰砰亂跳,他沒發現戒指。宣郎啊宣郎,快點找到吧。

***

“大王!”身後淩越在叫,桓宣勒馬停住,淩越追過來,“方圓二百裡都沒發現娘子的蹤跡。”

“再找!”桓宣叱罵一聲。

焦躁到了極點。整整一天半了,她在哪兒?此時已全然顧不得她是不是要拋下她,滿心裡牽掛的都是她的安危。

這次不比上次,上次有景國大軍護送,有謝旃,絕不會讓她有任何閃失,可這次隻有劉止那幾個。有他在,劉止不敢走範陽,那就隻能往西,取道代國。那邊亂成那樣,上次連他帶著她回來都要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劉止又怎麼能確保她萬無一失!

恨怒自責,胸中似有火燒。為什麼把她一個人留下?為什麼沒有時時刻刻帶她在身邊?假如他再慎重些,假如他不是整天忙著征戰,就絕不會是現在這種局面!

催馬向前,聽著奔雷般的蹄聲,心中突然一動。不,並不隻有範陽和代國兩條道路,還有海路。

劉止不敢走範陽,走代國又不安全,海路卻能直通江東。“淩越!”

淩越立刻拍馬跟上,桓宣沉聲道:“從禦夷往東,向入海方向沿途搜索,命你部下豹隱即刻趕往昌黎,往南搜索所有港口碼頭!”

昌黎往北有柔然人出沒,劉止謹慎,必定不會走。雖然入海,難免也要到港口碼頭補給淡水食物,那裡最可能找到線索。

撥馬往東,恨得重重一拳砸在心

口。他怎麼早點沒想到?真是蠢透了!大海茫茫,若是一次帶足補給上了船,如何能夠找到她?可海上並不比陸地安全,渤海幾處島嶼都有海盜盤踞,又且風浪無眼,稍有不慎就是屍骨無存,她一個從不曾走過海路的弱女子又該如何承受!

緊緊咬牙,頜骨上露出剛硬的線條。快點,再快點,他一定要找到她,便是她要拋下他去找謝旃,也是他毫發無傷地送她過去!

第三天清晨。

車子停住,傅雲晚昏沉著抬眼,門開了,劉止進來扶她:“到了。”

傅雲晚慢慢下車,趁他不備,手藏在袖子裡丟下另一枚戒指,又一腳踩進沙裡。視線裡是水天一線的海面,鷗鳥鳴叫著飛過,空氣裡彌漫著鹹腥的氣味,她猜對了,劉止果然要帶她走海路。

可她不能走海路,大海茫茫,桓宣如何能夠找到她?

“坐船走,順利的話八九天就到了。”劉止道。

“我坐不了船,一坐就想吐。”傅雲晚低著聲音。

這是她想了許久的法子,劉止顧念謝旃,應當不會看她吐成那樣身體垮掉,如此就能逼著他改走旱路,給桓宣機會找到她。

劉止皺眉,並不相信:“上次娘子去江東時坐過船,並沒吐。”

“海上不是江河,太腥氣,我聞到這個氣味就想吐。”傅雲晚轉過臉,果然吐了。

劉止等她吐完,扶著上了船:“娘子忍耐忍耐,習慣就好了。”

大船離開碼頭,駛進海中,水花翻騰著追在後面,傅雲晚扶著船舷,嘔吐不止。起初是假裝,到後來是真的要吐,怎麼都止不住。鹹腥的海風,搖晃的船身,船上並不算新鮮的食水,每一樣都會引發一陣強烈的嘔吐,到傍晚時整個人都吐到虛脫,倒在床上起不來。

劉止送過幾次暈船藥,傅雲晚趁人不備全都倒了。不能吃,吃了不暈船了,還有什麼機會上岸。

可劉止卻是狠,眼睜睜看她吐成這樣,依舊不鬆口。

天又黑下來,傅雲晚躺在床上,聽著外面一成不變的浪濤聲,難受到極點,這幾天裡頭一次落下淚來。想桓宣。想他安穩可靠的臂膀,想他寬厚的胸膛,想在他懷裡痛哭一場,讓他拍撫著,把這些天的哀傷痛苦疲憊全都哭出來。有他在,她什麼都不用怕,他的懷抱就是她最安穩的港灣。

宣郎啊宣郎,你在哪裡?你找到我留下的表記了嗎?

