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6 章(她走在前,裴蕭元隨在她的...)(1 / 1)

千山青黛 蓬萊客 14059 字 6個月前

她走在前,裴蕭元隨在她的身後。隔著一二十步的距離,楊在恩領著小宮監和宮女,悄然無聲地尾隨在末。一行人無聲地逶迤穿行在仲春夜下的寂靜宮廷裡,走進了她的寢宮。

料峭夜風吹得人通體微寒,寢殿裡依舊取著火暖,熱氣足足。裴蕭元方步入,一陣暖香撲來,將他整個人從頭到腳地裹住,更直沁肺腑。他發涼的眼皮暈熱了起來,心神不由也微微恍惚,這時,看見婢女燭兒和幾名小宮女聞聲飛快從內室出來相迎,看到他,驚喜地呀了一聲:“駙馬也來了?”接著忙拜見,又對一旁的她飛快地道:“小郎君方吃飽了,眼皮不住地粘,要睡,偏又不肯睡,阿姆正在哄著呢。”

絮雨將脫下的披帔交給另個婢女,笑應:“我去瞧瞧,你們好生服侍駙馬。”說完,在一隻盛著清水的盆架前洗了手,接過婢女遞來的素巾,揩乾,隨即匆匆往裡去了,身影消失在了一道帷帳之後。

燭兒歡喜地上來,說著先前在宮裡聽聞主人立下功勞的事,又和其餘婢女一道殷勤地奉備茶水點心,被他阻攔,叫都不必留在跟前,自去忙事。燭兒和眾婢對望一眼,見他不似玩笑,也不敢強留,應是,行禮後,悄步退了出去。

面前終於安靜下來,內殿裡發出的聲響也變得清楚了。她和賀氏時不時低語一一句,問著她不在時小兒的飲食,說話間,又雜著小虎兒的嗚咽聲,還有她溫柔的催眠哄聲。

他側耳,凝神聽了片刻,仿如受到某種召喚,情不自禁,慢慢走到她方消失的那道帷帳之側,停步,朝裡望去。

帷帳後另有道槅扇門,虛掩著,透過略開的一道門縫,他看見她已換下方才的行頭,改穿一件日常的月白色春衫,腰束一條刺繡簡淡素馨花的綿裙,側身向裡斜臥在榻沿上。小虎兒躺在她的臂懷裡,一隻小手握拳,緊緊揪著她的肩衣,她輕輕拍著嬌兒後背,哄他睡覺。

不能完全看到兒子此刻的模樣,但裴蕭元能夠想象,他必貼在她的懷裡,乖乖閉著眼,已是安睡了過去。雖然攥她肩衣的小手還是沒有鬆拳,但方才那因天黑見不到她而發出的委屈的嗚咽聲,已是聽不到了。

她沒有立刻離開,仍繼續這樣陪著,良久,直到他睡熟,自己慢慢鬆了小手,方靠過去,吻了下他的腦門,為他蓋好被,輕輕從榻上抽身而下,吩咐賀氏和乳母再陪片刻,便可散去休息,隨即朝外行來。

裴蕭元並未躲避,依然停在原地。

她看他一眼,示意他跟來,隨即從他面前走了過去,出外殿,轉到連通的一間以六扇屏風隔出的小閣裡。

小閣不大,擋上屏風,便顯私密,內中陳設素雅,東西也不多,隻見地上鋪了一張占了半屋的冬日用的織著異域花紋的波斯毯,毯上左右擺了兩張矮腳坐榻,前方是張條案,案上陳列作畫用的紙筆水丞等物,還有一隻瑩潤瓷瓶,瓶中插著一枝時令的開滿了嬌黃花朵的素馨枝,正暗合著她春衫衣裙上的刺繡。

看起來,這裡應是她平常用來作畫或是小憩的起居之屋。

“這裡說話, 不會吵到小虎兒。”

她除下繡鞋, 裹在羅襪裡的雙足踩著地毯,走到其中一張矮榻上坐下,理了理方躺壓得略皺的綿綢裙擺,隨即示意他也入座。

裴蕭元沒脫靴登毯,他停在毯外。見他不來,她也不勉強,雙目投來,開口道:“你尋我何事?”