***

昌黎。

侍衛飛跑過來:“大王,路邊樹枝上找到了這個!”

綠鬆的戒指,邊上圍一圈小珍珠,是她的,他見她戴過。桓宣一把奪過,心臟抽疼起來。路邊樹枝上。戒指便是掉,也該掉在地上,怎麼會無緣無故掛在樹枝上。是她留下的,留下給他指路,她不是自願走的,劉止強行帶走了她。

讓他飄搖的心突然落到了實處,幾乎對她生出感激。她並不是要拋下他,他們那些山盟海誓,那些如膠似漆她都不曾忘,她到最後還在給他寫信,還在給他做衣服。緊緊攥著戒指,幾

天幾夜不眠不休,紅著一雙眼,翻來覆去看著。

劉止。上次在兗州就是他拿話逼住了,迫得她不得不走,這次又強行帶走了她。他性子褊狹對謝旃死心塌地,他瘋了一樣帶走她,是為了送彆謝旃吧,畢竟誰都知道,謝旃一生情絲都係在她身上,謝旃一生最大的憾事,便是失去了她。

心裡突然一凜,謝旃已經不在了,便是帶她過去,憾事也難以彌補,那麼劉止,到底是為了什麼?

那種讓人一刻也不得安寧的心悸又來了,桓宣拍馬往東,淩越迎面趕來:“在碼頭找到了這個!”

又一枚戒指,也是她的。她果然走的海路。“傳令豹隱,控製七裡海、遂西、碣石!”

從昌黎往南最近幾個可補給的港口就是這些,無論劉止會不會上岸,他都必須抓住這一線機會。

第四天傍晚。

傅雲晚吐了兩天,已經不能下床,劉止又送來了暈船藥,還沒走近便又激起一陣強烈的嘔吐,劉止不敢再過來了,躊躇著喚她:“娘子,吃藥吧。”

傅雲晚起不來,躺在枕上閉著眼:“我要下船。”

“不行,”劉止拒絕,“這邊下去緊挨著冀州,大將軍會追過來的。”

耳邊嗚咽一聲,傅雲晚哭了,發著抖捂著臉:“若是郎君還在,絕不會眼睜睜看我受這般苦楚,沒想到郎君剛走,你竟這般苛待我!”

劉止心下一慟,手抖起來:“娘子!”

想辯又無話可辯,聽見傅雲晚越來越高的哭聲,劉止咬得牙齒咯咯作響,砰一聲撂下碗:“明天我送娘子上岸。”

門重新關上,劉止走了,傅雲晚鬆開捂著臉的手,眼淚順著眼梢,骨碌碌落下來。

她不得不這麼說,劉止隻對謝旃死心塌地,唯有搬出謝旃,才有可能逼他答應。她竟這樣利用了謝旃。

自責到了極點,沉著一顆心。又想謝旃會理解她的,眼下這一步絕不是他所願,假如這樣能讓她脫困,謝旃必定不會介意被她利用,畢竟,是謝旃啊。

第五天一早。

桓宣駐馬海邊,看著慘淡破敗的遂西港,連年戰亂,百業凋敝,此時港灣裡零零散散泊著幾艘小船,並不見傅雲晚的蹤影。

她在哪裡?桓宣睜著滿是血絲一雙眼,數日奔波焦慮,整個人像一張拉了太久的弓,隨時都可能繃斷。她在哪裡?她一向單純柔善,劉止又是謝旃的親信,她不會太防著劉止,可他不能。

謝旃已經不在了,劉止這樣強行帶著她走,難道真的隻是想要送謝旃一程?

聽見馬蹄聲和淩越激動的喊聲:“在碣石發現了劉止!”

咚!心臟重重一跳,桓宣拍馬迎上去追問:“夫人呢?”

“夫人也在。”

咚!聽見清晰的,心跳的響動,桓宣加上一鞭衝出去,又回頭吩咐淩越:“你去歇歇,換一批人跟著我。”

他必須親身過去,絕不能假手彆人,但淩越這些人跟著他奔波數日,早該休息了。

“讓他們休息吧,我跟著大王?,我撐得住。”淩越不肯走。

桓宣沒再多說,催著馬匹破風而去。快點,再快點,她還在等著他嗎,他一定毫發無傷地找到她!

碣石。

傅雲晚扮做農婦,跟著劉止在一處偏僻的漁村投宿。手上原本戴了四個戒指,都在沿途找機會留下了,此時手縮在袖子裡不敢露出來,頭上的簪子和耳墜太顯眼,劉止每天都看著沒法丟,所以在船上的時候撕了幾片裡衣打成結,悄悄又丟在來路上。

劉止攙扶她進了房裡。傅雲晚這些天吐得太厲害,進房便倚在榻上動不得,下了船也還像在船上,搖晃眩暈不能安生,聽見外面人聲走動,劉止和那些手下正在門外戒備。

天一點點黑下來了,飯菜送來了,雖然吃不下,傅雲晚還是努力吃了幾口。她得調養好身體,如今已經到了陸地,她得想辦法跟桓宣會合,這樣病著什麼都做不成。

入夜時劉止送來了洗漱的水,皺著眉吩咐:“娘子,後面的路不好走,離冀州太近了,前面又是代國屬地,我們……”

突然立眉,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戒指呢?”

傅雲晚心裡咚的一跳,低眼,看見自己光禿禿的手。到底被發現了。極力平靜著神色:“我沒戴戒指。”

“胡說,你從禦夷來的時候戴了,我看見了,你是給大將軍留了消息!”劉止變了臉色,一把拖過她,“即刻上船,走!”

傅雲晚掙紮不過,被他拖著出門,再顧不得,大聲叫喊起來:“救命,救命啊!”

劉止捂住她的嘴,塞了塊帕子,四周安靜到詭異,廊下沒有人,那些跟他一起來的人都不見了。去哪裡了?手腕上突然一疼,不知從哪裡飛來一支袖箭射中了他,劉止低呼一聲鬆開手,看見傅雲晚踉踉蹌蹌往邊上跑,看見房前屋後無數黑衣人跳出來,到處都是兵器的冷光,是桓宣,他追上來了。

一時間急怒攻心,他們怎麼敢!這樣辜負謝旃,就連送他最後一程也不肯嗎?劉止大吼一聲拔刀,迎著無數刀光劍影,一躍撲過去抓住傅雲晚。

傅雲晚掙紮著抬頭,他一雙眼紅得幾乎滴血:“娘子既然不肯去陪郎君,那麼我送娘子去!”

刀影落下,傅雲晚拚命掙紮著,她不能死,她還要等桓宣!拚起全身力氣重重一腳踩在劉止腳上,劉止沒有退縮,刀依舊向著她落下,傅雲晚聞到刀刃上冰涼的金屬氣味,眼前突然飆起血花,撲通一聲,劉止倒下了。

傅雲晚踉蹌著摔出去,腰間突然一緊,落進了一個溫暖熟悉的懷抱。嗅到熱烘烘的男人氣味,靠著那樣堅實可靠的胸膛,抬眼,桓宣布滿血絲的眼睛就在眼前,他低著頭,聲音那樣溫柔:“不怕了,我來了。”

不怕了,他來了。

眼淚湧出來,傅雲晚緊緊抱住:“宣郎。”

所有的痛苦煎熬在這一刹那突然得以釋放,身後劉止掙紮著爬起來,瘋了一樣撲上來又被他一腳踢開,他一手抱她一手握刀,回頭:“劉止。”

一字一頓,似帶著萬鈞雷霆之力,壓得人喘不過氣,劉止渾身是血,掙紮著站住:“為什麼?為什麼你們這麼辜負郎君!”

周圍全是豹隱,已經絕不可能如願,劉止橫刀:“郎君,劉止無用,不能帶娘子來陪你,那麼劉止來陪你吧!”

血光飛濺,傅雲晚驚呼一聲,暈了過去。

……

傅雲晚醒來時已是第二天中午,桓宣抱著她坐在車裡,外面傅雲晚怔怔抬手,摸他的臉:“宣郎。”

“我在。”桓宣低頭,輕輕吻她,“不怕了,我以後都陪著你。”

傅雲晚緊緊抱著他,努力靠了又靠,還覺得不夠貼近。他也緊緊抱著她,一下一下撫她的頭發,輕拍她的肩膀,帶著繭子的大手粗沙沙的,那樣暖,那樣讓人安心,把人心上的哀傷一點點的,全都抹去了。

傅雲晚鼻尖酸著,嗅著他身上的氣味:“宣郎,我們去哪裡?”