“你辛苦了,生下了他,還一個人將他養得這麼好。我……不曾幫過你半點忙。”

他的腦海裡依然還是片刻前她溫柔哄那孩兒入睡的一幕。此前他不曾見到過的許多個夜晚,她或都是如此。

他壓下胸中忽然翻騰起來的一陣情感,慢慢說道。

她沉默了一下,笑了,道:“我不辛苦。小虎兒很乖,何況還有賀阿姆她們幫我。倒是你,在邊地苦戰,險些……”

她一頓,“此事你無須有半點愧疚。何況,我也不是為你。小虎兒也是我自己的孩兒。”

“你剛回的那夜,楊在恩說你想見我一面。”她繼續說道,“我猜你應是想看小虎兒,自己又說不出口,故叫阿姆次日帶他回了趟家。他出生後,你父子便天各一方,如今你回來了,本該叫你一人多處些天才對。奈何他入夜吵鬨,隻能匆匆又抱來我這裡了。不過無妨,往後,無論何時,隻要你想看他,儘管過來探望,無須問我。”

她語氣坦然,聽不出半分違心之感。

但她卻錯了。他想見她,怎可能隻是因為小虎兒。

在一陣彼此皆是無聲的靜默過後,她再次開口:“對了,白天鎮國樓的事,多謝你了。幸得你處置及時,過後上報,踩傷了十來人,傷情都不算重。若非有你,今日恐怕不知會有多少無辜之人遭難。”

“沒出大事便是萬幸。我不過是儘幾分應儘之力。”

她微微一笑:“功便是功。待大軍凱旋,朝廷會一並記功,予以嘉獎。”

“多謝公主。”他隻好如此應道。

“你今夜來,可還有彆事?”她又問。

“是。”裴蕭元凝神抬目,望向對面坐榻之上那正看著自己的她。

“白天我去抓了幾個肇事的乞兒,一一盤問,都說是有個不知是誰的富戶,認為鎮國樓擋自家風水,給了他們錢,指使起來鬨事。乞兒說的,應是他們知道的實情,不敢再有隱瞞,但那真正指使者的身份和意圖,恐怕不會如此簡單。今日或也就是衝著公主你去的。請公主留意此事,勿令輿論禍亂人心。”

她沉默了一下,“乞兒念的那些,也非新詞,此前在長安已是有所傳播,此事我也有所耳聞。我記下了。”

“還有一事。”

他續道,“在我領人解圍城之困的那夜,李虎認出我計劃用來引發雪崩埋斷通道的火雷,恐懼之下,掉頭逃跑。那十幾枚火雷,是當初廢太子造的,知道的人應當不多。他一個遠離朝廷無法見光之人,怎會認得此物。過後我細想,覺得蹊蹺,隻是不便以信件傳遞,如今回來,便告知公主。”

她輕聲道:“也就是說, 李虎李延他們, 和朝廷裡的某些人有所勾連。”

“和誰勾連,公主應當比我更是清楚。這一點,或是個佐證。”

她注目於他,忽然道:“你剛回來,先徹底養好身體。再休息幾天,我尋你一道議事。”

她的言語說得極是隱晦,裴蕭元卻立刻明白了過來。

“我身體很好,倘若有事,公主隨時可以喚我,不必有彆的任何顧慮。”他當即說道。

她不答,隻轉動兩隻晶瑩眼眸,目光最後落到了他的身上,上下掃了幾眼。

裴蕭元登時渾身不自在起來,隻覺暗藏在衣下的體膚似被細羽輕輕掃過,又覺她目光仿佛先在他胸傷處停了一停,接著,下落到了他那隻手上。

斷指傷口早已愈合,然而看去依舊可怖。他下意識不願叫她看見,微微抬臂,不露痕跡地將手往後稍稍背了些過去。

她停了片刻,收目,落回到他臉上,問:“你還有彆事嗎?”

她這一聲發問來得有些突然,他一頓,一時應不出來。

她點了點頭:“既無事了,那便早些回去休息。今晚你來得不巧,小虎兒要睡,不好叫醒他。下回你想看他,來早一些便可。”

裴蕭元意識到她是要走了,帶了幾分急切,又道:“我身體當真無事!公主不必為此顧慮。”

“我問過軍醫,阿史那那廝傷得你不輕,沒幾日又是光明城戰,又這般趕路回來,連番不停,不是打仗,就是路上奔波。你是鐵打的人嗎?”