“去江東,去送送佛奴。”桓宣吻著她,輕聲道。

眼淚湧出來,傅雲晚重重點頭:“好。”

去送送謝旃。他們一起。

桓宣一下一下拍撫著,在無儘的哀傷中,獲得安寧。他們會一起去送謝旃,此生此世,生生世世,他們永遠都會在一起。

數日後,建康。

車馬在謝府門前停住,桓宣先下車,又攙扶傅雲晚出來。

淩越提前進城安排過,此時府中並沒有彆的客人,看門的蒼頭奴認出來是他,驚叫著飛跑去後面報信,桓宣挽著傅雲晚,快步向靈堂走去。

他曾經跟謝旃來過江東,門戶都還記得,遙遙望見靈堂時,手裡握著的手開始抖,挽著的人走不動,幾乎摔倒。

桓宣緊緊抱,用身體做她的支撐:“綏綏。”

傅雲晚沉沉吐著氣,靠著他支持著,每走近一步,哀慟便多一分。看見黑漆漆的棺木,看見檀木的靈位,看見靈前鶴嘴爐裡吐出嫋嫋的香煙。謝旃是真的不在了。

“能支持嗎?”桓宣低著頭,輕聲問她。

“能。”傅雲晚重重點頭。

與他並肩在靈前跪下。三叩九拜,每一個動作都竭儘全力,渺渺煙霧裡仿佛看見謝旃的笑臉,仿佛聽見夢裡他的說話,綏綏,我走了。

謝旃走了,這一次,他是真的走了。世上再沒有手書飛白體,再沒有午後窗下的蘭花,那數年的相依為命,永遠都成了過往。

“綏綏。”耳邊有人在喚。

傅雲晚含淚抬眼,桓宣握住她的手:“我扶你。”

那樣溫暖可靠的大手,就連虎口上厚厚的繭子都讓人安心,傅雲晚握住了,那哀傷飄搖的心,在這一刻,輕輕落到了實處。還有他呀,他們一起經曆了這麼多,將來的路,他們還會一起走過。

握他的手,十指相扣,扶著他站了起來。

身後有腳步聲,王夫人來了:“棄奴。”

她臉色蒼白憔悴,神色卻是平靜,仿佛並不驚訝他們前來。桓宣拉著傅雲

晚一道行禮:“棄奴拜見伯母。”

王夫人哽咽著,細細打量他:“你回來了,回來就好。”

桓宣頓了頓:“我還帶了一個人。”

王夫人回頭,看見一個五花大綁的男人被侍衛推進來,聽見桓宣道:“他就是陳直。”

潛逃多日,還是被他抓到,今日便用他祭奠謝旃。

王夫人閉了閉眼,落下兩行清淚,傅雲晚攥著拳發著抖,死死盯住。

就是這麼個男人,一個鼻子兩隻眼睛,跟彆人並沒有什麼不同,可他竟然殺了謝旃。那麼好的謝旃,竟然被他害了!

陳直被侍衛壓著跪在地上,還是不服,啐了一口:“賣國的奸賊!我恨不得一口一□□吃了你們!都是你們裡外勾結,害得北伐不成,兗州百姓無家可歸,我恨不得再殺你們千遍萬遍!”

桓宣一腳踢過,聽見身邊的顫抖的叱責聲:“你胡說!”

是傅雲晚。桓宣驚訝著看她,她臉色煞白,聲音哽咽,眼中卻冒著火:“謝家滿門節烈,你算什麼東西?!若不是謝伯父以身殉城,兗州早就化為塵土!謝郎君更是一生為國為民,鞠躬儘瘁!若不是他犧牲壽元詐死回來籌劃,北伐如何能勝,淮泗如何能夠收複?他不攻兗州,是因為戰局不許,國力不能維持,你算什麼東西,你懂多少,也敢說他?就連你來到江東能苟活這麼久,都是因為他安撫流民,許你們分田種地,許你們投軍,給你們找出路,沒有他你早不知道死在了哪裡!可你竟敢,竟敢……”

嗓子哽住了,哀傷痛苦攫住,再不能說出半個字,餘光瞥見王夫人的淚眼,桓宣摟過她,輕輕拍撫安慰,陳直跪在地上掙紮著反駁:“你說什麼?什麼詐死,什麼國力不能維持,太子殿下跟我說過肯定能打贏,你女流之輩知道個屁!”