她自榻上起身,走來趿了繡鞋,轉眸,向著近旁的他一笑。

“回去先休息幾天。等我消息便可。”

“我不送了。你自便。”

一縷帶著淡淡幽香的輕風拂過裴蕭元的面龐。她已從他面前走了過去。

他的呼吸為之一滯,又轉面追隨,眼睜睜看她已是走到了屏風之前,即將離去。

“公主!”他心口忽然一熱,脫口喚了一聲。

她停步,背影頓了一頓,慢慢轉面向他,卻未發問,隻拿一雙翦水明眸靜靜看他。

“無論何事,你都可以交給我。我必竭力為你籌謀,哪怕粉身碎骨,亦在所不惜。”

望著這雙眼,他竭力壓下自己那在胸間再次猛烈翻湧的無限情潮,用克製得近乎已是變調的聲音,一字一字地說道。

她聽了,原地立了片刻,未應,隻繼續朝前又慢慢行了數步,忽然,在來自身後的兩道火一般滾燙,幾乎能灼透的凝望目光中,再次停步,轉回了面。

“你丟了樣東西,在我這裡。還給你吧。”

沒頭沒腦,淡淡說了這一句話,她丟下茫然的人,轉出屏風,走出了小閣間,喚來楊在恩,低聲吩咐了幾句。

裴蕭元追出去,看見她已往內殿去了,未再回頭,身影再次消失在了那道帷帳之後。

“請駙馬隨奴來。”楊在恩說道,隨即在前領路。

裴蕭元滿頭霧水,跟著楊在恩走在路上,忍不住問了聲是何物,這宮監卻不肯講,隻笑著搪塞,說什麼到了便知。

裴蕭元作罷,跟他出了寢宮,在宮裡穿廊過牆,漸漸接近禦馬苑。

禁苑內有天龍廄,養著許多馬匹。在宮中,為方便皇帝取用,則另設禦馬苑。

當裴蕭元意識到自己來的所在,忽然若有所悟,然而下一刻,他又覺匪夷所思,不敢相信自己方才冒出的那個念頭。

他停在了禦馬苑外。楊在恩也終於不賣關子了,笑道:“恭喜駙馬,是件極大的好事!那金烏騅實是神駒,並未走丟,就在裡頭養著。方才奴不說,是想給駙馬一個驚喜。請駙馬隨奴來!”

裴蕭元心跳加快,一陣狂喜,快步入內。當被帶到一座打掃得極為潔淨的馬棚前,遠遠看到一匹他熟悉的駿馬的影,他疾奔著衝到馬廄前。

來不及打開廄門,他一隻手掌撐著一根圍欄木的頂端,縱身一躍,雙足便落在散發著草香的乾草堆上。

“金烏!”他喚了一聲,衝上去,張臂抱住馬頸。

金烏騅也立刻認出闊彆數月的主人,嘶聲歡湧不已。

楊在恩和此間的苑丞終於氣喘籲籲地趕到,見狀面露笑容,說金烏騅是在半個月前,突然現身在天龍廄外的野地裡,被人發現。當時又瘦又臟,身上帶著各種擦傷,蹄掌也掉了一隻,十分警惕,看見人就遠遠跑開。那邊的人認出後,十分吃驚,不知駙馬的坐騎怎會獨自從河西回到長安,看這樣子,在路上是吃了許多苦頭,苦於無法接近,當即報告公主。公主聞訊,親自趕了過去,連聲呼喚,它應是認出了她,這才停下,跟著公主回了宮。隨後,公主便派專人給它治傷,精心養護。

“真是奇跡!算日子,它竟在路上流浪了差不多兩個月!也不知吃了多少苦,躲過了多少壞人,這才找了回來!”

楊在恩說起這個,還是驚歎,又唏噓不已。

裴蕭元心疼不已,和金烏騅再親熱片刻,手掌撫過它瘦得還沒完全長回肉的光背,突然,人打了個激靈。

“它當日回來時,身上鞍袋可在?”他猛地轉頭,問道。

“在!”那苑丞急忙點頭。

“流浪兩個月,背上鞍袋竟還在,所以才叫神駒啊!”

“那條袋呢?”他隱隱已是有所預感。

“公主取了。”楊在恩笑道,“駙馬放心,袋中東西公主必已替你保管起來。”

裴蕭元心臟一陣狂跳,全身的血,在這一刻,似全部壓迫到了胸膛那一個地方。

他幾乎無法呼吸,閉目立著,人一動不動。

“駙馬你怎的了?莫非是有貴重之物?若有,這便去,問公主便知,隻要金烏騅在路上未失,那便不會丟。”

楊在恩終於覺他臉色古怪,好像不對,擔心發問。

裴蕭元睜眼,見對面一人都在疑惑地看著自己,很快,恢複原樣,微笑道:“我無事。袋內也無重要物件。隻是忽然得知金烏還在,一時失態。”

楊在恩和那苑丞鬆了口氣,笑著附和:“確實!誰聽說了這事不會驚奇?難怪人說老馬識途!真叫神駒!當時公主抱住它,也是流了淚呐!”

裴蕭元沉默了。

金烏騅是奇跡般回來了,可是他那一枚當時藏在鞍袋裡的魚符呢?

那袋用獸皮所製,他在交給青頭前,口子也紮得嚴,除非拿刀劍割劃,否則不會破損。

照楊在恩他們的說法,口袋似無異狀。

也就是說,隻要不是金烏騅在路上意外將東西顛出去弄丟了,那麼如今他那枚私藏的魚符十有八九,應是在她那裡,她必也看到了他那夜決心赴死之前留給她的話。

她是如何想的,如何看他?

倘若魚符半路丟了,也就算了,而她明明看到,一字不提,今夜,又忽然告訴自己金烏騅回來的消息。

她究竟是怎麼想他的?

裴蕭元的心情猶如一團亂麻,紛亂無比。他的眼前浮現出她和自己見面時的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神情,每一道目光,不禁愈發糊塗起來,到了最後,他甚至弄不清楚自己。他究竟是希望她看到了那魚符,還會寧願那魚符半路便已丟失,永遠不要讓她見?

“多謝一位,一位自便,不必管我。”

意識到旁邊還有人,他定下心神微笑道。

楊在恩和那苑丞知他喜愛金烏騅,以為沒了的愛駒突然就在身邊,想獨處也是正常,各自告退而去。

打發走一人,他牽著金烏騅走出皇宮,行在回往永寧宅的路上,然而,愛馬失而複得的喜悅,也無法抵消隨後籠罩在他心頭上的陰影。

他的心情越來越是沮喪,不僅如此,又冒出了隱隱的不甘之感。

他真的不甘,就這樣稀裡糊塗回去,當什麼事都沒有過。

他收住腳步,當眼前又浮現出昨夜他所見的她和蘭泰相處的一幕,心再次扭結。

顯然,他一人關係極好。他們看起來,更像是熟稔的友人,而非攝政和普通的臣子。

他需要回去一趟。

哪怕已經很晚,但,就算打擾到她,這件事,他也一定要弄清楚。

他不再猶豫,轉身,回到了他方出的宮門,將金烏騅暫時交托給宮衛,接著,他快步往她寢宮而去。

他回時,整個寢宮靜悄悄的,一切都已陷入夢眠,隻有宮道旁種的幾簇素馨尚未睡去,枝頭上一朵朵嬌黃的花兒擠擠挨挨,吐著一縷縷鮮潤的清香,香氣比白天更是沁人心脾。然而裴蕭元無心賞這夜美人的嬌嬈,他匆匆從旁走過,衣角勾住枝條,隨他步伐,拽得幾簇花瓣飄零委地,亦是毫無察覺。

幾盞宮燈在夜風裡輕輕晃蕩,在寢殿外的廊道裡,留了幾名宮監,忽然見他去而複返,急忙來迎,低聲道:“公主應已睡下。”

他們看起來無意阻攔,隻是告知。誠然,他在她面前已什麼都不是了,但在彆人眼裡,他仍是駙馬。

他默默步上宮階,入了今夜他曾來過的那個地方。她寢殿的門已反閂。他叩門,喚出值夜的燭兒。燭兒揉著惺忪睡眼,當看清門外是他,未免再次驚訝。

“去和公主說一聲,我還有事,要見。”他說道。

燭兒迷迷糊糊點頭,急忙入內。片刻後,她出來說:“公主說,駙馬你自己進便可。”

他繼續往裡去,終於來到內殿門前。

門內透出一片寧靜的燈火之色。他抬起手,輕輕試了下門。

門是開的。

慢慢地,他推門,放輕步履,緩緩而入。

小虎兒酣眠在一張小床上,睡得正香。床前的地上,並頭放著一雙雲頭繡鞋。她倚著床頭,雲鬢蓬鬆,烏雲似地落在胸前,身上隨意蓋了一幅綾被,靜靜看著走了進來的他。

他停步在了寢殿的中央,離她還有足足七八尺的距離。

“何事?”她輕聲問,嗓音慵懶,仿佛是在睡夢裡被他吵醒,懶怠起身,便如此放他入了這處屬於她的私密地。

曾在塞外寒營的夜半夢裡反複出現的一幕,竟變成了真。

他垂目,定了定神。

“金烏騅隨袋裡的東西……是在你這裡嗎?”

帶了幾分艱難,終於,他問出了這一句話。

她不答,一雙眼睛落在他的臉上,察看著他。

必是這殿中熱氣燒得太足。

慢慢地,裴蕭元覺後背沁出一層細細熱汗。不但如此,呼吸也變得不暢起來。

“他們說,金烏騅回來時,隨袋還在。”他又道了一句。

她自床上掀被而下,趿鞋走到梳妝案前,抽開一隻金平脫小抽屜,從裡面拈出一枚金燦燦的東西,拖在掌心裡,轉身舉到胸前,望著他道:“是這個?”