刷,桓宣一刀斬下他的手臂,又在心口一刀,冷冷說道:“推出去,剮刑。”

侍衛上前推走,陳直嘶叫著:“我不信,我不信!謝旃就是奸賊,我沒有殺錯,我是為民除害……”

越說越覺得蒼白無力,這些日子四處躲藏,親眼目睹僑村的興旺,目睹百姓對謝旃的懷念哀悼,難道他真的錯了?來不及多想,身上一陣巨疼,剮刑的第一刀,落了下來。

靈堂裡。

王夫人看向桓宣:“多謝你為佛奴報仇。”

又看向傅雲晚:“多謝你為佛奴正名。”

傅雲晚落著淚說不出話,王夫人長歎一聲:“你們快走吧,若是消息走漏,隻怕有麻煩。”

話音未落,淩越閃身進來:“大王,景帝來了。”

門外傳來整齊的步伐聲,傅雲晚心中一緊,看向桓宣,他神色平靜,一如平常:“那就見見吧。”

禁軍簇擁著禦輦進門,景元和倚在輦上:“晉王。”

桓宣叉手為禮:“陛下。”

門外列隊整齊,數千禁軍將謝府團團圍住,傅雲晚緊緊拉著桓宣的手,一刹那間,想到了無數可能。無論是生是死,她都會跟他在一起,無

論什麼事,他們都會一同面對。

沒事?_[(,彆怕。”耳邊聽見桓宣的聲音,他低頭看著她,神色溫和。

讓她懸著的心突然安定,向他重重點頭。

禦輦動了,景元和身體虛弱,不能下輦,便讓人抬到謝旃靈前親手燒了幾陌紙錢,抬頭時,看向桓宣:“晉王到江東,是有什麼打算?”

“送彆故人。”桓宣淡淡說道。

景元和點點頭:“故人情長,也許晉王需要多待些時日緬懷,江東此時風景正好,晉王不妨寬心多住幾日,讓朕儘儘地主之誼。”

傅雲晚握著桓宣的手,聽見他的聲音穩穩從頭頂傳來:“軍務繁忙,陛下的好意我心領了,告辭。”

他邁步往外走,傅雲晚緊緊跟著,堂中禁軍都開始向他們湧過來,門外忽地響起此起彼伏的驚呼聲,有兵刃落地的聲響,傅雲晚急急望出去,是豹隱,不知什麼時候來的,無聲無息,配合默契,霎時將庭中的禁軍放倒了一半。

景元和臉色微變,靠著禦輦看著桓宣,桓宣停步回頭:“皇太孫那裡,我已遣人致意。”

果然是他,敢隻身闖來,就絕不會被留住。原想著為景國解決掉一個後患,是他想得太簡單了。景元和咳著,低聲道:“那麼,朕就不虛留晉王了。放行。”

禁軍讓開道路,桓宣挽著傅雲晚向外走去,聽見身後的歎息,景元和又開了口:“晉王,朕對你並無惡意,謝家、顧家朕也會厚待,隻望將來兩國交兵之時,晉王能顧念與故人之情,善待百姓。”

桓宣步子一頓,隨即快步離開。會的,這是謝旃拚著性命也要保住的江東,這是謝旃一生嘔心瀝血維護的百姓,他一定會善待。

在門外登車離開,一路上並沒有人阻攔,景元和甚至還命城門大開,送他們出城。現在上船了,那種眩暈惡心的感覺又來了,傅雲晚窩在桓宣懷裡,想吐,又不想讓他擔憂,極力忍著,淩越隔著艙門稟報:“宮裡又加了人手。”

“過江後再撤。”桓宣道。

淩越走了,現在,隻是他們兩個了。桓宣低頭,嗅著她身上幽淡的香氣,那麼多天緊繃的神經稍稍放鬆:“綏綏。”

看她抬起尖尖的下巴看她,水一樣清澈的眸子,滿眼都是他。讓他長久以來飄搖不定的心,此刻終於塵埃落定。她再不會拋下他了,這次她也不曾拋下他。他們是老天注定了要在一起的,今生今世,生生世世,他們都會在一起。

握住她的臉,低頭吻她:“綏綏。”

她卻突然轉過臉,嘔了一聲。桓宣嚇了一跳,連忙抱起來拍撫,又開了窗,她一直吐,讓他心都揪緊了,焦急到極點:“怎麼了,是不是吃壞了東西?”