是他私藏起來的那枚魚符。卷邊殘破。他再熟悉不過了。

“當夜我本是想叫青頭騎它回長安的,不想青頭不走,隨我出了城,亂戰裡,他和金烏分開。它能自己一路回來,我也是沒有想到……”

他口裡強作鎮定地解釋著,然而此刻,在他的心裡,卻暗暗生出了一種極是強烈的苦澀之感。

那一夜,他隻是想將他心裡的話讓她知道,否則,他便是死了,也會遺憾。

他沒有想過她看到會作何反應。

今夜他知道了。平淡如水。

這一刻,他甚至冒出一個念頭。寧願那一夜,他已是葬在了雪崩之下。

他的聲音漸漸止住,看著她朝自己走來,停在了他的面前,雙眸看著他眼,伸臂,將那枚魚符,慢慢地送到了他的胸前,停在他衣襟的領口處。

接著,胸膛一涼。

一塊冰冷的東西自他衣領鑽入,貼著他正冒著熱氣的胸膛,如絲般墜滑下落,直到被係在腰間的蹀躞帶阻擋,硬生生,停在了他的衣下。

他衣下的熱膚受這冰冷硬物刺激,霎時又泛出一片細細的雞皮疙瘩。整個人情不自禁,隨之暗暗打了個冷戰。

“還你了。明日自己把字磨平,交還給符寶郎。”

她說完,轉身離他而去。

他閉目,睜開眼時,發覺自己那手已是一把攥住了她的臂,不叫她離開。

她轉頭,看著他抓了自己的手,抬起頭。

“你是不肯嗎?你還想和我好?”

她似是領悟了過來,輕聲說道。

他沉默著。隻那一隻攥住她的手,絲毫也未放鬆。

“也好。”

她笑了起來,點了點頭。

“那你回答我,為何你明明已經回來了,卻不肯立刻入城見我,要去投宿在驛舍?次日,我叫賀阿姆送兒子去你那裡,你人已到了宮門之外,為何還是不來見我?還有!”

隨著問話,她的笑容也徹底消失。

“就在昨天!你當我不知道嗎?我阿耶將你叫入宮,你分明人已來了東閣,最後為何還是不願現身見我?”

“裴蕭元,我於你,是如洪水猛獸一般的存在嗎?”

“嫮兒!”裴蕭元心猛地一緊,又叫出了她的名。

“不是這樣的。”他急促地道。

她卻顯然不願再聽。

“你在魚符上留了何話,你告訴我!”

裴蕭元一頓,幾分難以啟齒。

她冷笑。

“你說不出來了?我幫你。‘生當複來歸,死當長相思’。”

“倘若活著,你便一定回來見我。倘若死去,你也會永遠地思念著我。你在那夜抱著必死之念出城之前,是想叫青頭把這話帶回來給我,是嗎?如此美的一句話。是不是因為我是我阿耶的女兒,所以,我便注定沒有資格得到活著的你的愛惜?隻有你死了,我才配得知你的心意,是不是?”

“倘若如此,裴蕭元,帶著你的話去便是。我以為我此前已不止一次,和你說得很是清楚了,我不會勉強你半分——”

再也抑製不住,淚水潸然自她眼眶滾下,沿著面頰跌落。

她猝然轉面,甩開了他的手,邁步便去。裴蕭元自無比的吃驚和懊悔裡醒悟過來,隻覺心又霎時被她的眼淚打得濕透,沒一寸是好的。

他從後將她抱住了,不叫她離開。

“嫮兒,是我的錯。你勿惱我……”他將她強行轉了過來叫她面對著自己,急促地解釋著,試圖安撫住她。

“出長安前,我害你傷心,如今回來了,我怕你還不原諒我——”

然而她仿佛還在惱恨,非但不聽,淚水反而落得更凶,隻掙紮得愈發厲害。他隻好將她整個人一把抱起,令她雙足懸空。她在掙紮間失了平衡,身子登時往後仰去。

她還在哭,又輕輕驚呼一聲,雙手下意識地抓住了他的肩背,這才穩住了自己。

此時,那小床上的嬌兒忽然翻了個身。登時將一人都嚇了一跳,停了各自動作,一起扭臉,看了過去,卻見小虎兒翻完身,又繼續香甜地睡著。

“裴蕭元你放下我!”

她不敢再發出過大的動靜,帶著幾分哽咽地下令,垂目,依舊不願看他。

裴蕭元卻不動,低頭,額和她的額輕輕地抵靠在了一起。

“生當複來歸,死當長相思……”

他在她耳邊低低地道,含著消失的餘聲,吻住了她的唇。