不知道,這些天太累太哀傷,胃口一直不好,吃的少,所以吐出來的都是酸水。傅雲晚搖頭,接過他遞的水漱了一口:“也許是上次出海不適應,到現在都沒緩過來。”

卻在這時突地一陣風,船身一蕩。那種強烈眩暈的感覺突然襲來,啪,水碗落地,傅雲晚暈了過

去。

“綏綏!”桓宣緊緊抱住,“靠岸,快靠岸,找大夫!”

……

傅雲晚醒來時,聽見窗外匆忙走動的腳步聲,抬眼,看見桓宣怪異的臉,他挨著她坐在邊上,漆黑的眉毛緊緊鎖著,一眼不眨盯著她。

讓她突然開始緊張,低低喚了聲:“宣郎。”

她記得自己暈了過去,那麼他現在的神色,是什麼情況?

“綏綏。”桓宣立刻俯身過來,伸著手似是想抱,又好像不敢抱,連忙抬起身子,離得遠一些。

讓她越發緊張起來,握住他的手:“宣郎,我,我怎麼了?”

是不是得了什麼病?不然他怎麼這副怪模樣。難道,是很嚴重的病?

見他猶豫著低頭,神色是從未有過的緊張:“綏綏,你打我罵我吧,都是我不好。”

傅雲晚越發摸不著頭腦,緊張到了極點:“我,我病了?”

心涼下去,是什麼病?一定很嚴重吧,不然他怎麼這樣怪。

“不,不是,”桓宣鼓足勇氣,小心翼翼抱住,“你,你有孩子了。”

緊張地看她,她怔怔的沒說話,紅紅的嘴嘴微微張著,一定很驚訝難過吧。讓他自責到了極點。她早說過不想要孩子的,都怪他,近來幾次快活昏了頭,沒舍得退出來,竟讓她有了身孕。

握著她的手:“你打我吧,都怪我,都是我不好。”

身上一暖,她撲進他懷裡,她笑了,他聽見她帶著淚帶著笑,古怪的聲音:“真的?”

讓他越發摸不透她的心思,硬著頭皮點頭:“真的,請了幾個大夫,都這麼說。”

她暈倒後他立刻停船靠岸,一股腦兒把附近所有的大夫都押過來給她看診,都這麼說。一個多月身孕了。都怪他。

有什麼酸脹著在心裡盛開,讓人眼睛發紅喉嚨發哽,想哭,更想笑,傅雲晚緊緊抱著桓宣:“我有孩子了。”

他們的孩子。她曾經空歡喜一場,那麼盼望,那麼鼓足了勇氣想要保護的孩子,現在,她有了。

一手捂著肚子,一手抱著桓宣,仰頭看他:“宣郎,我很歡喜。”

“真的?”看見他漆黑眉眼猛地一鬆,他似乎不敢相信,直勾勾地看她,“你,想要孩子?”

“想。”傅雲晚重重點頭,抱他,又湊上去吻他,“宣郎,我真的很歡喜,我想要我們的孩子。”

砰!聽見心臟重重一響,有什麼熱熱的東西落下來,桓宣小心翼翼抱著,避開她的肚子,又低頭看她。我們的孩子。是啊,他們的孩子。他們有孩子了,他和她,他們的生命,又以另一種方式緊緊纏繞在了一起。

又讓他如何能夠不愛她。握她的臉,吻住:“綏綏。”

柔軟的唇突然挪開,她嘔了一聲,又吐了。

桓宣連忙拍背倒水,一疊聲地命人煎安胎藥,柔聲安慰:“馬上就能下船,回家就好了。”

江風吹著鬢發,傅雲晚伏在窗口,含淚帶笑向他點頭。身前是萬古不滅的江流,身後是桓宣安穩可靠的臂膀。回家,回家就好了。

有他,有他們的孩子,他們一起,回家。

(正文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